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8月30日,侯贵平来到了苗高乡。
苗高乡隶属本省清市平康县,地处本省西部山区,离县城三十公里,四面环山,交通不便,经济落后,大多年轻人都会选择外出打工。镇上只有一所破旧的小学,一百来个学生,六个大龄乡村教师,一个人要管几个年级,教育极其落后。
侯贵平是江华大学法律系的大三学生,学校有政策,支教两年可以免试保研,于是他报了名,来到苗高小学,成了学校里最年轻、最有文化,也是唯一一个懂得城市文明、现代科学的老师。
学校给他安排了宿舍,是一间在操场旁边的老旧平房,不远处一些房子里住着那些回家路途遥远的住宿生。
那个年代既能炫富又能打架敲人的大哥大还没退出历史舞台,公交车上依然能看见举起大哥大谈着几百上千万大生意的老板们,手机刚刚兴起,还是奢侈品,他一个学生负担不起,通信主要靠笔。
当天晚上,他给大学同班的女朋友李静写了封信,介绍这里的情况——落后,但人们淳朴善良,在未来的两年支教生涯里,他会尽全力在这有限的教学资源下教给学生更多的知识,来改变一些孩子未来的人生轨迹。
这个一米八大个子的阳光男孩对支教事业充满了热情,学生们也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大哥哥。
很快一个多月过去,国庆后的第一天,侯贵平来到六年级教室上课,看到最后排空了一个位子,那里原本坐着一个叫葛丽的胖女孩,便随口问:“葛丽没来吗?”
班长王雪梅小声地回答:“她生病请假了。”
侯贵平不以为意,农村农忙时经常让孩子请假回家帮忙干活,却不想班上一个调皮的男生突然起哄说:“葛丽大肚子回家生小孩了。”引得几个男生一阵哄堂大笑。
侯贵平瞪了他一眼,斥责他别说同学坏话,但视线一瞥间注意到,班上多个女生的脸上都露出了阴郁的神色,他隐隐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他转身继续授课,努力讲着三角形的基本知识。
下课后,他找来了班长王雪梅了解情况。“葛丽生什么病了?”
“是……她……她不是生病了。”王雪梅吞吞吐吐地说。
“不是生病,那为什么请假?家里有事?”
“是……”王雪梅手指在衣角上转圈,语言表达显得很艰难,“她……她快生了。”
轰隆一声!脑袋仿佛受到重击。
真的回家生孩子去了!
侯贵平微微张着嘴,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回想起这个叫葛丽的胖女孩。她是个沉默内向的女孩,长得高高胖胖的,每天低着头,回答问题也不敢看老师,当时他只以为她身材胖,此刻才知道,原来那时的她已经怀孕了。回头看,那个女孩的肚子确实胖得不太正常。
“真……真是怀孕了?”他再次确认这个不愿确认的结果。
王雪梅默默地点了点头。
犯罪!身为法律系学生的侯贵平第一反应就是犯罪!
葛丽未满十四周岁,任何人与未满十四周岁少女发生性关系,都是强奸。
在农村,结婚早、生孩子早不稀奇,很多人都在没到法定年龄时就结婚生子,直到满了年纪后才去领证,虽然不合法,但这在很多地方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地方上一般采取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暧昧态度。
可是,任何地方,任何农村,与未满十四周岁的女孩发生性关系,这都是犯罪,这一条是刑法,全国的刑法,绝对不能变通。
可是现在偏偏就发生了!
侯贵平强忍着心头的激动,咽了口唾沫。“什么时候的事?”
“国庆这几天才知道的,听说月底就要生了,她爷爷奶奶把她接回去,退学了。”王雪梅低头小声地说着。
侯贵平深吸一口气,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就要退学回家生孩子了。
“她爸妈呢,知道这件事吗?”
王雪梅摇摇头。“她爸爸很早就死了,妈妈改嫁了,家里亲人只有爷爷奶奶,年纪都很大了。”
“她怎么会怀孕的?怀了谁的孩子?”
“是……是……”王雪梅脸上透着害怕的神色。
侯贵平耐心地看着她。“你能告诉老师吗?”
“我……”王雪梅咬着牙,嗫嚅着不肯说,最后哭了起来。
侯贵平不忍再强迫她,只能到此为止,安慰着让她先回去。
后来,他又找了其他学生了解情况,但所有人只要一提到谁是孩子的爸爸时,都惶恐不敢说,看着孩子们恐惧的样子,侯贵平只能作罢。
他从众人口中大概拼凑出了整个过程。
葛丽的爸爸在她三岁时去外地打工发生事故死了,后来妈妈跟别人跑了,她从小跟着仅剩的亲人,也就是她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爷爷奶奶年纪已大,家境十分贫穷。在这样家庭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性格很内向,很少主动与同学说话。
大约在今年寒假的时候,有个当地人都怕的人,侵犯了葛丽。对这件事,胆小内向的葛丽从来不曾向别人提及,包括她的爷爷奶奶,后来逐渐地,她发现自己肚子变大了,这才知道是怀孕了。可是一个六年级的女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更觉得这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她始终不曾告诉别人,大家也以为葛丽只是胖了而已,直到后来肚子太大,再也隐瞒不住了。
对这件事接下来该如何处理,侯贵平没有主意。他自己只是个大学生,没有太多社会经验,他知道这件事是犯罪,可是当地其他人是怎样看待的呢?
也许当地的乡俗会认为这件事很正常,他一个外地支教老师去替葛丽报警,反而会被家属和乡民认为多管闲事。
他拿捏不定,心想这个星期过完,去趟葛丽家看望一下,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问问葛丽本人的意愿,到时再做决定吧。
星期五,这周上学的最后一天,下午放学早,学校里空荡荡的。
侯贵平独自坐在教室门口,手里捧着一本书,心中却布满了阴霾。
得知葛丽怀孕生子而退学后,他向更多的人了解了情况,学校里的乡村老师似乎对此并不在意,说乡里经常有未成年女孩结婚生子,很正常。在他们看来,只有杀人放火才是犯罪,才要坐牢,十来岁的女孩怀孕生子,只要自己没说被强奸,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男方最后要么和她结婚,要么会给钱。在这样的环境下,侯贵平很难说服他们接受十四周岁这条刑法线。
这件事最后该如何处理,他还需要征求葛丽本人的意见。
渐近黄昏,他合上书走回教室,发现坐最后一排的高个子女孩翁美香还留在位子上。
翁美香是班上个子最高的女生,瓜子脸,长得很秀气,可以预见若干年后会长成美女。她发育早,现在胸部已经悄悄凸起,开始有了曲线,大概这个年纪的女孩对身体上的变化很害羞,所以她总是弓起背走路,试图让胸部的凸起不那么明显。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对学生,侯贵平大致了解他们的家境。
翁美香与葛丽一样,父母不知什么原因离家了,她成了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这样的孩子在农村里有很多,大都性格内向,不爱说话,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的。
此刻,她手里正拿着一截短短的铅笔,一副认真的模样,在稿纸上写着日记一类的东西。看到老师进来,她抬头看了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写着。
侯贵平关上了一扇窗,回头催促着:“翁美香,你还没回家啊?”
“哦……我想在教室写作业。”
侯贵平又关上了另一扇窗。“老师要锁门了,你回去写吧,不早了,再过些时间天就黑了,周末就别住校了,回去陪陪爷爷奶奶吧。”
“哦。”翁美香顺从地应着,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慢吞吞地站起身,似乎刻意把动作放得很慢。
侯贵平关上了最后一扇窗,见她还站在原地,往门口示意了一下。“走吧。”
“哦。”翁美香今天的反应特别迟钝,她依然慢吞吞地背上一个小小的布书包,低头弓着背,慢慢挪到了教室门口。
侯贵平锁好门,问一旁的翁美香:“这都周末了,你怎么不早点回家啊?你爷爷奶奶肯定想你了。”
翁美香低着头说:“我……我这周末不回家。”
“为什么?”
“嗯……我想住在学校。”
“哟——”侯贵平凑到她面前,瞬间露出知心大哥哥的笑脸,但顷刻间想这副嘴脸冲着一个小女孩未免太过猥琐,忙挺直身体,咳嗽一声,说,“你是不是和爷爷奶奶吵架了?”
