萧永嘉高髻丽衣,妆容精致,一派华贵,如洛神习惯的那般模样,微微昂面,立于李家门前。看见洛神奔了出来,眼眸一亮,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迎上,伸臂便将女儿一下搂入了怀里,口中“小心肝”“小心肝”地唤着,又道“想死阿娘了”。
“阿娘,我也想你!”
萧永嘉笑着点头,打量了眼洛神,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笑容便消失了,眉头皱了皱,转向立在一旁的阿菊。
“怎么伺候阿弥的?阿弥穿成了这样?”
洛神初来京口的时候,穿衣打扮还沿袭着先前在家的习惯,非美衣不穿,非金玉不饰,出则鸣珂,入则铿玉,璎珞琳琅,显贵逼人。
但没几天,她就觉得自己这打扮,在李家格格不入,颇有招摇之嫌,日常妆扮遂减了些。
等到了这些时日,李穆不在家,她不怎么出门,加上这几天又和纱机纺锤卯上了劲,为行动方便,穿衣打扮,愈发求简。
似今日,洛神梳个螺髻,鬓间只簪一支玉簪,耳朵眼里塞了颗米粒大的小珍珠坠,衣衫也是家常的浅杏色夹服。式样虽简单了些,但质地柔软,又很保暖,再加轻靴罗袜,穿起来更是行动自如,她颇是喜欢——偏这身装扮,落到萧永嘉的眼里,难免就成了寒酸,自然便质问起了阿菊。
长公主突然来到京口,事先毫无消息,等知道的时候,她人都已进了门,准备也是措手不及。
阿菊见她不快,忙要认错,那边洛神已说道:“阿娘,和她们无干,是我自己喜欢,才要穿这衣裳的!这里又不是建康,何必那般讲究!”
萧永嘉看着还是有些不快,只是女儿这么说了,也只好作罢,改而拉起她的手,握了一握,那两道柳眉,便又皱了起来。
洛神惊觉,想要缩手,却已迟了,手被萧永嘉牢牢地捉住,翻了过来,盯了掌心一眼,脸色又沉了下去,再次转向阿菊:“阿弥的手,怎成了这般模样?她在这里,每日到底做着何事?”
洛神的一双手,从小到大,真真是“不沾阳春水”,呵护得极是娇嫩。这些日因忙着纺纱,掌心和手指被纺锤纱线不断摩擦,难免不适,前日最严重的时候,几个手指都略微肿胀了起来。拿清凉药膏涂抹后,今日已褪,但还是留了几道浅浅的淡红色勒痕。
阿菊实是有苦说不出。对着萧永嘉,哪里还敢讲洛神每日纺纱的事,吱呜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阿娘,我还能做何事?不过因了无事,为打发时辰,玩着纺了几天纱罢了!我的手没事!”
洛神抽回了手,看了眼外头,见门外停着的高车和仪仗几乎堵塞了道路,两头站了许多闻讯而来的街坊邻人,都在瞧着门里,神色好奇间夹杂着敬畏,和平日大不相同,急忙拉着还沉着脸的萧永嘉的手,拖她进去。
“阿娘,你快进来。我阿家眼睛有些不便,我引你去见她吧……”
说话间,垂花门里传出一阵拐杖拄地之声,卢氏闻讯,被阿停扶着,已先匆匆迎了出来。
阿停刚唤了声“阿嫂”,看见洛神身边那个中年美妇,衣饰华丽,仪容尊贵,双眉却蹙着,脸色瞧着不大好看,知她是阿嫂的母亲,当今的长公主,一愣,脸上笑容凝住,一时不敢靠近,停了脚步。
“长公主到了?”
卢氏笑着,已是开口。
“长公主远途跋涉而来,路上必定辛苦,快些请进,先歇坐可好?”
萧永嘉的视线扫过卢氏,没有立刻开口回应。
气氛沉凝了下去。
“阿娘!”
洛神立刻附到萧永嘉的耳畔,压低声音:“阿家对我极好!你不要迁怒于她,更不要对她无礼!”
