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以宁当时就在电话里拒绝了。
举家团圆, 辞旧迎新的除夕夜, 谁送谁都不合适。她找了借口,说是抢到了票。
这几天上海的空气质量不太好, 雾霾重, 又湿又冷。从世纪公园开到这边路程远, 家里有暖气, 当时不觉得,出门才发现穿薄了。估计是受了寒, 唐其琛胃沉甸甸的, 难受。
他一难受就有点失耐性, 在电话里只重复一句:“下楼,这里风大。”
温以宁敛默,把打好的腹稿吞进了嗓眼。
她到楼下时,唐其琛已经坐回了车里。车是他自己出行时常用的那一辆,隔着挡风玻璃两人一眼对视,温以宁先给了他一个客客气气的微笑。车窗滑下来, 车门也给解了锁,唐其琛不说话,就坐那儿等着。
人是不是真心想做一件事, 从他的架势上就能看出来。他跟一尊佛似的,寡言,但执着劲一分不少。再端拧着就没意思了, 温以宁把行李放去后备箱, 然后坐进了后座。
唐其琛说:“你坐前面, 待会帮我拿点东西。”
温以宁点点头,“行。”虽然不知道拿什么,但她到底还是坐到了副驾。
“输地址。”唐其琛就在方向盘上按了个操作键,调出了导航页面,又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这车有定位绑定,APP搁他手机里。温以宁拿到的时候刚好过了时间,手机锁了屏,温以宁又伸到他面前,“要密码。”
唐其琛已经转动方向盘,正把车调头。他看也没看,就报了几个数字,没遮没拦没躲没藏。温以宁有那么一秒分神,估计是空调温度高,把她给热着了。
三百多公里,不堵车的话四个小时。
他们从内环高架出发,途经沪闵高架路再转入沪昆高速。新年至,路宽车少,一路畅通。车里安静,除了导航清晰机械的声响,便再没有别的。
温以宁扭头看窗外,江边偶有烟花升空,灰蒙蒙的天色里,竟是那样不真切。唐其琛方向感好,也记路。没多久就把导航给关了。温以宁侧头看了他一眼,他说:“太吵。”
唯一的动静都没了,就剩仪表盘的冷系光亮偶尔跳跃。其实以前,唐其琛就爱开车带她四处转悠,转的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温以宁已经记不太住。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喜欢换车开,那时候没少取笑他,笑他是万恶的资本主义,笑他不知人间疾苦。也笑着问,为什么别人那么怕你?
唐其琛眉清目淡,噙着点点笑意反问:“你说呢。”
“是因为你老吗?”
“再说一遍。”
“因为大家怕被老人家碰瓷儿。”
温以宁乐得眉飞色舞,心里也有得意。那时候年纪轻轻,以为男人对你好,那一定是爱情。到头来,爱情是黄粱美梦,够不着,睡不醒,稀里糊涂的就淡成了烟云。
温以宁以前就觉得他开车的样子最好看,轻松惬意,慵慵懒懒,手指搭着方向盘,等红灯时便有下没下地敲,手背上那条细长的经脉就会微微凸起,甚为性感。
想到这,温以宁下意识地看向唐其琛,暖风送了香,丝丝催人。也不知是不是这香味作怪,看着眼前的男人,就像回忆和现实重叠。三十多岁到底比不上年轻时候,面相是极英俊的,气质也愈发魅人,但眉眼之间仍有了岁月馈赠的苍凉感。
温以宁忽就低下头,不知怎的,心事重重,直到听见旁边的动静。
唐其琛单手控方向,左手在车门的储物格里摸找着什么,磕磕碰碰的声响。他收回手时,握着一个深色的小铁盒。
温以宁知道他有老毛病,以为是胃疼了,自然反应地拿了瓶水拧开盖,递过去:“水在这儿。”
唐其琛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说:“我没吃药,这是含片。”
温以宁的手腕颤了下,正尴尬着,唐其琛接过那瓶水,自顾自地喝了一口又还了回来,低声说:“谢谢。”
温以宁把瓶盖拧好,“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送我。”
谢来谢去的,中间隔着生硬,唐其琛忽然就觉得没意思透顶,于是按开车窗,露出一条缝过风。他开得快,大过年的也没什么车,温以宁看了眼车速,破了140,她有点紧张,下意识地去够左手边的车把。
唐其琛也没作声,眼不斜目不转的,又不动声色地将速度给慢了下来。
路上的时候,唐其琛接了两个电话,温以宁听他嗓音沉沉,不似跟陌生人那样,语气放得缓,态度也稍低。“出来有点事儿……我知道,您替我向爷爷道个歉……今儿就不陪你们守岁了,是是是,记住了……诶,谢谢妈,您新年吉祥。”
电话挂断,唐其琛松了松衣领,轻轻呼出一口气。
把温以宁送到家是晚上十点半。这边是小城镇,除夕可热闹,又快到零点,家里头的小孩儿们都跑出来放花炮,像个冰激凌一样立在地上,放出的烟花是层层炸开的圣诞树。
唐其琛开着车穿梭其中,焰火亮光映在脸上,明了又暗,五彩斑斓。
“这儿?”他停在一处老小区前。
“对。”温以宁说:“到了。”她推门下车,唐其琛也跟着下车,两人走到车尾,他帮她把行李拿出来,“还有么?”