“没有没有,”翁美香刻意回避着他的眼神,“爷爷奶奶这星期很忙,我不去添乱了。”
侯贵平笑了笑:“好吧,那你下个星期可要记得回去哟,老师相信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让大人担心的。”
翁美香点点头,与他一同往学校外走去,快到校门时,翁美香突然停下脚步,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鼓足勇气问:“老师,你晚饭吃什么?”
“我去镇上吃,你呢?”
“我……我不知道,老师,我能不能……”
“当然可以,老师带你去吃。”侯贵平猜测到这孩子的心思和不宽裕的钱包,便爽快地答应了。
“谢谢老师!”翁美香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他们说笑着离开学校,夕阳照在他们背上,把两个影子拉得好长。
学校外的小水泥路边停着一辆在当时农村并不多见的黑色小汽车,车外倚靠着一个平头染黄头发个子不高的年轻男子,他正抽着烟,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看到他们走出学校,大声喊道:“翁美香!翁美香!”
翁美香朝他看了一眼,连忙转过头,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侯贵平却停下了脚步,朝那个黄头发男子看去,那人跑了上来,又生气地叫了一遍:“翁美香!”
翁美香这次再也不能装作听不见了,只得停下脚步,转身低下头面对黄毛。
侯贵平看着黄毛:“你是?”
黄毛连忙收敛怒容,堆起笑脸:“你是老师吧?我是翁美香的表哥,今天说好了带她去县城玩,这孩子,耽搁了这么久,真不懂事。”
“我……我要跟老师一起去吃饭。”翁美香似乎并不想去县城玩。
黄毛脸色微微一变,怒容一闪而过,忙又上前笑着说:“麻烦老师多不好啊,走,哥带你去县城吃好吃的东西去,你好久没去县城玩了。”
侯贵平知道翁美香今天在闹脾气,想来周末去县城玩也挺好,便一同劝着:“你哥带你去县城玩,你就去吧。”
“我……我不想去县城。”
“翁美香!你太不听话了。”黄毛声音略略放低了,两眼瞪着她。
翁美香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过了一会儿,很轻地应了一声“哦”,走到那人身旁。
侯贵平感觉有些不对劲,但想着大概翁美香这孩子今天心情不好,在闹脾气,最终还是笑着招个手。“去吧,玩得开心点!”
翁美香不作声,低下头。
“跟我走!”黄毛招呼一句,转身朝汽车走去。
翁美香身子停在原地,回过头,目光静静地望着侯贵平,发现老师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并没说什么。过了几秒钟,她缓缓转回身,跟上了黄毛的步伐。
侯贵平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奇怪地看着翁美香离去,他突然有种特别的感觉,翁美香眼中流露出的似乎是一种失望的神色。
黄毛打开车门,翁美香僵硬地站在车旁,手抓着车门,突然转过身来,大声叫了句:“侯老师。”
“有什么事吗?”侯贵平冲她微笑。
“没事没事,”黄毛哈哈两句,“快上车,老师再见啊。”
侯贵平驻足目送着翁美香上车,车子开动,车头掉转方向,朝县城驶去,副驾驶座的翁美香一直静静地望着他,带着一种奇怪的眼神,眼神仿佛一条线被慢慢拉长,直到再也看不见。
车子远去,消失在视野中。
那天侯贵平虽然自始至终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可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直到后来,他始终在为那一天的原地驻足而懊悔。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会拼尽全力拦下汽车。
翁美香望着他的眼神,眼神随着车子远去不断被拉长的那条线,他永远不会忘记。
星期天的凌晨2点,侯贵平在睡梦中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围着一群惊慌失措的住宿学生,在一阵混乱的对话后,他总算弄清了状况。
几分钟前,有个女学生起夜,厕所离宿舍有二三十米,女学生拿着手电走到厕所时,突然发现厕所门口倒着一个人,她吓得连忙逃回宿舍叫起舍友,几个女生又喊上旁边宿舍的男生一起过去,到那儿发现倒地的是翁美香,于是赶紧把人扶起来,跑到最近的侯老师处报告。
侯贵平匆忙披上衣服赶过去,此时,翁美香被几个学生搀扶着,站立不住,意识模糊,不能言语,身上全是呕吐物,同伴女孩都急哭了。侯贵平不假思索,马上叫学生一起帮忙,把她抬去了乡里的诊所。医生初步诊断,怀疑是农药中毒,情况危急,小诊所无力施救,赶忙喊邻居借来农用三轮车,载着他们直奔县城的平康人民医院。
一路上,侯贵平都急哭了。他用被子紧紧包着翁美香,握着她的手,一直在她耳边喊她不要睡着,坚持住。他只是感到翁美香身体越来越沉重,似乎,这被子里的世界很温暖,她渐渐沉入了梦乡。
一个小时的路途颠簸,到医院时,翁美香已经气若游丝,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医生最终宣布死亡。
死因是喝了敌敌畏。
侯贵平瘫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整个大脑嗡嗡作响,天旋地转。
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死了?为什么要喝农药?
侯贵平想到了前天下午翁美香的眼神,他隐约感到翁美香的死没那么简单。
天亮后,校长和镇政府的人赶到县城医院,处理后事。县城派出所警察也接到报案来到医院,做情况记录。当问到侯贵平时,他讲述了最后一次见到翁美香是前天下午放学后,她跟着一个黄头发年轻男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去县城了,不过他对那人一无所知,虽然觉得那时翁美香情绪不好,但也无法肯定翁美香的死是否与之有关。
因为他是外地支教的大学生,人生地不熟,对善后工作也帮不上什么忙,校长和镇上工作人员让他先带学生回学校。
几个学生围着侯贵平坐在农用三轮车车斗里,任山路颠簸,彼此沉默无言,一个女生忍不住偷偷抽泣着。侯贵平仰天把头搭在斗栏上,脑中一直浮现出前天下午翁美香坐上车后望着他的眼神,仿佛一切就发生在一分钟前。
那个眼神……
那个眼神明明是对他这个老师的失望啊……
他一个激灵坐起身,问身边的学生:“你们知不知道翁美香什么时候回学校的?”
“昨天下午回来的。”一位和翁美香同宿舍的女生抽泣着小声回答。
前天下午翁美香跟人上了车,直到昨天下午才回来,然后当天晚上就喝了农药,这过去的整整一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侯贵平的不安更盛。
他急忙问:“你们知不知道她有个表哥,个子不高,头发染成黄色,开一辆黑色小轿车?”
“那个……”女生吸了下鼻子,“那个不是翁美香的表哥。”
“那是谁?”侯贵平瞪起了眼睛,从学生们的神情中,他读到了更多的不安。
“是……”女生张开嘴,却始终没说出来。
“那是谁呀?”侯贵平急了,如果面前的不是一群小学生,他恨不得抓起对方的胳膊,一口气问清楚。
“是……是……”女孩支吾着。
这时,一个男生突然开口道:“他是小板凳,是我们乡上的大流氓。”说完,男生马上闭嘴,他的胸口在不断起伏着。
“小板凳?你们乡上的流氓?”
侯贵平重复着,其他学生低下头表示默认。
他把目光投向那个女生,盯着她的眼睛问:“翁美香前天下午跟小板凳去县城了,你知道她去做什么了吗?”
“是……是去……”
“告诉老师吧,老师一定会替你保密,同学们也不会说出去的。”
女生抽泣着,身体微微抖动,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口。
刚刚那男生又突然冒出一句:“翁美香肯定是被小板凳欺负了,侯老师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说完,他把头深深埋到了膝盖里。
女生默默地点点头,轻声说:“翁美香昨天是这么跟我说的。”
“欺负?”侯贵平停顿了好一会儿,慢慢地开口,“你们说的欺负……是什么意思?”
女生低下头,继续抽泣着再也不说话了。其他学生也都紧闭起嘴。
侯贵平环视着他们,可没有人回应他。
沉默,只有三轮车的马达声。
侯贵平嘴巴干张着,不知说什么,他只知道,他所学的专业告诉他,这里出了大案子!