萧永嘉一愣,看向女儿,见她睁大一双明眸瞧着自己,眸光中满是恳求,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勉强压下心中不快,应道:“你便是李穆之母?眼睛既不便,何必出来。我自己进去便是。”
因了女儿的缘故,萧永嘉虽开口应话了,但语气里,依然带着掩饰不住的冷淡。
卢氏岂会听不出来?却笑容依旧,让到了一旁,对洛神道:“阿弥,快些将你母亲请入。”
洛神应好,扯了扯萧永嘉的衣袖:“阿娘,进吧。”
萧永嘉入了垂花门,穿过庭院,来到正堂,视线扫了眼四周,用怜惜的目光看了眼身畔的女儿,唇角抿得愈发紧了,蹙着眉,一语不发。
阿菊命琼树和樱桃去预备茶水,自己在旁陪侍。
在洛神数次暗示之下,萧永嘉终于勉强入座,理了理衣袖,开口道:“卢氏,我说话向来不打拐,若有得罪,你莫见怪。我此行来京口的目的,是为接我女儿回建康。养了她十六年,从无半步离开,如今远嫁到了你这里。先前你儿子在家,也就罢了,如今他外出打仗,也不知何日归家,我又实是思念女儿,索性来接她去我那里过些时日。”
说完转向阿菊。
“去,替阿弥收拾下,今日便随我走。”
卢氏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沉默着,一时没有开口。
洛神一愣。
嫁来这里的这些时日,卢氏虽对她极好,小姑也和她处得如同亲妹。但毕竟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衣食住行,生活习惯,种种与自己从前熟悉的一切,相去甚远。
虽然她在让自己适应,并且到了现在,不但慢慢融入,甚至还寻到了些以前没有过的小乐趣。
但从深心而言,面对李穆这样一个她并不满意,却不得不面对的“丈夫”,于往后的日子,她实是没有半分的憧憬。
有时夜深人静,听着帐外榻上那男子传入耳中的呼吸之声,睡不着的时候,她也曾因思念父母而悄悄掉泪。
她确实有点想回建康。
但却不是以母亲这种目中无人的方式。
她的脸迅速地涨热了,看了眼卢氏。
“阿娘,我先不回!”
萧永嘉一怔:“你说什么?”
“我不和你一道回!阿娘你来看我,我很是高兴,但我暂时还不想回。”
“阿弥,你再说一遍?你回不回?”
“我暂时不回。阿娘远道而来,不如我陪阿娘去庄子里住些时日,到时再送阿娘回去。”
萧永嘉顿住了。
她不信。当初被迫下嫁到了如此一个人家的女儿,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怎就如此护着家婆。
非但如此,竟还不肯随自己回去?
她望着在外人面前和自己顶嘴的女儿,那股子从跨入这座宅院开始便积压出来的恼怒和酸意,再也遏制不住,开始在心里一阵阵地翻涌。
“这里有何好处?你为何不肯和阿娘回去?”
她的脸色极其难看,说完,冷冷扫了眼卢氏。
“若是有人以所谓孝道拘着,大可不必。我带女儿一人回去便可,剩下那些她带来的人都可留下,任凭差遣,倘若不够,我再派个百来十人也是无妨,只要你这里能住的下!”
“阿娘!你怎如此说话?我不回,和阿家无半分干系!先前阿家便开口叫我回了,是我自己不回!”
洛神又觉羞耻,又是气恼,一下站了起来。
萧永嘉显是不信,哼了一声:“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不回?”
洛神一时语塞。
沉默着的卢氏忽轻轻咳了一声,转向萧永嘉的方向,说道:“长公主息怒,且听我一言。阿弥来我家后,行事无半分不周之处,莫说我全家,便是街坊四邻,也不无褒赞。无论气度或是待人处事,也就只有高氏这样的门第,才能养出的如此的好女儿。她能来我李家,是我李家几辈子人修来的福。此事,起因确是我考虑不周。我岂不知母女连心?我这里无妨,阿弥尽管与你先回建康住些日子。长公主路上也是辛苦,不必急着立时回去,今夜何不先在庄园歇息,明早再和阿弥一道上路?”
她面带微笑,话音落下,屋里一片寂静。
萧永嘉望了她一眼,眉头动了动,似想开口说话,终还是止住了。
“阿家!”