“就这些。”温以宁抬起头,“谢谢老板。”
唐其琛忍了一路的不快,这会儿好像找到了开关,他看着她,说:“休假了,这个称呼就免了。”
一路风霜平安到家,又是新年在即,人的归属感很容易提升心情,温以宁也没多想,挺随意地问了句:“不叫老板,那叫什么?叔叔吗?你比我妈妈也就小个几岁,你别占我便宜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挂着笑,笑着说完就后悔得想咬舌,连忙道歉:“那个,对不起啊,我不是说你老,你别误会。”
唐其琛本还一脸平静,这一解释,更显欲盖弥彰。两人四目相接,瞳孔里都是彼此的身影轮廓,像是同一频率上通过的电流,两个人笑了起来。
这一笑,缓了当下尴尬,也让人恍悟,刚才一路开车的过程里,彼此有多端着姿态。
唐其琛微抬下巴,“住这儿?”
“嗯。亮灯那一户。”温以宁指了指,他顺着方向看过去,四楼。
“上去坐坐吗?”温以宁出于礼貌客气地问。
“空着手,不合适。”唐其琛对她点了下头,“走了。”
他还要连夜开回上海。这个点了,也不太可能赶回去守岁,唐老爷子年龄大了,对一些传统愈发有仪式感,唐家几十年的老规矩,长子长孙除夕初一都得在家守着。唐其琛这回来去匆忙,走时没和唐书嵘打招呼,老人家极度不满,方才景安阳的电话就是为了这事儿。
唐其琛走前滑下车窗,隔着距离对她轻轻点了下头,然后加速开走。
温以宁拎着行李上楼,江连雪正在麻将桌上奋战,见着人吓了跳,“不是买不着票吗?你怎么回来的?”
温以宁挨个儿叫人,冲她疲惫一笑,没回答,拖着箱子进了自己房间。门关上,麻将声稀里哗啦,偶有妇人们算钱时的短暂争议,再看窗外,升空的烟花越来越频繁,一朵接一朵,新年将近了。
收拾完东西,温以宁把提前取的现金拿出来,点了五千放红包里。等到外边动静小了,人走了,她才开门出去,对江连雪说:“你少打点牌吧,回头结石病又犯,别打电话找我。”
江连雪不高兴,“大过年的,你能不能说点好的?”
温以宁就把红包递给她,“为你好。”
掂量了一下厚度,江连雪顿时喜笑颜开,什么话都不唠叨了。电视机放着春晚,反正也没人看,调着声音唱唱跳跳的,好像就等着那一首《难忘今宵》,这一年才算到了头。
江连雪一边收拾牌桌一边说:“我前天碰见亮亮了,他现在还当篮球老师呢,就在体大。是不是我太久没见过他,怎么觉得好看了不少啊。”
温以宁乍一听这小名儿,心里两秒没回过神,回神了,平静说:“是个男的你都觉得好看。”
“他还问起你了,问你在哪儿工作,呵,我都没好意思说,你被开除了。”
“怎么说话的你。”温以宁抓了捧瓜子放掌心,不高兴地又放了回去,“刚才给你的红包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
江连雪不屑道:“这过年的我是不想说你,你要不这么折腾,说不定都跟亮亮结婚了。”
温以宁听着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就是不喜欢总拿着这个说事儿。“我就算留在家里,我也不会跟他结婚的。”
江连雪把麻将收在篮子里哐哐响,“你就出家当尼姑吧!”