下车后,他把开三轮车的农夫叫到一旁,询问关于小板凳的事。农夫只尴尬地笑笑:“小板凳叫岳军,是我们这里的流氓,侯老师你可千万别去招惹他,这小子狠着呢。”至于其他再多的信息,他就不愿开口了。
侯贵平站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两腿肌肉变得很僵硬,最后艰难地走回了宿舍。
现在该怎么办?对这个学生和成年人口中都如恶魔一般的村霸小板凳岳军,他也有些发怵。
他是个外地人,这里又是偏远的农村,城市的文明规则并不适用,很多事情的处理,往往是一些人用嘴巴说了算。
他躺在床上,闭起眼睛,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翁美香那一天的眼神,那求助、那渴望,最后坐上车,带着失望遥遥远去的眼神。
他痛苦地握紧拳头,前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如单片循环的电影,不断播放着。
突然,他想起了他回教室时看到翁美香,她好像正在写日记,也许……也许她的日记里会留下些什么。
侯贵平马上跑回教室,从翁美香的课桌里找出了一本日记。他翻到日记的最后几页,日记是用铅笔写的,小学生的语言很粗糙笨拙,但他还是发现了线索。
日记清楚地写了小板凳几天前找到她,说星期五晚上带她去县城,她很害怕,但不敢不去。虽然日记里并没有写小板凳要带她去县城干什么,但结合学生透露的消息,又联想到葛丽的事,那一定是个让人愤怒的真相。
来不及多想,他带上日记本,搭了辆去县城的货车,以最快速度赶到平康县公安局报案,要求对翁美香进行尸检。
一个星期后。
屋外阳光明媚,宿舍里拉着窗帘,漆黑一片。
两颗久别数月的心,迸射出两股强烈的热流,在流星最绚丽的那一刻,释放到对方的身体里。
体内的多巴胺见顶回落,迅速跌到谷底,两人也开始把心思放到了正事上。
李静把头靠在侯贵平的手臂上,抬眼望着对方明亮的眼睛:“你信里跟我说的事怎么样了?”
侯贵平严肃地皱着眉。“公安局对翁美香做了尸检,处女膜破损,阴道提取到了精斑,他们第二天就把小板凳抓进去了。唉,只不过翁美香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后悔,我真的后悔。”
“你后悔什么?”
侯贵平抿了下嘴巴,视线投向空虚的地方。“这一个星期来,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翁美香坐在车上望着我。我就这样看着她走了,她对我这个老师,一定很失望,很失望……”他的眼睛渐渐泛红,最后,无法抑制地哽咽起来,“我那时明明已经看出了不对劲,我看得出她不想上车,我还对她说……我还对她说玩得开心。我……我……”他仰起头,情绪崩溃,泪水肆意横流。
李静把这个男人的头抱在她的胸口,感受着他的热泪一滴滴滑落。
过了很久,宣泄完毕,他平复下来,感激地朝李静笑了笑。
李静叹了口气:“我没想到你支教才几个月就遇上这样的事,早知道你不如不支教保研了,等明年毕业直接找工作。”
侯贵平苦笑着摇头:“我不后悔这次支教,如果只是顺利毕业,我也许当个律师,也许当个法官,也许当个检察官,永远是和书面材料打交道,永远不知道材料背后的故事,这次支教的经历,才是真正的社会现状。”
李静笑了笑:“你会不会留下心理阴影呢?”
侯贵平挺直身体,说:“当然不会,身为法律人迟早要面对社会的阴暗面,要是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还当什么法律人呢?”
李静打趣道:“还没毕业就自称法律人了,说起来我大四了,你才读完大三,现在我可是你的学姐了。”
“学姐?我最喜欢学姐!”侯贵平一把将李静压到身下,向她吻去。
李静嘤咛一声,挣扎道:“你一个大学生来农村可受欢迎了,你欲望又这么旺盛,两年空窗期,我真怕你被农村小寡妇勾引走了。”
“说起来我们学校外还真有个小寡妇,长得白白嫩嫩的,你要是怕我被人勾引走,就得经常过来,要不然,我可不敢保证。”
“小寡妇叫什么名字?”李静问。
“丁春妹。”
“好啊,脱口而出,把小寡妇名字记得这么牢,你肯定动了心思!”李静假装生气。
“那你来检验我吧。”侯贵平抓住她的手,两人又抱在了一起。
正当体内的多巴胺再一次升高时,突然,门咚咚咚被敲响了,侯贵平直起身,喊了句“谁啊”,没人回答,门依然在被粗鲁地敲击着。
侯贵平只好起身套上衣服,把李静裹在被子里,走过去转开门锁,刚把门锁转开,门就被猛地推开,撞得他一个趔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来人一脚就把他踢倒在地。
“你他妈一个支教大学生在公安局告我什么来着!老子今天废了你!”小板凳岳军一边从门外蹿进来,冲上去猛踹抱头蜷缩在地的侯贵平,一边破口大骂。
李静被这突发情况吓得措手不及,躲在床上大声叫喊“快住手”。
岳军回头一看,邪笑一声,跑过去一把掀翻被子,暴露出赤身裸体的李静,淫笑着:“身材真不错啊,要不要找哥哥玩玩?”他回头指着侯贵平骂起来:“你他妈大白天抱个女人在学校睡觉,老子被关在公安局里吃苦,你他妈说说这应该吗?”
小板凳岳军个头大概才一米六五,侯贵平整整一米八,身材高大强壮,刚刚是猝不及防被他踹倒,此时爬起身后,见女友受辱,顿时怒发冲冠,冲过去一把把岳军揪起来往门外拉。
岳军虽然打架经验丰富,但无奈对方个头比他大太多,几下子就被侯贵平重重揍了几拳。
闻声赶来的附近乡民围上来劝架,但也都是口头劝架,不敢上去拉住正在打斗中的两个男人。
岳军面对侯贵平的拳头,毫无还手之力,吃了很多亏。这时,他趁侯贵平一个不留意,突然跑到灶台旁,抓起上面的一把菜刀,冲过来挥舞着。“你动啊,你他妈再敢给我动一下试试!”
面对近在咫尺挥舞着的菜刀,侯贵平恢复了理智,这种亡命之徒打起架来不要命,谁也不敢保证他的刀不会挥过来。
侯贵平咬紧牙关,向后缓缓退到床沿。岳军同步上前,把他逼得坐倒在床,一只手拿菜刀靠着他的脖子,侯贵平面对这样的架势,根本无法反抗。随即,岳军冷笑着开始一巴掌一巴掌地抽他,骂着:“你再动下试试?”
侯贵平整张脸都被抽红了,旁边人见这架势,哪敢上来劝。
李静裹着被子蜷缩在角落,吓得浑身瑟瑟发抖,不停地抽泣着。
“瞧你这呆样,大白天抱个女人在学校睡觉,还敢到公安局告我!老子告诉你,老子出来了,翁美香就是老子碰的又怎么样,你能拿老子怎么样!”
听到这话,侯贵平猛地抬起头,怒目而视,满腔怒火熊熊燃烧,吼起来:“砍我,你砍我,你有种就砍死我啊!王八蛋!”
李静闭着眼睛摇头尖叫:“不要!”
“老子现在就弄死你!”岳军举起菜刀,但举起来后,并没有挥过去,而是退后一步,用刀指着对方,“算你有种,老子今天放你一马,滚回你的大学去,别让老子再看见你!我告诉你,我是替孙红运办事的,你小心点!”岳军把菜刀扔到了地上,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宿舍。
侯贵平立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地上的菜刀,几秒钟后,他一把捡起菜刀,就朝岳军追去。
岳军听到身后传来声响,回头一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大个子举着菜刀追他,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拔腿就跑,但侯贵平人高马大,三两步就追到眼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揪过来。岳军大喊救命,侯贵平举起菜刀,听到身后李静大喊:“不要啊!”
侯贵平迟疑着,菜刀立在半空,过了一会儿,他把菜刀扔到一旁,抓起岳军的头发,拳头如雨点般把岳军一顿猛揍,最后在众人的拉劝下才松手。
岳军一瘸一拐地站起身,走出很远后,转头威胁道:“你给我等着!”