洛神走到了卢氏的身边,眼里还含着方才被气出来的闪烁泪光。
卢氏低声安慰她:“阿家真无事,有蒋家阿嫂照应。你阿母不辞辛劳,远道来接你,眷眷之情,令我动容。你且安心随她回吧。”
都到了这地步,洛神心知自己也只能先回了,否则以母亲的脾气,只怕这边会更难做,只能点头。
萧永嘉见女儿肯回了,脸色这才稍稍转霁,站起身,看了眼阿菊。
阿菊会意,上去道:“既如此,我便叫人去收拾小娘子的行装。小娘子今夜且与长公主歇在庄园,明日动身吧。”
卢氏摸到了洛神的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笑道:“去吧。待穆儿归来之时,叫他再去接你。”
……
洛神和吧嗒吧嗒掉眼泪的阿停道了别,随萧永嘉去了庄园。
京口令孙宁,和本地及邻县士族听闻消息,纷纷赶来拜见。
萧永嘉怎会和这些人应酬,叫人统统打发了去,一个也没见。过了一夜,次日早,便带着女儿登车去往码头,坐上停在那里的船,走水路回建康。
码头附近本就热闹,加上这日恰逢当地集市,路上更是车水马龙,但有长公主仪仗开道,加上京口令亲自相送,路人自是纷纷避让。慢虽慢了些,一路倒也没有停塞。
洛神因心里头还有气,人虽跟着萧永嘉回了,但从昨晚起,便没怎么和她说话,此刻坐在车上,也是如此,独自抱膝而坐,一语不发。
萧永嘉见女儿闷闷不乐,不禁想起昨日和那卢氏见面时的情景。
在她的想象里,李穆既是如此无赖卑劣之人,生养了他的母亲,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印象,加上认定女儿在他家吃苦,昨日见面,态度自然不会客气。
没想到对方竟不似自己想象中的模样,非但如此,颇有风度,相形之下,倒显得自己无礼了。加上昨晚后来,她问阿菊为何不早劝洛神回家,阿菊说了一句,道李穆离家前的一日,卢氏确曾主动开口叫小娘子回建康,只是小娘子自己拒了。心里不禁有点后悔,但想想,又是生气,忍不住抱怨:“阿娘一心为了你好,知那李穆走了,没见你回,怕你自己脸皮薄,开不了口,索性来接。你倒好,非但不领我的情,还为了个外人和我置气!这地方哪里好了?我生养了你十六年,这才几日,难道竟比不上一个强把你从阿娘身边夺走的武夫的娘?你偏心至此,实是叫我伤心了……”
丈夫本就冷待自己,一向贴心的女儿,出嫁才这么几日,竟也不向着自己了。
萧永嘉心中一酸,偏过了脸。
洛神看了母亲一眼,见她扭脸过去,眼圈仿佛微微泛红,想起她平日对自己的好,心里一软,如何还绷得住,转身便抱住了她的胳膊。
“阿娘,你待我好,我岂会不知?我不是不想回,也不是偏心,更不是故意要气你,只是阿家人真的很好。你一来,就说那些话,叫阿家听了,会如何做想?”
萧永嘉见女儿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心里才舒服了些,反抱住她软软身子,搂入怀里,哼了声:“我管她如何做想!她怎不想想,她儿子将你强行从我身边夺了去,害了你的终身,我心里又是如何做想?”
洛神心里一团乱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萧永嘉轻轻拭了拭眼角,露出笑容:“罢了,不说了!你这回随阿娘回去,安心住下就是,别的不必多想……”
她说话间,车忽然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萧永嘉问向车窗之外:“怎的了?”
随行道:“长公主毋躁。前头路被堵了,稍侯便通。”
萧永嘉撩开帘子,瞥了一眼,看见前方道路中央来了一架八人抬的棚顶高舆,上头坐了个女天师。
那女天师脸覆白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因有些距离,也瞧不大清楚。只看见她一身道袍,飘飘曳曳,却也遮不住曼妙身姿,偏又宝相庄严,端坐在高舆之上,一种超凡脱俗的模样。身后更是跟了几十名的信众,男女老少,混杂其间,口中呼着道义,浩浩荡荡,招摇过市,于街道正中,和自己相向而来。
瞧那排场,竟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分。
萧永嘉在白鹭洲时,虽常在道观出入,有时兴之所至,自己也穿道袍,但其实,她一向随了丈夫,并不奉天师教。去道观,不过也是因那老道姑时常主动来拜访她,见她见多识广,言语诙谐,为打发漫长难渡的日夜光阴,这才渐渐有所往来。
萧永嘉蹙了蹙眉,低低地哼了一声:“装神弄鬼!”随手放下了帘子,等着对方避让。
不料,那女天师竟似自持身份,不肯让道,领着身后那群信众,停在了路的中间。
京口令孙宁见状,赶了上去。
天师信徒如今遍布三吴,信众奉若神明,路上倘若如此相遇,似孙宁这种普通地方官员,不得已都要为之让道。
但此刻,那头却是清河长公主。以长公主之尊,怎可能让道于女天师?
