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晚上,是一年之中网吧生意最好的时间。正值暑假,放假回家的学生三三两两聚集在网吧里包夜打游戏,享受着空调冷气和送到手边的冷饮。
“包夜只要十二块一晚上,星际、CS、红警,随便哪款游戏都能让人通宵在网吧里奋战。”方岚像是陷入回忆中,眼神有些朦胧,转过头去冲詹台勾勾嘴角。
“你那时候还小,肯定一点印象都没有。我那时候已经八九岁,记事了。”方岚叹了口气,继续说。
“我们读的小学不算好,在学院路上出了名的没人管教。每到放学,校门口都聚集着打扮得怪模怪样的小混混,嘴里叼着烟。”
“说是小混混,其实不过是高年级的辍学不念的学生。家里没人管,又想找点钱去网吧包夜打游戏,就在校门口拦住穿得整齐的低年级孩子,嘴里骂骂咧咧,多少总能抠出点钱来。”
她说得平淡,詹台却听得极为敏感。
方岚说“我们”,那个“们”,是谁?
詹台状作不经意:“你长得这么漂亮,肯定很招眼吧,被拦下来过吗?”
方岚似笑非笑回头看他,想了想,也不再瞒了,说:“对。也被拦下来过。”
詹台没想到她答得这么干脆,张了张嘴想继续问,又多少觉得像在揭人伤疤一般。
方岚倒没介意,垂下眼帘继续说:“我那时候才八九岁,又瘦又小灰头土脸,哪里称得上漂亮?被拦下来也不过是因为看着老实不会告状罢了。”
“我年龄小,性子却已经很倔了,硬梗着脖子一分钱也不出,惹得人家要动手打我。”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像是在下定决心,颤着声音继续说:“幼卿和我日日一起上学放学,就站在我身边,看到我要挨打哪里还忍得住?比我还矮半头的小男孩,二话不说就扑上来……”
她哽住了,不再说话,只能听到浓重的呼吸声。
詹台的心也像被她没说完的那句话堵住了,闷疼暗痛,仿佛一颗颗砂砾塞在心脏中,只要再多想一分,血肉就被磨得生疼。
好在方岚停顿片刻,终究还是没再继续说下去,转头说回田友良的案子。
“出事那年,田友良只有十一岁。最开始的时候还曾经被校门口的小混混劫走过钱。可后来,田友良在网吧通宵打游戏的时候遇到了小混混头子,还做了队友。一来二去,竟跟这些小混混处得不错,渐渐开始称兄道弟。”
“父母都在外地,他由爷爷奶奶带大,虽然家里并不缺钱但一直缺人教养。跟几个辍学的小混混在一起久了,不免走上歪门邪道。”
“嗯。”詹台点头,示意方岚继续说下去。他心中怒意渐生,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自己家人俱丧的时候不过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没有做出这样天理难容的罪行。
年龄是恶魔的遮羞布。詹台却万分不喜“年纪小”三个字背了这口锅。
“这几个人拉帮结派,在学校周围一片小有名气,常常聚在周围的学校,网吧门口拦路要钱。”
“出事当天的下午,他们在尚通网吧的门口拦下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男孩子,一顿拳打脚踢之后,从他手里拿出了一百块钱。”
“钱甫一到手,几人转头就进了尚通网吧的门,找到几台空机子坐下,要求包夜上网。”方岚轻轻说。
“可是不巧,他们拦路抢劫的一幕恰好被服务台的网管看到了。那个网管二十岁不到,家中独子,也是旁边大学的学生,课余在此兼职。看到几个孩子嚣张作恶,网管心中不满,拒绝了他们开卡上网的请求,还将他们从店里面赶了出去。”
“三个大一点的小混混,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五岁。田友良最小,家境也最好,那年他才刚刚十一岁,还在读小学。”
“几个孩子受了这样的白眼和冷遇,心里愤愤不平,转头竟拿了两个雪碧瓶子,去不远处的加油站买了一瓶子的汽油。”
“你不让我来玩,我烧了你的店看谁还敢来玩,他们这样不屑一顾地说。”
詹台闭上眼睛不愿再听。
二十余条人命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声无息,近百家庭倾家荡产分崩离析,这是何等的人间惨剧!
案发的时候他年纪尚小,并不知道这个案子。
还是长大了一点,拿着哥哥的身份证去网吧打游戏,被老板轰着骂着赶了出来。
那案子之后数年,全国上下又有哪个网吧还敢留未成年的孩子上网?
方岚一样心里难受,咬着牙继续说。
“他们几个人等到凌晨三点,夜半无人,就在锁了门的网吧门口浇下一整瓶汽油。”
“猩红色的地毯,被汽油浸湿了半米来宽的一小片。田友良年纪最小,几人商量好,他犯了事也不背罪。他应了几人之间的约定划开一根火柴,手腕轻轻一抖,小小的火柴棍轻飘飘落在猩红色的地毯之上,一瞬间火光冲天,浓烟骤起,像一条红黑相杂的巨龙沿着楼梯向上,摆着黑色的尾巴窜进了满满当当摆着一排排电脑的网吧里。”
“六个房间,五十余人,隔着被防盗铁栏锁死的窗户哀嚎呼救。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刚刚上大学的家中独子。”
“再是年少力强,又哪里敌得过烈火的勇猛。五十多个人,最终逃出生天的,不足一半。”
在生命的珍贵面前,再花哨的语言都苍白懦弱。
在生命的独特面前,再丰厚的赔偿都无能为力。
因为生命和生命之间以情感为维系,存在的基础是再不可追的时间,一分一秒筑灌血肉和记忆。
每一条生命的背后都有无数人的心血和牵念,每一条生命都是许多人的寄托和希望。
如果命没了,一切也都没了。
那一场恶作剧般报复的大火,轻而易举毁灭了无数个家庭。
詹台和方岚久久对坐,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半晌,还是詹台轻咳一声先开口。
“判了多久?”他咬着牙,语意阴狠,像是恨不得将这几个罪魁祸首扒筋抽骨。
方岚叹口气:“都没满十六岁……”
詹台不说话了,只将拳头握得死紧。
“年龄最小的田友良,当时只有十一岁。
“火是他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