侯贵平作势又要冲上去,岳军连忙逃走。
在众人的搀扶劝慰下,侯贵平回到宿舍,关上了门。
李静看着他红肿的脸颊,又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侯贵平摸着她的头,轻声抚慰着:“没事,我没事。”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
夜晚,侯贵平站在乡上的唯一一个公共电话柱前,疲倦地对着话筒说:“我又去了一趟平康县公安局。”
“警察怎么说?”电话那头的李静问。
他丧气道:“态度很敷衍,说他们的调查已经排除了岳军的犯罪嫌疑。我说这不可能,他们说排除就是排除了。我问他们翁美香是不是遭人强奸了,他们态度很模糊,说阴道里是测出了精液,但究竟是强奸还是其他情况,还有待调查。完完全全不懂法,与未满十四周岁的少女发生性关系,就是强奸,居然还说其他情况!岳军带翁美香去了县城一天一夜,他们说岳军的精液不符,排除了嫌疑,所以把人放了。可就算岳军精液不符,他也最有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继续调查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传来一声李静的叹息:“你还是回学校来吧,不要继续留在那里了。”
“那怎么行?翁美香就这样白死了吗?她可是我的学生啊,是我没拦住才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跟张超老师说了你的情况。”张超是他们的班主任,“张老师的意思也是让你先回学校,他会把情况汇报给教务处,教务处会安排你去其他地方支教,如果你不想支教,也可以回来接着上大四。张老师说你是个没出过校门的大学生,对社会上的一切都想得太简单。大城市里我们可以讲法律,但很多小地方,法律意识都不强。张老师说岳军既然知道是你到公安局告发他的,说明有警察把你这举报人透露给了岳军,这是违法违纪的,一定有猫腻。为了你的人身安全,他希望你赶紧回来。”
侯贵平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冷空气,摇摇头。“不能,我现在不能回去,我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会看到翁美香。你不是我,你无法体会那种感觉,再向前伸一点点手就能抓住她了,可她还是掉下去了。如果这样的事都不能用法律来解决,如果这样一个人就这么白死了,那我就真的不明白,我们读法律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静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问:“这几天岳军有没有来报复你?”
“没有,我不怕他。”侯贵平咬牙道。
“你今天又去了公安局,说不定岳军又会知道,我怕……我怕他还要来找你麻烦!”
“那正好!”侯贵平一脸不屑,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翁美香,他握紧拳头,指甲都钉进了肉里,“你别为我担心了,我根本不怕他,他打得过我吗?我还盼着他来呢!我真想狠狠揍他,揍死他!”
李静发出了抽泣声:“你不要再招惹他了,他打不过你,可你一个外地人,他是当地的流氓,如果他多找几个人,他拿着刀找你,我……我怕……”她哽咽起来。
侯贵平冷笑一声:“你说的情况我都考虑过,我也做好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准备,我一点都不怕。他不敢真对我怎么样,如果闹出人命,当地警察再怎么样也包庇不了他了。”
李静哭出声:“你不要说这种话。”
侯贵平深吸口气,一脸严肃。“如果这个案子我不是亲身经历,那么对我来说,这只是个新闻,可以为此痛心疾首几分钟,但几分钟后,这就是个报纸上的故事了,不会影响到我的生活,我也不会为这个故事浪费更多的精力。可我是亲身经历这一切的呀,我没办法袖手旁观。如果我不管了,就此回学校了,那翁美香的死谁来负责呢?我想我一辈子都会后悔的。”
“可是你已经多次找过警察了,岳军依然逍遥法外,你还能做什么?”
“县公安局不管,还有市公安局,市公安局不管,还有检察院。我这几天也在做一些调查,查到了一些很不寻常的事,我感到整个案子并没我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包括葛丽怀孕生子。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能让真相大白。”
侯贵平紧紧握住话筒,他有把握,真相就在不远处。
2001年11月16日,星期五。
大约半个月前,侯贵平得到一份关键证据,并且弄清了翁美香之死背后的真相。因为真相太过骇人,出于对平康县公安局的不信任,他没有把材料交给平康县公安局,而是交到了平康县检察院。检察院的一位办公室主任接待了他,详细了解了情况,又看了他提交的材料,看得出,那位主任也非常震惊。
一个星期后,侯贵平再次来到平康县检察院催问结果,又是那位主任接待了他,这一次,主任专门把他叫到了小会议室,闭门商谈,告诉他这个案子他们不能查,反复劝他回大学去,把这件事放到一边不要再管了。
侯贵平很是失望,于是他在前几天多上了一些课,今天特意请一天假,一大早就坐车去了清市,找到清市公安局,交上了同样的证据并说明情况,工作人员表示需要向领导报告后再处理,到时会给他答复。
回到苗高乡已是傍晚,山区初冬日落早,此刻,乡上的那些房子都升起了袅袅炊烟,天际一抹红霞,即将沉到山的那头。
侯贵平伸直身体,深深吸了一口冷飕飕的空气,迈开步子走回学校。
快到宿舍时,他远远瞅见门口有人在徘徊,那人很好辨认,个头不高,染着黄毛!他警惕地停下脚步,与此同时,小板凳岳军也发现了他。
侯贵平眼角微微缩小,冷静地扫了眼周围,旁边地上有块砖,如果这家伙动手,他就马上操起砖块往对方头上砸。
不过看样子不必动手了,岳军手里没拿菜刀,而是一只手提了两瓶酒,另一只手提了一些菜,满脸堆笑地跑上来讨好。“侯老师,您总算回来了,以前是我不对,我错了,您要怎么我都行,我给您赔礼道歉,走走,去您屋里说。”
侯贵平弄不清楚对方在玩什么把戏,若是换成其他小流氓,不打不相识,浪子回头金不换,他倒愿意与对方交个朋友,但对方祸害他的学生,罪不可赦,完全无法原谅,他脚下没动,很冷漠地瞪着岳军。“你想干什么?”
“我们这儿啊,如果两个人打架闹纠纷了,大家坐一起,吃顿赔礼酒,道个歉,就好了。”
“我和你,不可能。”他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绝。
“你——”岳军脸色有些难看,但马上恢复笑容,“侯老师,翁美香的事真的跟我没关系,我们进屋,您听我慢慢跟您解释,怎么样?”
侯贵平迟疑不决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犹豫中,被他半拖半拉地进了宿舍。
岳军很主动地把几盘荤素冷菜摆开,开了一瓶酒,给两人都倒上,自己先举起酒杯一口干完赔罪:“侯老师,以前完完全全是我不对,我没文化,您是大学生,别跟我一般见识,如果您不满意,那您砍我一刀,我绝对不反抗,算是扯平了,怎么样?”
侯贵平皱眉看着他,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先干了这杯酒,我再和您具体解释。”岳军举起杯子,一直等着他,侯贵平看了他很久,反正也不惧怕他敢如何,便拿起酒杯一口喝完,仿佛是用足力气把满腔怒火压制下去。
“侯老师,今天您去了市公安局对吧?”
侯贵平一愣,顿时脊柱感到一阵寒意。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市公安局?你在市公安局里也认识人对不对?”侯贵平瞬间让酒气涨红了脸。
岳军连连摆手。“我哪能认识市公安局里的大警察啊,县公安局的我也不认识啊。我这么跟您说吧,您去哪里举报,马上他们就都知道了。”
“他们是谁?”
“这我不能说,我跟您说过,我是替孙红运办事的,我是他厂里的司机。您是外地人,可能不知道我们老板,但平康没人不知道我们老板的。我只是帮老板做点事情,翁美香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哪能想到翁美香会自杀呀。现在这事闹大了,谁都没想到,他们跟我说了,他们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些事了,您啊,就高抬贵手,不要再管这事了。这里有三千块钱,补偿您这些日子的辛苦,如果您觉得不够——”
侯贵平一把打掉小板凳递过来的红包,顺带把他推翻在地,冷喝道:“你们要用钱来收买我?这是人命,这是人命!”
岳军脸色一变,正想发火,但望着面前侯贵平正气凛然的高大身形,本能地畏缩了,便从地上爬起来,强忍脾气道:“侯老师,大家都是在社会上讨个生活,没必要这么耿直。他们想知道您今天交到市公安局的材料,是不是还有备份,我不知道您交的是什么材料,但他们很重视您这份东西,说只要您愿意把这份东西给他们,多少钱您都可以开口。侯老师我偷偷告诉您,他们很有钱,您尽可以开高点。我只是跑跑腿,如果这件事办好了,我也能拿点奖励,我绝对不会忘记侯老师您的人情,如果您选择继续在这儿教书,我保证以后整个苗高乡没有人敢动您半分。”
侯贵平咬牙摇头。“不用跟我说了,我今天去市公安局你们马上就知道了,我算是领教了你们的能耐。不过想用钱买回我手里这个东西,不可能!不管多少钱,我都不会交给你们!”
岳军咬咬牙,冷声道:“侯老师,我对您个人没有任何意见,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您来我们镇教书,也算和我有缘。我跟您说句实话,我凭良心建议您这事不要管了,一是您根本管不了,二是您再管会有大麻烦!”
侯贵平握了握拳头,伸手狠狠指着对方。“你想威胁我是吧?”
