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月后。
余睿和贺竹筠举行订婚仪式,贺公馆一早便宾客如云。
不久之前, 余校长到贺公馆替长孙向四小姐提亲, 两家坐下商议此事时, 余睿郑重向贺家长辈表达地了自己对贺竹筠的爱意, 贺竹筠出于害羞并未在场,红豆含笑前来转述, 贺竹筠听得欣喜羞臊, 在窗前红着脸静静站了一会后, 当场就点头同意。
好在经过战后这几月的观察和相处,贺家对余睿的方方面面都有了深入的了解,一番商议, 两家拟定了订婚日期。
上礼拜重庆几乎每天都会下点霏微细雨,到了订婚这日,原以为也会是阴雨天, 幸喜天公作美, 一早便放晴了。
除了贺兰芝张明景两口子,瑞德也于昨晚抵达重庆。
随着观礼宾客的陆续到来, 贺公馆很快便变得热闹非凡。
红豆穿件宽松的粉荷色洋裙, 在花园里招待客人, 她近来格外注意饮食及锻炼, 虽然行动远不如以前灵巧, 但因为气色甚佳,不施脂粉也韵致嫣然,不几日就要临盆了, 贺云钦时刻悬着心,即便临时走开招呼别的客人,目光也始终不离开她。
如他所料,刚一转身,就听王彼得一声低斥,两个胖乎乎的孩子穿过花园笑哈哈地跑来。
大的那个五岁左右,小的不到三岁,统一的簇新西式衬衣加西式短裤,一望即知是王彼得新给他们添置的。
王彼得自己的穿戴也跟孩子们差不多,只底下西式短裤是长裤,一大两小一齐出现,由不得人不瞩目。
孩子们跑得太快,王彼得唯恐冲撞了人,压着嗓子在后面边喊边追,好在孩子们最初的好奇劲过后,终于想起了王彼得平日的教导,小马驹似的遛了一会,又乖乖地跑回王彼得身边。
王彼得掏出帕子擦擦汗,一手一个拉着两个孩子过来,朗声打招呼道:“云钦,红豆。”
他近来戒了酒,脸色比以前红润不少,嘴里老嫌两个孩子烦人,可是不管去哪,总不忘将孩子们带在身边。
红豆从贺云钦肩后探出头来,笑道:“王探长。”
贺云钦防那两个胖小子突然“发难”,仍护着红豆,问王彼得道:“下礼拜侦探所能开张么,要不要我过去帮忙。”
侦探事务所名义上破案,背地里为组织收集线索,来重庆这么久,早该张罗起来了,但因为重庆时有空袭发生,他和王彼得都怕资料毁于炮火,光是找中意的房子就花了不少时间。
好不容易在离防空洞就近的地方租了寓所,又托上海的同伴陆陆续续转运资料过来,一来二去便拖了好几个月。
王彼得知道红豆马上要临盆了,贺云钦近期注意力全放在妻子身上,摆摆手道:“拾掇得差不多了,顾筠和崇毅没事就过来帮忙,资料早齐了,等助手到位,我就登报宣布彼得侦探所正式开张。”
红豆听了这话抬头一看,顾筠穿件素净的月白色旗袍,正跟复旦大学的一位教育系先生说话。头发新剪短了,从后头看是个圆圆的黑色蘑菇头,又将一侧头发拢在耳后,露出白白净净的侧脸。
上海形势一坏再坏,顾筠父亲所办公报半年前就迁来了重庆,因圣约翰暂时为迁址,等复旦大学迁来后,顾筠便和她一起办了转学手续,两人仍做同学。
只因她身体一日比一日沉重,坚持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后,不得不跟校方请假,顾筠怕她落下功课,时不时带着自己所做的笔记来贺公馆。
她将目光从顾筠身上收回,又在花园里找了一圈,没看到哥哥。哥哥本就跟王彼得交好,顾筠跟她一样喜好此类事物,若是侦探所开张,最高兴的当属这两人。
这时那边宾客发出一阵哄笑声,原来是余睿的一帮同学假借西洋礼仪的名义,撺掇着余睿当众给贺竹筠献花,因那花是大捧红玫瑰,有人突发奇想道:“西洋婚礼上有丢掷新娘捧花的习俗,不知订婚仪式上这捧花是不是有同样的意义?”
