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衡玉与母亲就离开了会稽, 赶回洛阳。
一路慢行,与来时所耗时间差不多。回到洛阳后, 即使估计着宋俪氏的身体没有快行, 但多日风餐露宿还是让宋俪氏有些不舒服, 下了马车后没有多留, 直接就被婢女扶着先行回了后院。
衡玉一家现在在主宅住着,目送着母亲先行离开,衡玉原本打算去找伯父宋祢, 但仰头看了看天色, 这时候宋祢应该还在办公,而父亲宋祁外出访友还未归,她想了想,也就往后宅的方向走去。
只是走着走着, 就被一道轻缓柔和的琴声吸引了注意力。
她擅抚的曲子中,虽也有舒缓温和的曲子, 但因为抚琴之人不同, 最后出来的效果与这一道琴音也有些许不同。
懂琴之人,从琴音里就能猜出抚琴之人。
衡玉也不急着回去了,她绕过拦路的假山, 顺着悠长的琴音走到长廊上, 目光尽头看到了一道身穿玄色长袍、有些单薄的背影。
琴音有节奏,衡玉落下的步伐与琴音调子相合,抚琴的人一时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清晰,宋轩这才改拨琴为轻轻抚琴。他两手按在琴弦上,微微偏头望向衡玉。
眉眼矜贵冷淡,如月洒江河,如墨染画卷,纵使世家子弟一向多才俊,但如宋轩这般动人又不会难辨雄雌的美貌却是少有。
“轩堂兄。”衡玉与他见礼。
宋轩站起身来,回礼,“玉儿,此去会稽可有何见闻?”喉间有淡淡的痒意,宋轩手握成拳抵在唇畔,轻轻咳了起来。
本就血色偏淡的唇色这下子更是淡到偏紫。
既然没有再抚琴,宋轩贴身伺候的人连忙上前为他添了一件薄斗篷。宋轩重新坐下,衡玉在他对面坐下,出声道:“刚到会稽不过三日父亲与伯父便送了信来,不过玉虽然在会稽时日颇短,但也遇到了一位风姿颇为出众之人。”
宋轩思绪一转,勾唇笑道:“会稽傅氏的郎君吧。傅氏郎君八岁清谈的名声轩也是听过的。”
衡玉偏头,冲宋轩眨眨眼,“傅氏郎君八岁清谈,又怎敌得过我宋氏玉郎六岁辩难。”
宋轩一笑,脸上多了几分血色。他学着她的句型,道:“轩六岁辩难又怎抵得过宋氏女郎五岁作赋?”
两人对望一眼,宋轩先行笑道:“玉儿与兄长叙旧的方式就是互相吹捧一番吗?吃茶吃茶。”
婢女给两人重新奉上茶,又缓缓退下。
衡玉捧着茶杯暖手,“堂兄的冠礼要到了,玉还以为自己赶不上了,没想到还能亲自将备好的礼物送给堂兄。”
宋轩吃了一口茶,“玉儿的礼物总是别出心裁,折扇也颇得父亲喜欢。”
虽然知道伯父的风雅是世族里出了名的,但想想在她面前一贯端方的伯父手持折扇的模样,衡玉还是觉得颇为有趣。
宋轩没听到衡玉的说话声,抬头一看。
瞥见她脸上的神色,猜到她心中所想,宋轩也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用折扇敲了敲她面前的石桌,“莫要作怪。”
“是,伯父喜欢就好。”
两人便换了个话题。
聊天的时候,衡玉总能听到宋轩压抑的咳嗽声,她仔细观察一番宋轩的神色,突然出声道:“轩堂兄可知道我曾学过医?”