孙宁认得其中随行的护使邵奉之,过去言明,道对面是长公主车驾,叫这边先避让,好让长公主先行通过。
邵奉之迅速看了眼对面,忙到高舆前,低声道:“阿姐,莫若先让一让……”
舆上的女天师却恍若未闻,低垂双目,依旧端坐其上,一动不动。
道旁路人见状,面露惊异,纷纷停下,观望着这相对停在路中却互不相让的两拨人马,低声耳语。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女天师身后的信众,竟突然又齐声高呼道义,簇拥着高舆,竟似要继续前行,一副逼迫长公主先行让道的架势。
京口令暗吸一口凉气,急得脑门冒汗,要再开口,那头车舆里,突然传出一道冰冷的妇人之声:“天师教老道首去世后,继首张祥,方前些日,还来建康投贴,要拜我夫君。你又算个什么,见了我,不拜便罢,我也不和你计较,竟还狂妄至此!莫非真以为自己是神人下凡?”
“开道!凡挡路者,一概以忤上之罪捉拿!”
天下人都知道,高相公娶长公主。
传言长公主性悍,厉害无比。
今日虽不见其人,但听闻其声,果然是名不虚传。
道旁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变得鸦雀无声,瞪大眼睛看着。
萧永嘉出远门,护卫仪仗自然同行。她一声令下,前头那数十甲卫便齐齐应是,持着手中戟杵,继续朝前走去。
抬着高舆的八个壮汉,平日本是威风凛凛,目中无人,此刻眼见情况不对。
对面那些个甲卫,威武雄壮,手持武械,转眼就逼到了面前,何来胆气继续作对,纷纷后退,一时高舆不稳,座上那女天师坐不稳身子,晃了几下,险些一头栽下,幸好邵奉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急忙命人退让到一旁。
一阵乱哄哄后,长公主车驾走了过去,转眼扬长而去。
女天师虽很快又坐稳了,却未免有些狼狈。邵奉之忙放下遮幔,又忙着重新组队,命人继续前行。
妇人身子掩于幕后,双目却透过幕帘缝隙,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架渐渐远去的高车,目中射出怨恨厉色,手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却丝毫不觉疼痛。
快要二十年了!
当年的自己,被这个姓萧的女人夺了所爱,也毁去了一切。
这些年来,她忍辱负重,如同活在暗夜,和行尸走肉,全无分别。
而这个女人,她却依旧拥有一切。地位、丈夫、女儿,还是那么高高在上,生杀予夺,不可一世。
这世道,何其不公!
她邵玉娘发誓,终有一日,她定要复仇,要颠覆这不公的世道,要把这个女人碾在脚底!
她发誓!
……
母亲行事作风,一向如此。
何况,今日这事,确也是对面那个女天师无礼在先。或许真是把自己当成神人了,自取其辱。
洛神也没放心上。随萧永嘉到了码头,下车,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城隍庙的方向,转身,正要登上船只,忽听到身后一道声音传来:“阿嫂!”
洛神回头,看见阿停和沈氏站在埠头一角。沈氏面上带笑,阿停躲在她的身后,朝着自己这边张望,似想过来,又似不敢。
洛神急忙走了过去,和沈氏招呼了一声,看向阿停。
阿停露出笑容,飞快地看了眼停在船头的长公主,从身后拿出自己带来的一样东西,递了过来,低低地道:“阿嫂,前几日你不是说要一个新的纺锤吗?我叫姚木匠给你削的,用的是最好的黄杨木,还让他打磨干净,不能有一点的毛刺。正好今早做好了,我就拿来给你。你要不要?”
她咬唇看着洛神,似有些忐忑。
洛神一愣,接过了纺锤,摸了摸,笑道:“这样的好东西,我自然要的。你等我回,咱们再比,看谁纺得快。”
阿停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欢喜笑容:“那我就在家里等你。阿嫂你要记得回来,不要把我,阿母,还有阿兄给忘了。”
不知为何,洛神忽然感到鼻头一酸,却装作若无其事,笑道:“阿停放心,阿嫂只是回去小住些时日,等过些天,便会回来的。”
阿停笑着点头。
沈氏递来一只用干净巾帕覆了的竹篮。
“听说小娘子今日要回,我也没什么可送的,这是家中几只芦花鸡积下的蛋,还有些枣子,望小娘子莫嫌弃才好。”
洛神忙接过,连声感谢。
沈氏笑道:“小娘子放心。这边有我。我会照顾好阿姆的。”
她看了眼船头,低声又道:“小娘子快去吧,免得长公主等。”
洛神点头,摸了摸阿停的脑袋,转身上了船,入舱。
萧永嘉瞥了眼她带上船的那只装满了鸡蛋红枣的竹篮和手里的纺锤,皱了皱眉,似要说什么,终还是强行忍住,只命启船。
船离开京口码头,朝着建康的方向,悠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