余睿被同学们说得不好意思,笑着凑近,在贺竹筠耳边说了句话,贺竹筠捂嘴笑道:“那你们做好准备,也不忌男女,反正一会花丢到谁身上,谁就喜事将近。”
本就是为了凑趣,一帮青年男女听了无不高兴,挨挨挤挤往后头拥去,等拉开一段距离,贺竹筠转过身,高高将花往后一抛,大家轰然一笑,忙跳着去接花。
谁知那花被众人的胳膊一挡,反而落往另一个方向,刚好砸中路过的一男一女,男人是瑞德,女孩子却是玉沅,久未见面,刚好在花园碰见,玉沅想征询瑞德几个关于转读医学专业的问题,两人便聊了起来,谁知无端被砸中,都愣住了。
大家惊讶了几秒,齐声笑道:“好了,看来下一个就要轮到潘同学订婚了。”
玉沅红着脸飞快地看向瑞德,两人视线一相撞,她脸更红了,把花递给就近的一位同学,板着脸道:“别胡说了。”
红豆看一眼贺云钦,发现他也正望着那边。
晚上她在书桌旁散步时,想起这事,便走到贺云钦身边:“瑞德还会回上海吗?”
贺云钦正画工程图,听了这话,一讶道:“他得回去,怎么了。”
红豆扶稳了肚子,顺势在他膝盖上坐下:“我总觉得玉沅有点喜欢瑞德。”
贺云钦搂稳妻子,想了一想,皱眉道:“可是瑞德不一定长期留在中国,等战事告一段落,随时可能会回英国。”
红豆怔了一会,笑起来道:“我就是顺口问问,瑞德对玉沅什么态度我们还不知道呢,何况瑞德跟我们不同国籍,这与老幼妍媸无关,舅舅舅妈骨子里毕竟老派,同不同意还另一说,总归是没影子的事。”
“那你还想东想西的。”贺云钦看看她嫣润的侧脸,用手中的笔点了点桌上的另一沓资料,“要是还不想睡,那我们就来补补德语。”
自从红豆跟学校请假,他就顺理成章接过教导功课的任务,只要有空,每晚都会强行拉着红豆学功课,补完顾筠带来的笔记还不够,还以德语的学习不能中断为由,强教红豆德语。
她笑着摇头:“不要,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学。”
她的脑袋靠在他颈窝里,摇头的时候,柔软的发丝一下一下擦过他的脸侧。
“真懒。”他心里暖融融的,看出妻子有了困意,声调放低,“要不我们重新再定几个名字。”
“不是早就定好了么。”她抬眼瞄瞄他,“一个叫‘光明’,一个就叫‘真理’。”
他摸摸下巴:“会不会太随意了。”
她闭上眼睛,整个人更加放松:“贺光明’、‘贺真理’,朗朗上口,叫出来也大气。我觉得挺好的。‘”
可万一是女儿呢,‘贺真理’也就算了,‘贺光明’老觉得不够秀谧。
红豆知道他又在琢磨了,想起脚踏车上刻着的那句‘light and truth’,懒懒道:“先别想名字了,先告诉我,你们当初怎么想起来用旧脚踏车来做联络方式的。”
贺云钦没想到她突然想起来问这个:“我加入组织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分给我的那辆还格外的旧。”
红豆惊讶了一瞬,不满道:“可不是太旧了,第一回 坐你车,还刮破了我的裤子。”
他愣了愣,讶笑道:“还记恨这件事呢?”