太祖当年辗转征战,天下未平先行病倒,当时隐居于祁然山脉的一位姓柯的神医听闻这个消息,感念太祖的功绩,出山为太祖调养身体,当太祖身体好转后飘然离去,此后任凭太祖如何派人寻找都了无音讯。晋朝建立后,太祖颇为感念神医的救命之恩,而自那之后,医者一脉地位渐高,不再被列入下九流行列。
世族之中有些感兴趣的世家子弟也会了解一番医术,只不过很少有人深入学习。
衡玉以前一直随着母亲住在陈平,前年父亲升迁为九卿,但她与母亲因为要照顾病重的祖母,并没有急着赶回洛阳,直到年前祖母病情稳定方才来了洛阳。
这一世衡玉是胎穿,从小到大世家子弟所学的琴棋书画也好,君子六艺也罢,她虽有隐藏实力,但资质依旧突出,后来因为知道古代医术的重要性,她也找了借口去寻了许多医书看,偶尔还会与客居于老家的医者沟通一番。所以这个时候在宋轩面前说自己擅长医术也没什么不妥。
宋轩有些惊讶,他抬眸道:“玉儿对此感兴趣?轩那里有几本珍藏,若玉儿堂妹想看,一会儿我让下人给你送去。”
“轩堂兄可否让我把一把脉?”衡玉细细观察一番宋轩的神色,心底有些发沉,沉声道。
虽然不是很看好衡玉的医术,但宋轩还是将手伸了出来,稍稍将宽袖拉出来,露出瘦削白皙的手腕。
衡玉将手指搭在宋轩的手腕上,感受到宋轩的脉象,衡玉不由一怔。这般沉疴入体的脉象,也就是如她轩堂兄这般性情隐忍坚毅的人方才能坚持到如今吧。沉思片刻,衡玉吩咐素兰,“去寻笔墨来,我为轩堂兄开一张药方。”
关于自己的药方,衡玉还向宋轩解释道:“开出药方后,轩堂兄可以将它拿去给其他医者一观。确定无误后再用药。”
素兰已经取了笔墨过来,衡玉提笔,清楚写下药材名称与分量,在底端还标注了几点注意事项,写完之后方才搁下笔。
“让我看看吧。”宋轩道。
久病成医,病了那么多年,喝过那么多药,宋轩也看过很多医书,虽然不算内行,但也一只脚踩在门内了。
纸张上罗列的药材不算多,有些药材的药性甚至是相冲的,但是在合适的剂量又或者是其他草药的中和下,反而提高了它的药效。
宋轩将纸张搁下,赞道:“这张药方开得着实精妙。”
经历过那么多个世界,她记下的很多药方都是经过漫长岁月检验的,听到宋轩这么说,衡玉莞尔,“对轩堂兄的身体有益处便好。”
两人还在聊天,宋祢身边的仆人穿过长廊,行到两人面前,“两位郎君。”
见过礼后,他才对衡玉道:“女郎君,家主有请。”
衡玉望望天色,两人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天色将暗的时候,她起身,“那轩堂兄请自便,玉先行告退了。”
与宋轩告辞后,衡玉随着仆人一道往前院宋祢的书房走去。
宋祢找她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询问了一番她在路上的见闻,关于宋祈辞官的事情,宋祢轻声叹了口气,眉心微蹙,却也没有做过多评论。
宋祈不喜欢做官这件事宋祢很清楚,但家族教养他、培养他,花费如此多心血堆积他的名声,不是凭白花费的,家族也需要回报。
所以宋祈选择出仕二十多载,支撑到宋氏小辈成长起来,方才真正成全自己。
“下去吧,这段时间好好休息,过段时间就是你轩堂兄的冠礼了,在冠礼上伯父会好好安排你露面。”
“是。”
父亲不愿意承担的,她会肩负起来。
一夜好眠。
第二日天刚破晓,衡玉便起了床,洗漱之后出了院子,寻了一处空旷的庭院,随手折了一支新春的绿竹,将竹叶上早晨的露珠抖落,以竹为剑,挥起一套完整的剑法来。
剑法柔美,杀机尽敛。
宋轩用过早膳后出来散步,与同辈的宋放在走廊上碰到,两人干脆一起沿着长廊散步。
隔着假山,宋放听到剑破空挥出的声音,他有些好奇道:“家中何人一大清晨便有闲情在庭院舞剑?”