亮亮小名儿,大名李小亮,简单上口,跟他人一样。
李小亮追了她很久,高中同学,高中暗恋,考大学一个南一个北就不了了之。毕业之后遇见了,李小亮又把人给追了起来,挺好的一个男生,温以宁起先是拒绝。但小亮老师没放弃,对她说,没事儿,我就是想对你好,你别有压力,该怎么着就这么着,我给你带的早餐你要不喜欢就扔了,送的花不喜欢就放花坛子里,但你别剥夺我献殷勤的权利,除了打篮球,我也就这么点爱好了。
他说这些时,眼睛弯着,抱着篮球刚从训练场上下来,特别真诚。
大概追了一年半,温以宁答应了。但怎么说呢,认识时间已经这么长,知根知底的,感情的成分中,知己朋友的那一部分更多。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试了才能体会其中滋味。李小亮估计也是这感受,谈了半年,还是和平分了手。没哭没闹也没要死要活,更没有谁舍不得谁上演什么断肠人在天涯。
分手那天谈得和和气气,两人还一起吃了顿羊蝎子火锅。走的时候,嘴巴都辣得红彤彤。李小亮一米九的大高个儿,微微弯腰,摸了摸温以宁的头,笑着说:“那啥,走了啊。”
温以宁也拍了拍他的脸,“走吧走吧。”
小亮老师叮嘱:“以后要吃早餐啊,别忘事儿。”
温以宁满口答应:“记着了。”
转过背就忘记,来上海这两年,她就没吃早饭的习惯。李小亮一直留在老家的一个体校里教篮球,城市小,时不时地碰见江连雪,小伙子都很热情地打招呼,帮忙提菜拿东西,开着一辆大众宝来,非得送她一路。偶尔也会问起温以宁,江连雪这点眼力还是有,从不在外人面前折损自己人的脸面。
小亮老师边听边笑,笑得眉眼弯弯,眼纹儿都是温柔的,“过得好就好,哪天去上海,可得让她请我吃饭。”
玩笑话,这次却成了真。
江连雪把麻将收拾完了,放进柜子里,蹲着身子说:“亮亮他妈妈不是腰椎不好嘛,说是初十带她去上海看专家。他上回托我问问你,那块地方有没有好住一点的酒店。”
温以宁说:“肯定有。他初十来上海?我初八正好回去上班了,哪个医院啊?你回头问问,能帮忙的我肯定帮。”
李小亮的父母都是退休职工,他母亲那时候就特别喜欢以宁,分手之后好一阵子还瞒着俩老人。知道后,阿姨偷偷抹眼泪,认为一定是儿子不会疼人,姑娘才不要的他。
街坊邻居老相识,江连雪也觉得能帮就帮,母女俩不太痛快的谈话,到了这里终于平缓。各做各事,和谐融洽的,这才有了过年的气氛。
——
春节假期结束。
初八这天虽说是上班,但也就走走过场,员工们领个大红包图份吉利就完事儿。到了初九,亚汇集团才算正式进入工作流程。
连着开了三个会,唐其琛下午才有些许闲下来的时间。傅西平挑着点来的,他跟唐其琛关系好,也没那么多规矩。进来前调戏了一下行政办的那几个小美女,一脸春风倜傥踏进办公室。
柯礼正给唐其琛汇报下周的行程安排,唐其琛推了两个应酬,把周四晚上的时间空了出来。调整好之后,柯礼抬头跟傅西平打了声招呼:“来了啊。”
“你们忙。”傅西平掌心向下压了压,自己坐去了会客区。
十来分钟,唐其琛走过来,坐沙发上轻轻揉了揉脖子,“你来的正好,我记得你父亲明天生日,带份礼物给他,我明天要参加董事会会议,人就不去了。”
傅西平叠着腿,咬着雪茄,点燃后把火柴盒丢桌上,眯缝着眼睛说:“你有心,比我这做亲儿子的还让他老人家喜欢。”
唐其琛瞥他一眼,“你爸把你扫地出门我也不奇怪。”
傅西平掐掐烟灰,他就是路过上来看看,这会见到人了,倒是有话说了。“年前那微博怎么回事儿,能这么开罪你,你夺人妻还是杀人母了?”
柯礼帮着答:“一个被开除的小助理,已经解决了。”
傅西平哼了一声,意味深长的,“以宁比以前好看。”
唐其琛睨他一眼,很淡。
“你别这么看我,我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傅西平语调平平,“那个发布会网上都能看到,我见着人的时候,就觉得你完了。”
唐其琛适时咳了一声嗽,眉头蹙起来,哑着声音说:“别跟我有完没完的,多少年的事了,谁记着?就你记着。”
傅西平往沙发后面一靠,双手搭着扶手,表情不咸不淡的,“你心里有数就行。你如果真想有什么,该摆平的就摆平,该了结的就了结。”
这话别人不明白,柯礼是明白的。他不方便发表意见,也不敢说。
傅西平起了坏心,扭头故意问柯礼:“你觉得他有什么没?”
柯礼摇摇头,诚实说:“我不知道。”
傅西平哈哈大笑,扳回一局的满足感溢于言表。唐其琛扫了柯礼一眼,重而有力,含着警告夹着不悦。柯礼微微低头,回避他。
这时,两声敲门响,陈飒推门进来,“唐总。”
唐其琛对她点了下头,陈飒往里走了走,看见傅西平,“哟,傅总。”
两人熟识,傅西平抬了下手算是招呼,然后继续没脸没皮地调侃唐其琛。陈飒见惯了他这既风流又下流的个性,并不意外。
唐其琛漠着脸没理,示意陈飒。陈飒开始汇报:“明天的会议换个人,我带孙主管参加。”
唐其琛起头,“怎么换人了?”
“温以宁明天跟我请一天假。”陈飒轻描淡写地说:“她男朋友来了。”
一室瞬静。
柯礼意外,傅西平也微怔。数秒之后,像是暂停住的镜头又放了播放,却是从温和平淡的感情戏切换成了风起云涌的战争片。
唐其琛忽然起了身,把手上的文件摔在傅西平身上,“你今天穿的真够难看的。以后再穿成这样就别来我办公室!”
柯礼和陈飒面面相觑。前者一言难尽,后者眨了眨眼,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