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依然下着雨。
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溅开朵朵水花。
如果说从小到大有什么事情让莳音真的误以为自己是个偶像剧女主角那就是每每她在露天场合遭遇什么糟心事时老天爷总会应景地赠她一场雨。
渲染出一个壮烈又悲愤的氛围。
但是今天好像又有些不同。
漫天雨幕里,少年懒洋洋地踩下单车的脚撑迈着大长腿走过来
“给小爷张纸。”
“……没有。”
他挑挑眉
“小莳音,你究竟是不是女孩子,出门身上居然不带纸。”
女生握紧手里的纸团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看上去显得分外可怜,
“我本来是带了但是……但是刚刚都被我擦眼泪擦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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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错了。”
少年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头发
“你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女孩。”
“小”字还被特地加重了语气。
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
就是在笑她。
莳音张张嘴,有心反驳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想出好的理由。
毕竟犯“末班车坐过站”这种低级错误的人确实是自己刚才对着电话哗啦啦哭的惨烈的也是自己。
“坐公交坐过站一个人坐在车站哭擦眼泪用掉了一整包餐巾纸,还要人过来接。”
——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幼稚园小朋友才会做出来的事情。
正当她沉痛反思之时,身旁的少年已经脱下了身上的衬衫随便拧了拧,三两下就擦干脸上的水珠。
然后又拧了拧,继续穿回身上。
很潇洒。
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衣服乱七八糟揉了几下之后,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整个形象看上去比来的时候更加狼狈。
“裴时桤。”
女生愧疚地咬了咬唇,
“对不起哦。”
平日里超级擅长处理突发状况的莳音,就在这一年,频频感到手足无措。
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面前这个少年。
可是……身上穿的是T恤和半身裙,书包袋里只装了试卷、铅笔盒还有一瓶水。
纸巾用完了,手机摔坏了,因为雨下的突然也没带伞。
她什么补救的办法也想不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从一个干净阳光的美少年变成了青春颓丧片里的流浪儿童。
流浪儿童正倚着车牌侧杆玩手机,头也没抬,
“对不起什么?”
“要不是我疏忽大意,你也不用大半夜淋雨偷自行车了,而且我刚才还骂了你一顿……其实,都是我的错。”
“哟嚯。”
他挑了挑眼角,
“看不出你觉悟还挺高。”
“真的对不起。”
女生沮丧地垂下脑袋,
“下次如果你也末班车坐过站或者怎么了,我一定,一定也不顾一切地来救你。”
“啧,莳音我是不是你救命恩人,你怎么还反过来咒我呢?”
“对不起……但是裴时桤,你冷吗?”
裴时桤不知道她话题怎么忽然又跳到了这儿。
扬扬眉,随口答了句,
“还行吧。”
“唉,如果,你回去感冒的话,我真是罪不容诛。”
“……”
男生忍俊不禁地放下手机,
“我说你这只脑袋就这么大,怎么成天想法这么多?小爷冬泳多少年了也没感过冒,小红帽,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因为是夏天,女生上身就穿了一件单薄的T恤,半身裙只到膝盖,白皙的小腿直接暴露在空气里。
夜风和雨声中,小姑娘身形纤细,缩在长椅上,就像一只弱小又无助的猫。
小猫仰着头看他,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直接一鼓作气冲回去吗?”
裴十七被她逗笑了,
“莳音,这里离你家有两公里,你告诉我怎么一鼓作气?”
“那……我们就坐在这里等雨停吗?”
“你就别瞎操心了,车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抱住自己别感冒就行。”
莳音这才脑袋少根筋地反应过来,并不是她的手机摔坏了,就意味着全世界的通信设施都失去了效用。
裴大爷的手机质量好得很,淋了那么久的雨,依然可以保持联系畅通。
刚才估计就是在给家里的司机发信息。
她“哦”了一声,发现自己暂时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只能听话地抱住自己,减少被冷风吹的面积。
很乖巧。
但对于一个暑假每天都泡在医院里的小姑娘来说,真的已经对生病这件事情有了生理性的厌恶。
哪怕是感冒这样小的几乎都不能算是病的病,也避如蛇蝎。
“小红帽。”
裴时桤发完信息,倚着车牌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喊她。
“哎。”
“你那个,唔,暑假,暑假过得还好吗?”
当然不好。
“就……还行吧。”
少年眨了眨眼。
长睫毛还带着几分水汽,声音穿过夜风,显得有些迟疑,
“那你为什么,没有参加补课?”
其实裴时桤真正想问的问题不是这个。
他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班主任居然会允许莳音不参加这次补课。
这回的暑期补课班,是学校自己组织的。
请的据说都是省内近几年的高考出卷老师,专门为他们这些高二升高三的学生辅导学习方法。
不用交钱,只有年级排名前一百的同学可以参加。
而且如非特殊情况,基本就是“必须”参加。
裴时桤倒是有理由不来,毕竟他到时候高考考的就不是这张卷。
甚至老杨都觉得这家伙肯定是会打电话过来请假的。
结果也不知道怎么的,裴大爷今年暑假就是这么好学,不仅来了,还节节课都来。
——然后很有仪式感地竖一本书趴桌子上睡觉。
有些八卦的女生就猜测说,会不会是专门为了陪宁词,大佬才破天荒回学校上课的?