比起已换上单衣的宋放,宋轩身上穿的还很厚实,他侧耳听着,突然笑了笑,“应当是玉儿。家中只有她对这方面比较感兴趣。”
宋放闻言,挑眉道:“玉儿堂妹懂事后都是在外地住着,年前才回了洛阳。才相处这么些时日,轩兄长与玉儿堂妹怎么关系如此之好?”
即使他是宋轩的亲弟弟,与宋轩相处起来也没这么自然。
宋轩道:“玉儿颇为聪慧。”
和聪明人说话会很轻松。尤其是这个聪明人,在他微露其意时便已然知晓他后续意思,这种默契,即使是他父母或同辈好友也不曾有。
宋放垂眸,也不知道有没有体会到宋轩话中未尽之意。
两人边走边说,拐了个弯走到庭院,绕过假山,就看到了正在舞剑的衡玉。
衡玉的剑招已经进入最后的收尾阶段。
她余光扫到站在假山旁的宋放与宋轩,目光再一转,瞥见假山旁那一株灼灼盛放的牡丹花,最后一剑便顺势挥向假山景畔。
剑气直接斩向那一株灼灼牡丹。
剑气掠过,牡丹摇曳,花茎分离,缓缓坠落。
衡玉脚步一错,将竹剑往前一送。剑尖触及牡丹花底端,用了一番巧劲,牡丹便往上空抛起。
随后,牡丹缓缓从空中掉落,宋轩微怔,看着自己前上方的牡丹,将右手从斗篷中伸出来,接住了这一朵灼灼如火的牡丹。
“牡丹有一个别名是洛阳花。”衡玉手握竹剑,缓缓走到两人面前,行了一礼,方才悠悠补完自己的话,“见过轩堂兄的风姿,便览尽了洛阳盛景。”
宋轩望着自己手心里捧着的牡丹,颇有些哭笑不得。
宋放呆滞过后就恢复了正常,他用手里的折扇指着衡玉,又指着宋轩手心的牡丹,朗声笑道:“玉儿堂妹果然是个妙人,就凭你这一句览尽洛阳盛景的吹捧,难怪轩兄长待你如此亲近。若是有人如此夸我,我定然引他为天下知音。”
“放堂兄性情豪爽,同样是洛阳不可多得的一番美景。”衡玉补充。
刚刚还朗声而笑的宋放立马被衡玉这句夸赞弄得手足无措起来,“轩兄长五岁擅辩,但我觉得他不如妹妹。”
宋轩莞尔,用修长而白皙的指尖握住牡丹花下部,想了想,将它别在自己斗篷领上。
淡粉色的牡丹落于素色斗篷上,恍若是素色斗篷的粉边细描,宋轩那有些苍白的脸色也因为牡丹的映衬而显得红润精神。
宋轩笑道:“玉儿莫要促狭。”
衡玉将手中竹剑弃于假山旁,一会儿自有下人会将它收走。
“用过早膳了吗?”宋轩看了看天色,轻声问道。
“尚未用膳,那玉先去换身衣服,两位兄长自便。”与两人行礼之后,衡玉便领着自己的两位婢女离开了。
宋放欣赏了一番宋轩斗篷上的牡丹,“牡丹盛放于山间平地自有一番风情,落于轩兄长身上也自成美景。”
宋轩别紧身上的斗篷,“你也学了玉儿的促狭。”
他往前走几步,将衡玉丢弃在一旁的细竹捡起来,修长的指尖抚上光滑细长的紫箫竹,再去摸一摸那切口平滑的牡丹花茎,原本平淡的眉眼渐渐染上了其他波澜。
“怎么了?”