岳军害怕再被他揍,向后退一步。“我只是按他们说的,把好话坏话都带给您,具体怎么做,您自己看着办吧。”
“滚出去!”
小板凳哼了一声,捡起地上的红包,转身开门就走。
侯贵平拿起桌上的酒,连倒三杯喝完,半斤白酒下肚,他红着脸喘着粗气,头脑却更加清醒。
他掏出笔,在信纸上写道:
小静:
我拿到了一些证据,翁美香的事远比我想象的复杂,这些罪犯很有势力,我不能在平康久留了。我不害怕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但这件事在平康无法处理,我必须尽快回学校,学校里有更多的法律资源,我到时会把情况报到省公安厅和省检察院,我一定要给受害学生一个交代。明天早上我去给学生们做剩下的教学安排,下午我就回江市。
平
2001年11月16日
写完信,酒劲涌上来,浑身燥热,他把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离开宿舍,把信投到了校门口的信箱里。
他站在原地,一阵冷风吹来,浑身一个激灵,望着这片山区夜晚层峦叠嶂的黑色天幕,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
以前他觉得这片天空像黑宝石一样,宁静而美丽。
此刻,他突然发觉,这片天空黑得那么彻底,没有一丝光亮。
他想大声吼叫,又怕惊扰学校里的住宿生,他喘着粗气开始绕着学校的土操场一圈圈奔跑,挥洒着体内的酒精和汗水,尽情奔跑。
一直到汗水湿透了衣服,他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来,慢慢走回宿舍。
他架起煤炉,烧了一壶开水,准备好好洗个澡,然后好好地在这里睡最后一觉,等醒来后,天就亮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响起敲门声。
侯贵平警惕地回过身。“谁啊?”
“侯老师,是我,家里热水没了,你这儿有吗?”一个女声。
侯贵平打开门,门外是那个住学校外面的年轻小寡妇丁春妹,她穿着白色的鸡心领毛衣,很随意地扎了个马尾。大晚上的,有女人来访,侯贵平有些害羞地招呼了一声。
小寡妇看着烧热的炉子,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侯老师您在烧水呀,我家柴火没了,正想烧水洗澡呢,借我点热水吧。”
“嗯……你拿吧。”
“那我借你热水瓶用用。”
她挪着婀娜的步子,走过去要拿桌下的热水瓶,突然一个踉跄,恰好摔倒在了侯贵平的怀里,侯贵平一愣,身体似乎不会动了,他粗重的酒气喷到了她的脸庞上。她突然把手伸进了侯贵平的秋衣,像跳蚤一样触及了胸膛的敏感点。
“侯贵平性侵留守女童,强奸妇女,最后畏罪跳河自杀?”严良合上这份当年的案卷材料复印件,和办公桌后的赵铁民对视一眼。
赵铁民点头道:“我派人专门去了一趟平康县公安局调来这份材料,也找过当时大学里一些知情的老师核实。当初是平康县公安局派人到学校通报这个情况的,考虑到江华大学学生支教期间发生如此不堪的事,为了保护各方的声誉,学校对外宣称学生是支教期间在水库意外落水死亡的。”
“这……”严良皱眉,“我很难相信这是事实。”
“为什么?”
“他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受过高等教育,他本身学的又是法律。”
一听这话,赵铁民忍不住哈哈大笑:“老严,你就别摆知识分子的面孔了,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的套路啊,我最懂,涉及性犯罪的挺多,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严良不怀好意地瞪他一眼,道:“你再派人详细查一遍,这案子很可能有问题。”
“这能有什么问题?事实清楚,证据充分。”
案卷记录,2001年11月16日晚上11点,苗高乡一名名叫丁春妹的妇女来到派出所报案,称支教老师侯贵平诱骗她到宿舍,强奸了她。
民警赶到宿舍后,屋里没人,但在床上发现了未干的精液。
第二天,县里的法医赶到乡上,提取到了丁春妹阴道内的精斑。警察在搜查侯贵平宿舍时,还找到一条女童的内裤,上面同样有侯贵平的精斑,这条内裤经过调查,是侯贵平班上一位叫翁美香的女生的。该女生几个星期前喝农药自杀身亡,当时警方在对女生尸检时发现,女生自杀前曾遭人性侵。走访当地乡民的记录证实,侯贵平支教期间行为极不检点,大量证人证实,他在大白天和陌生女人在学校宿舍发生性关系。
第三天,乡民在水库发现一具男尸,经辨认是侯贵平,丁春妹阴道内与女童内裤上的精斑,经过比对,都是他的。
所以警方认定,侯贵平性侵留守女童,强奸妇女,受害人报案后,他仓皇逃窜,最后畏罪跳河自杀。有物证有人证,证据链齐全。
严良微微摇着头。“表面看,案子没问题。可是你想,案子发生十多年了,照理早该被人遗忘了,那么江阳又为什么要在那本检察官的小册子上留下侯贵平的名字和身份证复印件呢?小册子是今年1月份刊印的,江阳死于3月,也就是说,江阳留下名字和身份证复印件是在他死前不久。一起扑朔迷离的命案,死者在死前不久,留下了一起十二年前案子的嫌疑人信息,这值得我们关注。”
他重新拿起材料,把里面的各项资料平铺在桌上,一页页仔细翻过,过了很久,他突然注意到一个很明显的问题:“为什么材料里缺少侯贵平的尸检报告?”
“没有尸检报告?”赵铁民瞪起眼,将一页页材料都翻找一遍后,摊开手,“材料里只写了侯贵平溺毙的结论,还真没有尸检报告,有点奇怪啊。”
严良抬头严肃地瞧着赵铁民。“一份封存留档的结案报告里,居然没有最重要的尸检报告,这种纰漏很少会发生吧?”
赵铁民眯着眼,没答话。
“你让你们专案组里省高检派来的检察官联系平康县检察院,看看平康县检察院是否有这起案子的材料。”
“检察院肯定没有。”赵铁民摇头道,“刑事案件中,嫌疑人已经死亡的案子,自动销案,无须报给检察院。侯贵平的卷宗,只可能公安局留档,不会交给检察院的。”
严良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如果平康县检察院没有这案子的记录,江阳这位曾经的检察官为什么会写下侯贵平的信息呢?”
两天后,赵铁民心急火燎地找到严良,带给了他一份案件材料。“平康县检察院果然有一份侯贵平的案件材料。”
严良意料之中地接过手,笑着问:“这份里面有尸检报告?”
赵铁民特别严肃地点头。“有。”
严良奇怪地看着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你看了就知道。”
严良急忙拆开,找到侯贵平的尸检报告,目光投到结论上,结论依旧是溺毙。可当他浏览到对尸体的描述时,马上发现了问题。
“尸体上有多处不明原因外伤,死者胃部积水150毫升。”
严良忍不住惊呼:“溺水死亡者胃部怎么可能只有150毫升积水?”
赵铁民转过身,冷哼一声:“侯贵平只吞了一口水就淹死了,死个人原来那么容易。”
“果然这案子有问题!”严良微微皱眉,随即问,“嫌疑人已经死亡,按规定要撤案,公安局不必报到检察院,为什么平康县检察院也有侯贵平的卷宗?”
赵铁民摇摇头。“平康县检察院的几个主要领导都是近年调来的,对为什么这起本该销案的案子的案件材料会在他们院,都称不知道。”
严良把整份材料详细看了一遍,道:“检察院和公安局的两份卷宗,内容完全一样,只是公安局的那份没有侯贵平的尸检报告。尸检是在公安局做的,他们却没有尸检报告,反而检察院的材料里有尸检报告,这太不寻常了。”
赵铁民表示认同。
严良目光悠悠地望向远处。“现在你该相信张超没有在误导我们了,我们找江阳的遗物,结果马上发现了一起很不寻常的陈年旧案。”
“你的意思是,这是张超故意让我们知道的?他的动机呢?翻案?可一起十多年前的旧案,人都死了,翻案有什么用,值得他自愿入狱吗?”
