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第二天邵箐就收到消息, 明日辰初启程。
益州十二郡,最晚的当天下午也抵达了, 无人敢怠慢朝贺。诸郡守难得齐聚一堂,何允当晚设了宴。众人对“杨泽”挺好奇的,韩熙虽寡言却进退有度, 很顺利地跻身其中。
至于魏景和邵箐, 十二名郡守带来的随行人员加起来足有数百,这一片排房很热闹,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两人一整天都没出过屋子。
安生过了一天一夜,翌日天蒙蒙亮,内间门就被敲响,王经轻声唤道:“郎君, 该起了。”
这回出门,魏景的身份是一名普通随卫,为谨慎计各种惹人疑窦的敬称一律不用。但让王经等人平等称呼魏景, 对他们而言这就是对主公的冒犯,于是就折中一下唤“郎君”。
魏景已经醒了, “唔”一声回应后王经不再言语,他守着, 而另一个伙伴则去打水。
邵箐一唤就醒了,仔细收拾收拾,四人出门和大部队汇合。
她乘车, 魏景骑马,出了州牧府侧门,在大门前列队。十二郡随行人员好几百乌泱泱一片,二人淹没在其中,意料中的不起眼。
辰初,何允领十二郡守出,出发。
出了谷城往西,走一天便抵达河阴码头,歇一夜,明日登大船,沿南水而下,数日后汇入长江。
这一条横贯神州大地的滔滔江水,四季通航,自西往东乃顺流而下,如无意外十二三天出头即可抵达新陵。再从新陵北上京城,虽冰雪季节但途径州郡有军士日日清理道路,预计十七八天就能抵达京城。
倘若顺利,抵达京城还能剩十天左右。
大楚的京城,名洛京,具体位置和邵箐上辈子的洛阳差不多。
其实,这大楚和她的故乡有非常多的相似之处,曾经她一度笃信这就是她的故乡,只是历史遭遇蝴蝶翅膀拐点不同而已。但后来,又恍惚觉得不是。
“六郎,该上船了。”
邵箐喊魏景五哥,他就随口称她六郎。现在他们在平阴码头正要登船,魏景见她有些出神,就轻唤了一声。
“哦,好!”
管它是还是不是,反正由不得她选,既然来了安心待着就是。邵箐回神应了一声,跳上跳板,利索登上大船。
码头停泊着一排九艘红漆大官船,上下各两层船舱,一辆轻松能载百余人。最前头一辆是何允何信父子及一众随行人员的,后面的两郡守一艘共六艘,最后二艘是沿途护卫的数百州兵。
安阳郡守杨泽资历虽浅,但刚得何州牧青睐的他被安排在第四艘,同船的永昌郡守蔡俞乃何信心腹,阵营不同二人两看生厌,泾渭分明一左一右安置。
这些事情交给韩熙才处理去吧。就这么两三天功夫,邵箐发现韩熙真是一个各方面能力都突出的人才,难怪万里挑一成为魏景最信重的心腹,还委以亲卫营。
她上船后,和魏景径直往二人的舱房行去。
官船很大,船舱很多,但由于还得安置马匹行李,因此普通随属二人一间。邵箐推门一看,整洁的舱房空间不大,床勉强能躺下二人,一个大箱子里头放东西,阖上就发挥餐桌书案等等功能,边上两把椅子。
“二位郎君,这船舱有些小,……”
王经等人很不安,深觉主子受了委屈,邵箐笑着摆摆手:“无事,挺好的,很干净。”
二人现在普通随属身份,当然得不起眼,不用怀疑这肯定是能安排的条件最好的舱房。
舷窗推开,久违的阳光照在粼粼的江面上,不断有船只进出码头,岸上熙熙攘攘,近处兵卒肃立益州赴京团不断上船,远处小贩吆喝挑夫行走,极生动的晨曦码头图。
魏景言简意赅:“无碍。”
他见邵箐高兴,在外一贯冷肃的眉眼缓和,随她进了舱房。
王经等人就安置在左右舱房,见状恭敬告退。
舱门关上,魏景温声说:“很喜欢坐船么?”