“玉儿的武艺极好。”宋轩重新将细竹放回去。
牡丹花茎上的切口平滑,明显不是以细竹切割,而是以那玄而又玄的所谓剑气做到的。
宋轩的冠礼越来越近了。
陈平宋氏、琅泽何氏、清河俪氏、宁郡林氏四大世家位列一等世家行列。其中宁郡林氏、琅泽何氏因为两代不出三公,门第稍有下滑,但依旧矜贵雍容。而陈平宋氏、清河俪氏素有联姻,结秦晋之好,互为姻亲。在四大世族中,陈平宋氏门第最高。
宋轩是选定的陈平宋氏下一任族长。这一身份,就注定了他的冠礼是洛阳城今年最令人瞩目的一件盛事。
元初六年五月,傅逸入洛阳。
他坐在马车内。车把式赶着马车,傅逸微微掀起马车帘。
马车正在排队进入洛阳城门,傅逸抬头,目光落在那凌厉厚重的写着“洛阳城”三字的牌匾上。
这就是权力汇聚、风云将起的帝都啊。
感慨一番,傅逸心绪便也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将帘子放下。
傅家在洛阳也有府邸,马车一路未停,一直行到傅家宅子前。
下了马车后,傅逸没有耽搁,唤来贴身伺候的仆人,命他前去清河俪氏所住的府邸送上俪远赠予他的拜帖。
仆人领命退下。
傅逸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回房换了身干净的衣物后,才宣来府中的管事,向他询问洛阳城中的情况,“最近洛阳城中有什么比较大的盛事?”
管事跪坐在下首,恭敬道:“回禀郎君,六月初二乃宋氏宋轩郎君的加冠礼。他的冠礼,四大世族的人都会到访,各大世族的人也以得到邀请为荣。”
傅逸垂眸,这就是陈平宋氏的荣光啊,出众子弟的冠礼就能成为整个帝都的盛事,对比一下他刚刚过去的稍显平淡的冠礼来说,宋氏玉郎的冠礼何其盛大。
“那近来可还有什么出众的人物?”
管事想了想,道:“最近有位明初居士的字画在洛阳火了起来。”
明初居士?
傅逸将自己腰间别着的折扇展开,折扇右侧的落款就是“明初居士”。
“原来是她。”傅逸叹道,“不愧是陈平宋氏。”他会稽傅氏一族,又能否达到此等荣光境地。
没多久,傅逸的伯父,如今官拜九卿之一的傅桓回到宅子里。
对于傅逸,傅桓寄予厚望。他官拜九卿,稍微提高了傅家的门第,可估计也只能到这里了,傅家兴盛之路还很长,傅逸就是在他之后撑起傅家的人。
两人在书房聊了片刻,担心傅逸舟车劳顿,傅桓便先让他回去休息了。
来到洛阳第三日,傅逸便前去俪家做了一次客。与俪家几位郎君游玩交谈一番后,傅逸的名声就这样开始在洛阳流传起来。
衡玉的消息一向灵通,她拜见过刚刚访友回来的父亲后,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就听下面的人把傅逸的消息告知她了。
得知傅逸前去俪家并与俪家几位郎君交好,衡玉并不奇怪。时人多慕名流,如傅逸这般才容的人,想要在洛阳出头还是很容易的。
“把轩堂兄冠礼那日的请柬给傅逸兄送去,不必特意说是我送的。”
衡玉吩咐下去后,就把这件事彻底抛到脑后了。
她进自己的书房里,一一清点着自己的字画,这些字画都是在宋轩冠礼那日需要摆放展示出去的。
借由一次加冠礼,推出陈平宋氏两位优秀的后辈。这就是宋祢一箭双雕的计策。
元初六年六月初二,洛阳,宋氏府邸。
宋轩跪在宋祢面前,等着宋祢为他加冠取字。
“吾儿宋轩,性情温良,上对父母恭顺,下对同辈友爱。当年为你取名为轩,是希望你才情出众。今日为父为你取字安平,望你身体康健,为国尽忠。”
安平此字,尽是拳拳父爱。
宋轩俯身行拜礼,“轩多谢父亲赐字。”
正衣冠,束玉冠。
一尘不染的玄色冠服,墨发紫玉,眉眼精致到显出几分邪肆来。但他气度浑然天成,岿然不动君子端正。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