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宣布婚讯, 贺家几乎每天都有下人来虞家露面,一为下聘和过礼,二为跟虞太太和虞崇毅商量婚礼细节。
而得知外甥女即将嫁给贺云钦,潘茂生和潘太太意外之余,少不得也常来同福巷帮忙。
眼见贺家处处着意抬举虞家,潘太太是又艳羡又高兴,以她的那点识见, 本一心要两个女儿嫁个好人家, 谁知反叫红豆抢了先,当着虞太太的面, 不止一次说红豆福气好, 虞太太这时早顾不上跟自家嫂子争强斗气,如何将女儿的婚事筹备得细致妥帖才是头等大事。
头几日跟贺孟枚和贺太太正式晤面时, 她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纱业大亨, 在讨论孩子们的婚事时,贺氏夫妇比她想象中要厚道恳切许多, 尤其是贺太太, 看着温雅和气, 是个顶好相处的性子, 一面见下来, 虞太太早前的担忧去掉了大半。
至于贺云钦这孩子呢,她是越看越中意,兼之全上海滩都知道贺家为了筹备这次婚礼,这一月来所费心血真正可观, 虽说仓促了点,体面还是极体面的。即便心里有些踟蹰和隐忧,也在这一日日的婚事筹备中,渐渐消弭于无形了。
玉淇前几日才知道自己得救的前后因由,想当初若不是红豆去找王探长,并由此引得贺云钦帮忙找人,她早被陈金生给谋害了,源自一份发自心底的感激,她在帮忙操办婚事时极肯用心,日日一下班就赶来姑母家相帮。
毕竟同住一楼,楼下的彭裁缝夫妇、楼上的向先生和邱小姐,每日都可见虞家迎来送往,受这种欢喜氛围的感染,哪怕孤傲如向先生,也免不了随了一份礼、平板地说几句恭喜的话。
对红豆而言,那日贺云钦来表明态度,寥寥几句,真正触到了她的心,原还有些模糊和不安之处,在听了他那番话后,好似撩去了一层轻烟般的薄纱,一下子豁朗了不少。
就是婚期定得太近,贺云钦忙于婚事,这一个月里,统共才来了虞家两回,一次是商量虞家这边的宴请事宜,第二次是问她喜欢什么式样的家具。而她每日忙着裁衣裳、置嫁妆、添首饰,同样不比贺云钦清闲多少,后见母亲和哥哥实在忙不过来,干脆跟学校告了一月假。
顾筠既是挚友又是婚礼上的伴娘,每日下了课就带着抄好的功课来红豆家,趁红豆一目十行温书,顺便帮虞家打打下手。
短短一个月,贺虞两家俱忙得人仰马翻,好在经历了短时间的慌乱后,各方面都进入了正轨,越到后头越是措置裕如。
到了婚礼这日,丽日天晴,秋风丝丝送爽,大万国门口车马骈阗。
因是贺家办喜事,沪上名流来了大半,贺家于揖让应酬上向来令人称颂,婚宴上紫蟹银鱼等名贵菜品自不必说,香槟葡萄酒也是流水般呈送不断。
证婚人共邀请了两位年高德劭的老前辈,一位是前上海市长、如今的中央银行总裁喻则光,另一位则是红豆学校圣约翰的校长哈姆森爵士。
婚辞由贺云钦自撰,文辞朴茂,洋洋洒洒数千字,将他与虞红豆女士相识、相知、相恋的过程详加道来,两位证婚人含笑朗诵之余,不时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幽默注解,引得在场宾客哄堂不已。
当然,因两人委实未正经谈恋爱,贺云钦少不得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在婚词里进行一些自由发挥。
幸而红豆只在婚礼上露了个面便被贺家派车迎回了新房,不然怕是会听得哭笑不得。
一众女眷中,虞太太和潘太太几个因被奉为女方上宾,固然不能离席,段明漪身为长嫂,也需留在寿宴上待客。
最后便由贺兰芝、贺竹筠、玉淇玉沅及几位贺家女性长辈送红豆回贺公馆,顾筠梅丽贞等人身为伴娘,自是要陪红豆一道。
新房设在东翼的二楼走廊尽头,原就是贺云钦的房间,前面喜娘及大管事带路,后头则是一众女眷,红豆被簇拥到了房门口,贺竹筠转脸笑道:“二嫂,你和二哥的新房布置得可漂亮了。”
婚礼中西合璧,红豆身上仍着着西式白镂空纱织婚纱,待门开了,她轻轻揪住裙摆,自门边往里看,原来外头是起居室,里头才是卧室。
为着新婚,贺太太早令人重新将房内髹漆一遍,又自法兰西运来成套新家具,将里外布置得焕然一新。玉淇等人等不及看新房,笑着推了红豆就往里走。