她嘴角微微翘起:“一辈子都记得。”
他低眉望着她,当时在富华巷里因为此事两人第一次起争执,过了这么久,她气鼓鼓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他恍惚了一会,不知不觉间,岁月化作流动的金沙,静悄悄从指间淌走了。
抬手,轻抚她的脸颊,他的红豆,马上要做妈妈了。
“红豆,过几天他们要整理庭院,我让他们在院子里种一株红豆好不好。”
她鼻息渐渐变得匀缓,许久才含含糊糊嗯了一声,显然困极了。
他低下头,极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睡吧。”
她这么坐着睡不舒服,他小心翼翼抱着她起身,打算把她送到床上去。
谁知刚一动,红豆嘶了一声,皱眉摸向肚子。
他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怎么了。”
红豆静静感受了一会,既期待又紧张,抬眼看向他:“我可能是发动了。”
贺云钦后背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默了默,强自镇定:“好。别怕,有我在。”
话这么说,毕竟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接下来该如何安排,他脑中竟半点头绪都无,一味抱着她在屋中团团打转。
红豆都快被他转晕了,以往何曾见贺云钦如此失态过,不由哭笑不得:“贺云钦,你冷静一点,先放我到床上,再去通知安娜大夫。”
贺云钦这才回过神,镇定地将她放到床上,打开门唤下人备车,又让人到速给安娜大夫打电话,一转眼的工夫,贺家上下便鼎沸起来。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对于贺云钦而言,简直像一百年那么长,再轻微的动静,只要是从产房发出的,都会让他觉得心惊肉跳,无奈因为环境有限,只容许一位家属陪产,且因产房同时有两名产妇待产,只能是女性长辈。他在走廊枯等,活像被扔到油锅里煎熬,等到下午时,当他几乎到了忍耐的边缘时,产房终于开了门。
贺云钦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把,停滞了的血液,重新咕噜噜奔流起来。
岳母笑得合不拢嘴:“母子平安!大的是哥哥,先出来一分钟,小的是妹妹。”
***
七年后
贺公馆门口驰来一辆洋车,到了门口停下,门一开,贺云钦下了车,径直上台阶,边走边问余管事:“二少奶奶呢。”
余管事笑了笑道:“刚从学校回来,现在在花园里带着小少爷和小小姐玩呢,亲家太太和舅太太也来了。”
贺云钦知道潘玉淇和袁箬笠从香港过道重庆,要在这里住一些日子,今日特带着孩子来看红豆。
他迫不及待要见到自己的妻子,点了点头,大步往内走去。
到了花园,他抬目一看,果然热闹非凡。
红豆坐在树下圆桌上,正笑着跟亲友们说话,她仍穿着早上那件素淡的烟紫色旗袍,身上一应首饰皆无,近来,她白天在大学给学生上课,晚上跟他一起为前线筹备物资,短短几个月清减了不少,平日穿着也尽量以低调沉静为主,然而因为他的红豆如此美丽,再平淡的衣料到她身上,也能化作万种风情。
几家孩子笑闹着四处奔跑,其中有几个尤为面生,显然是初次来贺公馆,连他这样的好记性也不认得。
这不奇怪。
八年来,东海扬尘,沧桑几度,他和红豆见证了无数次悲欢离合,隔着炮火,几年不能相见的亲友大有人在。
好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此后再也担心敌军的空袭,警报拉响时,他的贺光明和贺真理再也不用比赛谁第一个跑到防空洞去,不久他们就可以自由地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至于是香港还是美利坚,他正要跟父母和红豆商量。
一众孩子中,最疯的那个是他的贺光明,第二疯的是他的贺真理,瞥见他的身影,立刻奔过来:“爸爸,爸爸。”
听到这声音,数道目光看向他,有人笑道:“云钦,好久不见。”
不等他笑着回应,红豆一笑,起身快步迎过来。她等了一上午,正有无数个好消息要跟她的丈夫分享。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贺二和红豆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会有贺二和红豆日常番外,因为更新时间不定,我会直接放到微博,也许一篇也许两篇,看到时候的感觉哈。
顺便腼腆地给自己打个硬广,收藏作者专栏,开新文的时候会有通知~本章再送一次红包,还是那句老话,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