虽有阳光,但风依旧湿寒,他取了一件厚厚的斗篷,抖开为妻子披上,兜帽也拉上去。
“嗯,还挺喜欢的。”
大概因为老家在大江边,所以从上辈子开始就对船啊水啊的格外亲近,就连跳过一回江都没有打消这种好感。
再有一个,韩熙的伪装天衣无缝,让邵箐原先还有的一点担忧也尽去了,她心下轻快,自然有心情观赏景致。
兜帽很大,拉上去就盖住了一半视线,但邵箐一点没有不乐意,厚厚的斗篷挡住了江风,身上暖融融的。
她回头冲魏景一笑。
“有劳夫君啦。”
她恢复平日嗓音,凑上去仅用二人能听见的音量笑嘻嘻地说道。
话说,由于心理准备一直有,正常的夫妻生活打开虽没多久,但邵箐也渐渐适应过来。魏景真很不错的,可以说是关怀备至,待她极好。
嗯,不错的。
她顶着一张陌生的脸,肤色泛黄毫不出彩,但瞳仁亮晶晶的,表情熟悉也与平时无异,魏景唇角翘起,伸出指头轻弹一下她的额头。
“顽皮。”
“哎哟,我疼。”
她捂着被弹的地方,用很夸张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表示疼痛,魏景是最清楚自己力道的,他明知她不疼,但见她这表现还是忍不住要拉她过来,“我看看。”
“骗你的,我不疼。”
她一跳闪开,笑嘻嘻回头冲他挤了挤眼睛。
……
夫妻嬉闹间,益州赴京团已悉数登船,起锚扬帆,巨大的官船一艘接着一艘,离开平阴码头,顺流而下。
数日后汇入长江,继续顺水往东。
一路上都极为顺利,九艘大官船规模宏伟,前头还悬挂了州牧官徽,一路不管大船小舟,纷纷远远就避让开来,畅通无阻。
虽冬季,但长江水量充沛,沿途江景依旧壮阔。熙熙攘攘的繁华大城池,雄伟险峻的两岸峭壁,秀丽幽深的别致丛林。邵箐目不暇接。
“此行虽迫不得已,但赏得这般江景,当浮人生一大白。”
邵箐有些感慨,说起来,这还是她自来此间后唯一一段能这般悠闲赏景的时光。
魏景就坐在她身边,拥着她为她挡去凛冽江风,闻得此言他也是忆起当初,沉重的话不想说破坏此刻气氛,他抚了抚她的脸,轻声道:“长江两岸景色四时不同,各具特色,来日我再与你来可好?”
春夏秋,到那时必不教她谨慎担忧,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
“好呀!”
邵箐回头,嫣然一笑:“那你可别给忘了哈。”
“不会忘。”
魏景言简意赅,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但他将此事暗暗记在心头。
邵箐倚在他的怀中,蹭了蹭调整了一下位置,江风虽冷,但斗篷够厚,怀里抱着一个手炉,背后还有个暖炉暖烘烘,忒惬意了。
嗯,真心希望这十来天能过慢点。
……
但实际上,邵箐的好心情并没能维持这么久,很快她就打脸了。
一出益州,就进入荆州境内。
很快的,她就真切体会到魏景当初说的天灾频频吏治黑暗,百姓贫苦民不聊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邵箐第一次是看见一个衰败的村落,就在大江边,茅草盖的屋子已开始倾塌,残垣断壁有烧过后的焦黑痕迹,欲坠不坠的半边草顶在江风中摇摇晃晃。
“村子里的人呢?”
好心情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瞪大眼睛,喃喃问了一句。
再后来,船队停泊补给,停在一个叫浦邑的城池。
浦邑是大城,大小船只进出港口,岸上人头涌涌,小贩叫卖声连成一片,挑夫脚夫络绎不绝,远处商铺连成一大片,望不见尽头。
可惜直接在阳光下就能看见黑暗,人群中混杂着不少衣衫褴褛的乞食者,脸颊凹陷瘦骨嶙峋,老幼病弱者占据了绝大部分,艰难地挪动着,苦苦乞讨。
可惜他们并不怎么得人怜悯,也不受人欢迎。
益州一行提前遣快船来知会浦邑,浦邑专门腾出一片区域,供益州一行靠岸。兵卒驱赶闲杂人等,乞食者身体条件所限走得慢,其中一个伍长模样兵卒狠狠踢了身侧一乞食者一脚,怒骂道:“还不快滚!”
这乞食者白发苍苍,被踹到在地直接起不来,他的同伴是一个老妇和孩童,惊惶地欲扶起他离开。可惜后二人自己站立都吃力,如何有能力扶人,使了劲一把劲反而被带着扑倒在地。
周边兵卒传来几声哄笑,那伍长恼羞成怒,竟直接抽出腰刀,往老头乞食者一捅,怒喝道:“十息内不离开,此人便是前例!”
这一刀深深刺进老者胸腹,一抽,鲜血喷溅,老者抽搐两下,直接咽了气。老妇和孩童失声痛哭,可是她们并不敢留,甚至连尸体也没收,被另外几个同伴扶着,连爬带滚离开划定区域外。
这,这就杀了一个人?!
骤不及防满目腥红,邵箐手足冰凉差点一个趔趄从跳板掉下去,被身后的魏景一把扶住。
他眉心也微微拢起,不过声音沉稳依旧,“小心。”
惊怒无济于事,反而暴露自己,邵箐再三告诉自己,闭了闭眼,努力维持镇定,从跳板登岸。
死者距离他们很近,大概就三四丈远。那伍长眼见场地迅速清空,得意地哼了一声,他回头见益州这边不少人面露惊色,遂解释道:“不过是个流民,府君仁慈没有悉数驱逐,他们倒是变本加厉了。”
仅仅没有悉数驱逐,便是仁慈;一个小小的伍长,五卒之首罢了,一个不高兴他敢拔刀就杀。
附近的兵卒起哄嬉笑的不少,即便沉默者也没多少惊讶;远处被驱赶开的小贩挑夫等平头百姓,面露不忍背过头的有,但大部分一脸木然。
很麻木了,可见习以为常。
这是人,并不是鸡鸭猪羊,怎么敢说宰就宰?!