入内后,红豆抬眼便望见卧室那张阔大西洋高脚床上铺着的大红衾被,因那大红色实在耀目,心毫无预兆地就跳了起来,忙移开视线,转而默默打量房内其他摆设。
侧对大床的是两扇西洋格子落地玻璃窗,外头是露台,底下草坪绿如翠玉,两边高竖着一对象牙白雕柱,柱子顶端各自站着一个胖胖的生着双翅的西洋天使,笑容可掬、喷泉潺潺。
顾筠打量妆台上的一些小玩意,笑道:“枉我平时也跟着父亲见过些世面,这一回真要自惭寡陋了,这屋子里的东西,竟有一多半不认识。”
贺竹筠道:“有些是我母亲令人添置的,有些是别人新送的,再有就是我二哥原来就搁在屋里的。”
这便是她以后跟贺云钦生活的地方么。
红豆心中一动,好奇朝那边看,喜娘已经扶着她在新床上端坐好。
贺兰芝笑道:“新娘还要换衣裳,各位女傧相不如到楼下吃甜点去。”顾筠她们这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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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由着下人们伺候着脱下那身冗重的婚礼服,重新换上旗袍,简单用了些点心,待人退下后,房间单留下她一个人,一室寂静。
这回没有外人,她少了几分顾忌,见里面还有一间房,起身走过去推开门,原来是盥洗室,里面一张四爪黄金浴缸,阔大得出奇,不知为何做这么大,她站在盥洗室里研究一晌,复回到卧室。
不到七点,贺云钦暂时回不来,想起刚才顾筠她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她坐到妆台前,捡起上面的小玩意来看。
一个水晶球花瓶里盛放着的一大捧玫瑰花,看上去是真花无疑,然而瓶里并未盛水,花瓣颜色也极为柔艳。她琢磨一番,暗猜这是所谓永生花,因用西洋法子固了色,所以可以耐久不黦。
另一边是一副小小的人体镀金骨架,从前学校里见过,倒也认得,只她不知贺云钦原来也对西洋医学感兴趣。
她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探索他过去生活的冲动,一手托着腮,另一手缓缓拉开右边抽匣,目光一低,里面放了好几本笔记,封面上载着外文,都是用自来水笔手写而成。
她英文不差,德文却不通,辨认一晌,姑且当它们是贺云钦原来在德国时做的笔记。
左边抽屉里放了一个书页大小的蓝色丝绒首饰盒,捧到手中打开一看,不由一怔,原来是一串璀璨夺目的所谓金刚石项链,也不知是贺云钦预备给谁的,正自猜疑,就见抽屉里还压着一张字条,上写:吾妻红豆。
刚遒有力,应该是贺云钦的字体无疑。
她脸微微一红,究竟是贺云钦知道她会打开抽屉,所以提前预备了这首饰呢,还是先收在这里,打算待日后送给她?
她心里沁了蜜似的甜,微翘着嘴角将抽屉合拢,转身朝露台望去。
窗外皎月方来,万绿如梦,晚风里徐徐从露台送入,不时掀起两边低垂的绡纱窗帘。前头似乎回来人了,洋车喇叭声伴随着阵阵笑语声,由远而近,将原本安静的贺公馆重新带得喧闹起来。
她静坐一晌,正打算到露台看看,就听外头传来动静,有人低声跟下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房门一关。
她心轻轻一撞,扭头往后看去,正好对上贺云钦的目光。他外头西装已经脱了,只穿着衬衣,扣子解开,领子微敞,幸而脸上并无醉意,只眼睛比平时更黑亮而已。
贺云钦将西装丢到外头沙发上,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她换了一身大红色莲纹明缎旗袍,脸庞被那红色映照得更莹亮几分,因坐在妆台前,她腰肢微凹,衣料将臀部包裹得极圆。
他脸上淡然,心不由快了几分,心不在焉道:“我还以为你睡了。”
红豆微带着嗔意望着他道:“这么早,我怎么睡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