严良双手一摊。“我不知道答案,无法回答你。你可以再找张超问,不过我相信你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一定会说他对这件事不知情。现在,你只能继续查清楚侯贵平的事。”
赵铁民点点头,可是随即又皱皱眉,表现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我拿到这份东西后,也给专案组其他同志看了,毫无疑问,大家都认为这起旧案有问题。不过大家有个分歧,大部分人只想尽快把江阳被杀一案了结,不愿意为十几年前小地方的一起普通命案分散精力。哪怕这案子有明显问题,可当地公安已经定性了,翻案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会涉及很多过去的当事人,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阻力。”
严良不假思索地说:“毫无疑问,侯贵平的案子,你们必须追查下去。”
赵铁民为难道:“你很清楚我们的办案程序,案件调查要权衡投入和产出,如果凡是疑难案件都要查到底,全国警力翻三倍都不够。专案组是为了江阳被杀一案成立的,不是为了十多年前的普通命案。何况人都已经死了,谁愿意自讨没趣替一个死人翻案?地方上的各种办案阻力,你这位老师是没有亲身体会的。”
“不,”严良很认真地盯着他,“侯贵平的案子你们不查出真相,恐怕江阳被害一案永远破不了。张超建议我们查江阳的遗物,我们去查了,结果马上牵出一起充满疑点的旧案,这绝不是巧合。侯贵平的死与江阳被害,以及张超的先认罪再翻供,这几件事有什么关联,虽然现在没有答案,但我相信线索会逐渐串起来的。”
赵铁民扳着手指,思考着,过了很久,点头表示认同。“可是侯贵平的案子都发生十多年了,现在怎么查呢?”
“很简单。第一,调查侯贵平的卷宗为什么会存到检察院,我相信和江阳有关;第二,”他拿出尸检报告,指着末尾的签名,“找到这位负责尸检的法医陈明章,向他了解当时的情况;第三,和当年负责该案的经办人谈谈,问他为什么明显是谋杀的尸检报告,结论会变成跳河自杀溺毙。”
赵铁民思索片刻,点头道:“这几项调查都需要人手,专案组成员目前还是围绕着江阳被杀一案,他们不少人是省里单位的领导,级别比我高,让他们查一起旧案,我差遣不动,幸好我们支队有几百号人,我可以让我手下的刑警去调查。”
听他这么说,严良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次的案子社会影响那么大,省市两级三家单位破格组成专案组,照理组长应该由省厅的人担任,你这刑侦支队长级别是不够的,可是高栋却极力推荐你。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级别比你高的人,手下却没你多。”
赵铁民惊讶道:“让我当专案组组长,是高厅的刻意安排?”
严良点点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喃喃道:“高栋究竟知道些什么,他又在这案子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2003年,江阳来到了平康县。
江阳的人生无疑是幸运的,他从小就是学校里的尖子生,高考考上了江华大学法律系,2002年顺利毕业。
那个时候,外企最吃香,宝洁、四大事务所是所有学生的向往,其次是金融业。当时,公务员不像后来那么热门,江阳尚未毕业就很轻松地考进了清市人民检察院。
他并不是清市本地人,却报考了清市的检察院,自有他特别的考虑。
当时他的选择很多,既可以报考最高检,也可以报考省高检或者省会江市检察院的职位,可是仔细权衡之下,这几家单位都是精英云集,论学校、论学历、论能力,他都比不上精英,论关系背景,他更是毫无优势。清市位于本省西部,经济排名省内垫底,一线法律专业的精英不会去报考清市检察院,矮子里面拔将军,他相信江华大学的招牌在落后城市的单位里,还是金光闪闪的,只要努力经营,很容易成为单位的重点培养对象,一步步坚实前进,仕途一片光明。
果然如他所料,他一来就成了单位里唯一的名校高才生,外加他是个帅哥,性格开朗,口才很好,一表人才,而任何机关单位都不缺爱撮合的大妈,很快,单位大妈络绎不绝地拿着各种女孩的照片找上他。他眼光很高,一律拒绝。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因单身就随便挑个女朋友,他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很是明确。
不久之后,他等来了值得爱的姑娘。
清市检察院吴副检的漂亮女儿吴爱可,遇见了穿着制服的江阳后,立刻产生了眼缘。吴爱可尖脸长发,曲线别致,也学法律,刚刚毕业,现在在一家律所当助理。
于是,两人在都是法律人的借口下,很快谈起了人生理想,对彼此的好感与日俱增。吴副检也在旁观察了他几个月,亲自找他谈过心,对他很是满意。
在机关单位生存,如果有一位大领导是未来的老丈人,那么一切就变得很容易了。再加上平时看点管理类的书,开会时装模作样说上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自然成了单位的重点培养对象。
一切都很顺利。2003年,吴副检调去了平康县检察院任检察长,江阳也跟着去了平康县,任侦查监督科科长,副科级,手下带四名工作人员,这对毕业才一年的人来说很不容易,所有人都十分看好他。
那个时候手机刚刚开始流行,还没出智能手机,年轻人的主要聊天渠道是互联网。毕业后,他的大学同班同学建了一个QQ群,有一次江阳说到自己在平康县检察院任职,女同学李静马上对他发起了私聊,得知他任侦查监督科科长后,李静表示过几天来平康看看他。
李静是班上的美女,身材相貌都一流,不过她和侯贵平是男女朋友关系,所有人都知道,江阳对她自然不抱任何想法。她突然郑重提出要来平康看他时,江阳心里是拒绝的,心想,李静该不会对自己有意思吧?好吧,虽然他自认长得帅,可他正和领导的女儿谈着恋爱,可不敢开任何小差。
他只能一本正经地问她有什么事,对方却不回答,只说见面了会告诉他。
对这次会面,江阳不敢隐瞒,如实告诉了吴爱可,毕竟在这县城如果发生点什么风流韵事,一下子就传开了,要是谣言四起,传到吴检的耳朵里,他很快就会从科长变成门卫。
会面地点定在了县城唯一的一家西餐厅,吴爱可独自坐在一角“监视”,江阳和李静坐在不远处的偏僻一桌。
相互寒暄客套一番后,江阳做贼心虚地瞥了眼远处的吴爱可,压低声音直切主题:“你跑来平康找我有什么事?”
李静思索一番后,缓缓开口:“你记得侯贵平吗?”
“你男朋友?我当然知道,”江阳皱了皱眉,“对他发生的事,我很遗憾,好像就发生在我们平康吧?”
李静默默地点了点头。
江阳奇怪地看着她。“怎么回事,这都过去几年了,为什么突然提到他?”
她再三犹豫后,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弄明白,但又觉得这样会很麻烦你。”
听出不是爱慕自己,江阳松了口气,爽快地问:“什么事,你说吧,老同学了,不违反工作原则的情况下我一定帮忙。”
“我……我怀疑侯贵平不是淹死的。”
江阳当即瞪眼。“那是什么?”
李静牙齿咬住嘴唇,半晌后,低声说:“他死于谋杀!”
“你说什么!”江阳一声惊呼,引起了不远处吴爱可的注意,片刻后,他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低声问,“为什么这么说?”
“侯贵平死后,平康县公安局警察带着结案材料找到学校,向学校通报了这件事,你知道材料里记录侯贵平是怎么死的吗?”
“不是下河游泳,不小心淹死的吗?”
李静轻轻地摇头。“通报说,侯贵平性侵留守女童,强奸妇女,在被警察逮捕期间逃走,最后畏罪跳河自杀。”
江阳瞪大了眼睛,连声道:“这不可能,侯贵平不可能是这样的人。我跟他虽然不熟,可我知道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他脑海中浮现出侯贵平的身影:一个高高大大的阳光男孩,爱运动,很强壮,一身正气,绝不是那种躲在角落里看片的猥琐男生。他还记得,有一次,有个偷车贼被他们班男生抓到,很多人要去揍小偷,侯贵平靠他的个头拦住大家,坚持不打人,将之扭送派出所。这么个阳光正义又善良的大男生,怎么可能跟性侵案连在一起?
李静眼眶微微泛红。“我也绝对不信他会做那样的事。而且有件事你不知道,在他支教时,我去过他所在的苗高乡,在我去之前不久,他班上的一个女学生喝农药自杀了,警察发现女孩自杀前曾遭人性侵,侯贵平一直在为此事向上级举报,要求调查,怎么可能是他干的?”
“你说他举报学生遭性侵而被谋杀,最后警方的结论却是,侯贵平性侵了那个女生?”
李静缓缓点了点头。
听到这儿,江阳的脸沉了下来,脸上覆了一层阴霾。
李静继续说:“平康县公安局警方来学校通报这件事时,张超老师看过他们带来的结案报告,张老师后来告诉我,材料上有问题。侯贵平的尸检报告结论写着溺水死亡,而尸检描述上写着,胃部积水150毫升。”
江阳不是专业人员,一时不明白。“那又说明了什么?”