邵箐见过死人,甚至有朝一日危及她生命了,她能亲手解决,但这一刻她心脏不可控制地战栗起来了。
她拼命告诉自己得镇定,不能露馅不能露馅,一步一步地踏出港口范围,往浦邑城而去。
邵箐下来本为活动手脚的,顺带察看一下益州外的环境,但她此刻放风心情全无,只沉默着在热闹的坊市中走动。
进了浦邑城,她才知道能出方才之事并非偶然,一路见闹市纵马几起,踢翻小摊无数,顶着寒风来出摊的贫民哭声震天,但他们甚至不敢久哭,怕再惹祸端。
富贵者极富贵,平民乃至贫民挣扎求存,打落牙齿和血吞,也没听见说要上官府告状的。
但他们还是好的,那些流民才是真可怜。
众人走了一路,算大致了解荆州现今环境。魏景见邵箐心情不佳,就说回去。谁知刚走了两步,王经眼尖,在一处小巷见到方才被杀老者的老伴和幼童。
这两人抱头痛哭,邵箐等人将手里的包子给了他们,二人悲喜交集,又是两行浑浊的泪水流下。
“……呜呜我们是兖州山阳郡人,世代躬耕,虽贫,但日子也能过。可惜去年逢大旱,颗粒无收,官府还要征徭役筑河堤,五十以下十五以上的男丁都要征去,一个不留,呜呜……”
近些年年景不好,遭灾也不是头一回,往年总有皇太子殿下努力调度赈灾,日子确实还能过。可惜听说殿下去年薨了,皇帝也崩了,换了一个新皇帝后,赈灾只闻楼梯响,还雪上加霜要征徭役。
“呜呜,我和老头子儿孙七口都被征了去,只剩下几个小的。后来实在没吃的了,我们随乡亲去河堤寻人,可惜没见到人还被驱赶。只能一路南下,几个小的生病先后没了,最后只剩我和老头子领着这个……”
老妇搂着小孙子呜呜痛哭,“可惜老头子,他……”
哭声沙哑,不大,却有一种泣血的凄惨感觉。邵箐胸口像是被塞了把稻草,乱糟糟的难受极了。
天杀的新帝,天杀的丁化,在其位不谋其事,不赈灾修什么河堤?!
对比起来,劫道频频,吏治也不算清明的益州,简直就是天堂。
王经等人也眉心紧蹙,可惜的是大局势如此,实非一人之力能扭转,且光是这浦邑就涌入了数量众多的流民,想帮也不知从何帮起。
几人有要务在身,不能露脸也不能折返益州,想了又想,最后只得掏出碎银子和铜钱给老妇,告诉她益州安阳郡情况,让她略略收拾伪装后,可去港口乘船往西。
邵箐心情低落到极点,回到大船上也没好转,她非内宅妇人寻常安慰也不好使,最后魏景握了握她的手,道:“不破不立。”
“对,不破不立!”
邵箐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上魏景略带担忧的眼神,勉强笑笑。
……
此次赴京极其要紧,难过也无法帮助灾民,如今的大楚,确实到了不破不立境地了。
邵箐什么都明白,所以她努力调节情绪,过得几日终于恢复正常。
只不过,船舱一侧那扇舷窗,再没有打开过。
一路顺水向东,七天后抵达新陵,坐了这么久船筋骨疲乏,听得港口人声鼎沸,她吁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
不过这回,她没再先下船,也没推窗,只静静等待外面码头肃清后,再下去。
虽有点鸵鸟心态,但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她最好的选择只能是不看。
其实有这样想法的不止她一个,益州这边大部分人都这样。等了两刻钟时间,王经来禀:“郎君,船已停稳,大家开始下船了。”
魏景回头:“好了,我们下去吧。”
邵箐点了点头。
……
“锵!锵!锵!……”
三人正要出往外,谁知就在这时,突然就听得后方传来一阵铜锣开道的声音。
邵箐一诧。
铜锣声由远至近,越来越清晰,官船后面是河道,这明显是又有一行人从后靠岸了。
然而,由于走长江水路的朝贺者皆从新陵登岸,新陵官方早有准备,码头腾出过半数区域连日警戒,民船商船自然不敢凑上来的,很空旷,就这样还需要鸣锣开道吗?
益州一行就没鸣锣。
这什么人啊?
见魏景已行至舷窗边,推开眺望,邵箐好奇,也跟了过去。
只见浩瀚江面,有一船队快速驰近,红漆船体极大,比之益州官船更甚。四五艘大船拱卫中间一艘更大的船,中间主船顶端赤红旗帜飘扬。
邵箐正欲眯眼仔细辨认其上字迹,魏景已缓缓开口。
“是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