但是又因为课对他来说确实是无聊,所以才每天都这么烦躁?
……不知道了。
反正这些谣言也传不到裴大爷耳朵里。
就算传到了,他可能也根本懒得理会。
裴大爷每天都很烦躁的原因是,莳音那个那么爱学习的小破孩,居然一直到补课班结束了,也没有来上过一次课。
而且,她不来上课已经够稀奇了,更稀奇的是,老杨居然也会同意?
男生想了几分钟,干脆拿着一张卷子去办公室问问题。
随便指了一道题,就装作一副极其随意的样子说起这件事儿。
班主任摇头叹息道,
“唉,莳音前段时间出了一些情况,所以我给她放了几天假,等她调整好心情再来吧。”
“什么情况?”
“这你就别问了,事关人家的隐私,我也不能告诉你。”
……这么严重么?
“还有啊,这件事情对莳音打击很大,你千万别主动跟她提听到没有?就你这张嘴,我怕人家小姑娘直接就被你弄抑郁了。”
“……”
妈了个鸡的。
烦躁的裴大爷顿时更加烦躁了。
他其实本来还对班主任的话半信半疑的,但回到教室后,发现居然连莳音的好闺蜜江妙也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没来。
少年把眉头蹙成了一朵花。
然后……他就真的不敢问了。
主要是这个夏天,世界上发生了太多事儿了。
什么网约车事件,什么大学生旅馆事件,还有女留学生被囚事件……等等等等。
再加上班主任的语焉不详,对于脑补能力一级强的裴十七来说,这些已经足够他在脑子里模拟出几十个犯罪案件。
如果真的是他想象的那么糟糕的话,他觉得自己就连问“你怎么了”,也是一种极大的冒犯。
于是,尽管裴十七每天都锲而不舍地试图在微信上找一些话题跟莳音聊天,但瞎几把扯了半天,最终也还是没聊到正题上。
直到今晚。
今晚真正见了面,看见小姑娘眼眶通红的可怜样,他才没忍住问出了口。
还没敢问的太直接。
难得学会了转弯和铺垫。
虽然这个铺垫苍白又明显,在莳音这样的聪明姑娘面前压根儿就没什么用。
……
女生抱着膝盖,抿唇望前方的雨幕。
好久都没说话。
裴时桤也没催她。
“其实……”
她顿了顿,
“也没什么大事。”
——哦,那就是有事了。
少年的眼神专注而真挚,等待的很有耐心。
“期末考试的时候,我妈妈刚好被查出来乳腺癌,暑假都在化疗,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做手术了,所以我就想,多陪陪她。”
……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
裴时桤停住晃手机的动作。
女生的声音有些轻,被雨声掩的模模糊糊的,但听上去很平静,
“不过还好,她是乳腺癌二期,医生说,手术的治愈率很高,现在化疗也没出现什么问题,所以……也就还好。”
寂静了一下。
对方没有回应。
莳音也没意外。
毕竟这个消息,确实是有些突兀和不日常。
她甚至都准备好了听那些熟悉无比的安慰之词。
弯起唇做好了准备笑着说没事的表情。
但是没想到——
“你母亲的主治医生是谁?”
——听到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的。
她微微一愣,
“啊?”
“你认识周箐么?”
知道啊。
就,很有名的一个女明星啊。
“她之前也得了乳腺癌,还是晚期,不过后来手术也成功了,到现在已经有八年多了。”
少年翻着手机,表情沉稳,
“我母亲跟她是好友,所以当时也查了很多资料,当时替她做手术的那位医生,就是我父亲帮忙联系的。对方在业内很有名,算是乳腺癌这方面比较权威的专家了。”
“……”
没有陈词滥调的安慰。
没有千篇一律的同情。
他甚至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不寻常的、让人不舒服的表情,他只是垂眸翻着手机,语气肯定,
“我把他的资料发给你,你可以回家去跟家人了解一下,要是有需要的话就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帮你联系。”
然后顿了顿,换了一种更肯定的语气,
“我随时能帮你联系到。”
……
莳音有好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很久很久,最终也只是给了一句很郑重的,对他说过无数次的,
“谢谢。”
.
一直觉得,是他不了解自己。
是他少年意气心性不定就像压根搞不清楚自己爱谁的漩涡鸣人。
但事实上。
真正不了解对方的人是自己。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幼稚。
他其实很聪明。
他压根就不像鸣人。
他懂得什么时候要买奇趣蛋笨拙地安慰你,也懂得什么时候要坚定地说“告诉我,我能帮你”。
如果换一个人——换一个跟他一样大的人。
十七岁,未成年,还被庇护在父母的羽翼下,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高考。
那么,或许也可以在偷一辆自行车淋着雨来接她,风尘仆仆眼里满是真心。
编写一场浪漫的偶像剧。
可同时,面对癌症这样大的出乎意料的事情,也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安慰一通“别担心,别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乱七八糟的废话。
裴十七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在你的世界里,他是一个成熟的,足够强大的,可以为你遮风挡雨的人。
是一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