“张老师说,一个人如果是溺死的,会吞下大量积水,150毫升只是一大口而已,所以他不可能是溺死的。”
江阳骤然动容。“既然如此,张老师有没有把这个疑点告诉平康县公安局警方?”
李静摇了摇头。“没有。我问过他,他说地方上办案,可能有黑幕,这个疑点既然被他看出来了,相信当事法医自然更清楚,可最终还是送来了这份结论。侯贵平在举报时,平康县公安局就有内鬼向被举报人透露是他举报的,这案子可能牵涉范围很广。张老师说,要在地方上推翻一起案件,非常困难,会牵涉很多人,尤其这样一件疑点重重的案子,我们未出校门的法律人不懂实际工作的困难,侯贵平已经死了,不管翻案与否都改变不了侯贵平已死的事实。”
江阳闭上嘴,思索着。
从事检察官工作一年多,他已经不是那个未经世事的天真大学生了,他知道实际办案的困难,有些案件明明存在疑点,最后却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妥协了。
学会妥协,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
李静看着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试探地问:“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帮我确认一下案件材料,看那份尸检报告的记录,是不是真如张老师看到的那样?”
“如果是的话呢?”
“你……你是侦查监督科的科长,你能不能……”面对一件很麻烦别人的事,李静很难说出口。
“你想替他翻案,还他清白?”江阳表现出并不十分热心的样子。
李静慢慢地点了点头,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那次事情后,我听说侯贵平的妈妈精神失常,后来就失踪了,他爸爸不久后也跳河自杀了……”
这时,大概是见到潜在情敌在自己男朋友面前哭,吴爱可忍不住走了过去,刚走到那儿,却发现气氛不像自己预想的那样。
两人都很沉默,李静无声地哭着,而江阳则正襟危坐,眉头皱在了一起,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
李静蓦然抬起泪眼看到一副古怪表情的吴爱可,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江阳忙收敛情绪,替双方介绍了一番,随后把侯贵平的事向吴爱可转述一遍,吴爱可脸上渐渐浮现了怒容,突然一拳击打在桌上,冷声道:“如果事情真是这样,江阳,你要查,一定要查!必须还人清白,抓到真凶!”
江阳考虑着如果去调查兄弟单位公安局的案子,不但会遇到阻力,他这个新人也会得罪体制里的人,犹豫着不敢下决心做保证。
李静看出了他的犹豫,勉强地笑了一下,抿抿嘴:“我知道这件事很为难,让你很难做,我……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侯贵平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没有什么其他要求。”
吴爱可果断道:“怎么可以只确认一下,这件案子一定要一查到底啊!江阳,你还犹豫什么,你是不是检察官啊?你不查,我就找我爸去了。”
李静疑惑道:“你爸?”
“我爸是检察长,管着江阳。”吴爱可脸上浮现出得意的表情。
江阳无奈地撇撇嘴,表示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静马上抹了抹眼泪,满怀期待。“如果……如果真的可以,我希望——”
江阳说:“我知道了,我尽力吧。”
把李静送上回江市的大巴后,江阳和吴爱可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沉默不语,眉头紧蹙。
吴爱可不满地数落起来:“怎么回事!你对你同学的案子好像很不情愿帮忙。”
江阳有他的顾虑。“如果真是李静说的那样,这件事处理起来不太容易。我工作才一年多,如果要去翻侯贵平的案子,会得罪不少人的。”
吴爱可鄙夷地望着他。“你还是检察官吗?你还是侦查监督科科长吗?你不就是处理冤假错案的?”
江阳无奈叹气道:“实际工作不是这么简单的,我……我还没有平反过案子。”
“我真是不明白,凡事都有第一次,那就把这案子当成你平反的第一个案子来做啊。你有什么可犹豫的?如果是冤案,你这侦查监督科科长当然要义无反顾平反,按着法律规定来办不就行了,天塌下来我爸会帮你顶着,你怕什么呢?回头我跟我爸说一下这事,他一定支持你。”
“可是——”
“别可是了!”吴爱可激动起来,停下脚步,回头严肃地瞪着江阳,“你没听到李静说的吗?侯贵平明明是去举报他的学生被人性侵,结果被人谋杀了,死后还被扣上了性侵女童、强奸妇女的帽子。这事害得他妈妈精神失常,失踪,他爸爸羞愧自杀。一起冤案害了整整一个家庭,如果这样的事情你都不去阻止,你凭什么继续当检察官?我对你太失望了。”
江阳咬了下嘴唇,马上笑着讨好:“好好好,我一定遵照您的最高指示,尽我所能去调查,可以了吧?”
“这不是为了我查,这是为了你检察官的职责。我不希望你变成一个什么事都要考虑利弊的官员,这样的伪君子我见得太多了!”吴爱可表情很是认真。
江阳深吸一口气,挺胸道:“好,为了我检察官的职责,好了,我错了,我不该犯官僚主义,这案子我马上去查,中纪委大小姐饶过我这一次吧。”
吴爱可瞪着他,保持了很久一脸正气的表情,最后,总算被他逗笑了:“这还差不多,记住,去公安局的时候制服穿帅点,别给我丢脸!”
“那是当然的,我是平康县最帅检察官嘛——哦,我是第二帅,第一帅是我的岳父大人。”
第二天,江阳亲自带人去了平康县公安局,要调侯贵平的案卷材料。接待他的是刑侦大队长李建国。李建国四十岁左右,个头不高,体态略发福但仍十分强壮。虽然行政级别和江阳一样,但刑侦大队长手下的人可多了,大队下面还有中队,合计有六七十号人,管了这么多人,自然生出领导的气场,远不是江阳这手下就四个工作人员的科长能比的。
得知他的来意后,又见他是个年轻的愣头小子,李建国很不屑。“侯贵平那案子,罪犯本人已经死亡,撤案了,案卷材料都封存在档案室,按规定不用交到检察院,你们检察院调这份材料干什么?”
“我们接到一些情况反映,需要对这起案件做一次复查。”
李建国眉头微皱。“什么情况反映?谁反映的?”
“按规定,这方面不能透露。”
李建国冷笑,一副桀骜的样子。“那我也是按规定办事,案子已经销案封存,不关检察院的事,你们回去吧。”
江阳忍着脾气没有发作,拿出了阅卷的调令,李建国接过瞥了眼,直接还给他,笑着说:“给我没用,我不管档案。”说完转身就走。
江阳在手下面前失了面子,心中大为恼怒,在公安局又没法发作。他只好去找档案室工作人员,结果档案室工作人员说刑事案件的卷宗调档需要李建国签字同意,他只能再去找李建国,可大队刑警说李建国有事外出,离开单位了,将他们几人晾在了一边。
江阳没料到调份卷宗就直接碰壁,左思右想之下,既然李静说谋杀的证据在尸检报告上,经过打听,平康县公安局所有尸检报告均出自法医陈明章之手,于是他第二天早上去找了陈明章。
技侦中心门口,这是他和陈明章第一次见面。
陈明章三十五六岁,戴一副眼镜,长相斯文却带着一股独特的狡黠。
听到江阳想了解一起两年前案子的死者死因时,陈明章表现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这个找我干什么?所有材料都在档案室,你们检察院可以凭手续去档案室要啊。”
江阳皱了皱眉,坦白说:“你们单位档案室的工作人员不是很配合。”
“那你找领导协调,你们是检察院的,公安这帮人最怕你们,你们要份东西还怕他们不给?”
江阳无法对着公安工作人员抱怨公安的推诿,只能耐着性子恳求:“陈法医,能不能请您通融一下帮个忙,核实一下死因,这个结果对我很重要。”
陈明章打量了他一会儿,皱眉道:“你明明可以走公文程序,却不走,这个死者跟你什么关系?”
“死去的嫌疑人是我朋友,那个案子很特殊,我想陈法医您一定对此会有印象,我想——”
“等等,你说死去的嫌疑人是你朋友?”
“是我的大学同学。”
陈明章想了想,微微一笑,问:“也就是说,你对你同学的死因有所怀疑?”
“对对,但我绝对不是怀疑您的工作能力,我只是——”
陈明章打断他,爽快道:“没关系,工作都会有疏漏,怀疑我工作能力也无妨。”他突然凑过去,压低声音道:“这算你私事还是公事?”
江阳不理解为什么对方态度会突然转变,只好说:“目前是我私事,一旦查到证据,我就会按公事办。”
“这样子……”陈法医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江阳连忙道:“您放心,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给您添麻烦,以后也不会给您添麻烦。”
“你误会了,添麻烦我倒一点都不担心,我是怕麻烦的人吗?不是的,只不过嘛……”陈明章一脸为难地说,“这是你私事,我帮助你办私事,自然会动用我工作外的私人时间,我私人时间是很宝贵的,俗话说,时间就是金钱……”
江阳渐渐听明白了,心中咒骂着小地方的机关人员实在太过龌龊,想方设法捞钱,但现在有求于人,只得忍下气来,问:“多少钱?”
“哎呀,这怎么说呢,”陈明章伸出一只手,摇了摇,“你觉得合适,我就帮你翻下记录。”
“五十块?”
“喀喀,这个嘛,你知道,现在物价涨得快。”
“五百块?”江阳瞪圆了眼。
陈明章红起脸,嘿嘿一笑,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江阳咬了咬牙,心中激烈斗争一番,想起女朋友一定要他查清真相的态度,只好吐血同意。“行。”
陈明章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要查哪个人?我下班了来找你。”
“两年前苗高乡上一个淹死的支教老师侯贵平。”
“侯贵平?”陈明章脸色一变,过了片刻,连忙摇头,“这个不行。”
江阳瞬间警惕起来,盯着他问:“为什么不行?这起案子有什么特别?侯贵平的死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陈明章严肃道:“这起案子确实很特别,所以五百块不行,必须得一千块。”
“一千块,将近我一个月的工资!”江阳忍不住叫道。
陈明章连声嘘着,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听到他们说话,立刻压低声音道:“我虽然是技术人员,不算职能警察,偶尔靠技术接私活不算违纪,但传出去也不好听啊,你小声点。我告诉你,县里就我和我徒弟两个法医,我一年要碰三四十具尸体,我哪里记得住这么多名字。侯贵平这名字我记住了,说明这案子肯定有特别之处啊。不过嘛,我这人还是很厚道的,他毕竟是我的尸体,你是尸体的同学,看在尸体的分上,给你个友情价,八百块,怎么样?如果你接受,除了侯贵平的尸检报告外,我再送你一条绝对物超所值的重磅信息。”
江阳心中对他一通咒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人都不像个法医,而是个实实在在的生意人,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还是看在尸体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地给了个“友情价”。
他思虑了好一会儿,想到除尸体的信息外,还有一条重磅信息,显然陈明章绝对知道很多事,恐怕这案子大有隐情。
既然已经向吴爱可承诺了会尽全力查清真相,如果一开始就放弃,恐怕女朋友会对自己失望。江阳纠结了半天,大半个月工资,虽然心疼,不过好在身处公职单位没有其他花销,就咬牙答应了下来,约了陈明章和吴爱可晚上一起吃饭。
江阳和吴爱可坐在餐厅的包厢里焦急地等待着,房门半开,他们时不时看向门外。
“黑,实在太黑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讹了你整整八百块!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吴爱可足足在那里抱怨了半个小时,不断计算着八百块需要江阳上几天班,八百块能买几件衣服,能在外吃多少顿,而陈明章简简单单的举手之劳,就敢要价八百块。
末了,她只好把抱怨转到了江阳头上,说他这个男人就是不会讨价还价,如果是她,一定还到三百块,不能再多了,如果陈明章犹豫,她扭头就走,对方一定会叫住她说再加一百块吧,她坚决说一分钱都不能加了,继续摆出随时扭头要走的架势,最后对方肯定愿意三百块成交。
想到早上江阳就这么轻松答应下来,她就一阵火大。
江阳虽然为八百块肉痛,但心中也是一阵得意。想着吴爱可这回可明白他爱得深沉了,要知道,这八百块纯粹是为了吴爱可才掏的,他和侯贵平虽是同学,可彼此不熟,他们的交情值不了八百块。
他笑着说:“既然已经答应他了,只能我下个月省着点了。早上看他的样子,侯贵平的案子八成另有隐情,我还怕他反悔不来了。”
“他敢!”吴爱可怒道,“你钱不是还没给他吗?瞧这种人的样子,贪财不要命,他肯定舍不得八百块。哼,居然有警察敢向检察官索贿,简直不要命。你记着,待会儿一定要他开张收据,等案子查清后,你再把他带回检察院审他,说他索贿,要他连本带利还钱。”
江阳撇嘴无奈道:“他不是警察,他是技术岗,不是职权岗,我们这算私事,不是索贿。”
正说话间,陈明章推门而入,反客为主地拉过凳子一把坐下,笑眯眯地瞧着他们。“这是你的女朋友?很漂亮。怎么样,钱准备好了吗?”他没有过多废话,开场直接谈钱,伸出手,好像正在做一场毒品交易。
吴爱可忍不住说:“这对你来说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八百块太贵了,三百块!”
陈明章笑着望向江阳。“这个价格是我和你男朋友谈妥的,他同意的,对吧?”
江阳不说话表示默认。
“可是太贵了!”
陈明章摊开双手,表示无奈。“小姑娘,人要讲诚信,而且男人要一诺千金,你男朋友既然已经答应下来这个价格,你作为女朋友应该支持,要不然,别人会以为你不够爱他呢。”
这话戗得吴爱可闭了嘴,只能更加生气地瞪着他。
他丝毫不以为意,从江阳手中很是心安理得地把八百块现金收入囊中,还拍了拍口袋,表示很满意,笑着说,既然生意成交,那么今天这顿饭他请了。结果他却只点了三碗面条,惹得吴爱可心中大骂这也太抠了吧。
江阳不关心吃什么,只想早点知道结果,着急问:“陈法医,你查的事……”
“放心,以诚待人是我的原则!”陈明章笑眯眯地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江阳刚准备接过,他又把文件往后一抽,按在桌上,郑重地说,“我提醒你一下,你走之后,我了解到了侯贵平案子的后续情况。虽说侯贵平是你朋友,但其实这案子跟你并没多大关系,你如果执意要看这份尸检报告,恐怕会给你带来一点麻烦。如果现在你放弃,我会把钱还你。当然——这顿的面条钱你们出。”
吴爱可心中大叫,这么严肃的话题,为什么还要提面条!
江阳犹豫不决,回头看了眼吴爱可坚决要把案子管到底的表情,丝毫没有妥协余地,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不怕麻烦,你给我吧。”
“嗯……那当然没问题,不介意的话,容我再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
“对侯贵平的案子,你了解多少?”
“我还没见到结案报告,我知道的就是当年平康县公安局向学校通报的那些。”
“他们跟学校是怎么通报的?”
江阳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侯贵平在平康支教期间,性侵留守女童,强奸妇女,最后在民警抓捕过程中,走投无路之下跳河自杀。”
陈明章眼角微微跳动了下。“他们是这样通报的?”
江阳点点头。
陈明章抿了抿嘴唇。“你去我们单位档案室要过结案材料了吧?”
“对。”
“为什么没拿到?”
“档案室的工作人员说要刑侦大队长李建国签字。”
陈明章皱眉道:“李建国不肯签?”
“他说这件事归档案室管。”
陈明章点点头,脸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过了一阵子,他重新抬头,微微笑着问:“如果你发现侯贵平不是淹死的,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侯贵平真的不是淹死的?”江阳和吴爱可同时坐直了身子。
陈明章目光毫不回避地迎着,慢慢点头。“没错,我从来没说过侯贵平是淹死的。”
“可是据说当初的尸检报告写的是溺毙。”
陈明章不屑道:“那份尸检报告的结论一定不是我写的。”
“可我听说平康所有刑事命案的尸检报告都出自你手?”
“很简单,有人篡改了我的结论呗。”
听到这话,江阳和吴爱可都知道事情比预想的还严重,双双陷入了沉默。
陈明章笑了笑,看着他们俩。“现在你们还想买侯贵平真正的尸检报告吗?”
江阳心里更加动摇了,他知道这件事大概会牵涉很广。伪造尸检报告,那是严重的职务犯罪,该不该继续深入调查下去?他一个年轻检察官,并没有多少经验,更谈不上人际关系网,目前在吴检的提拔下当上科长,如果平平稳稳走下去,相信未来会很顺利。但如果牵扯进地方上的一些复杂事情里,不管结果如何,恐怕都得不到任何好处。
陈明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没有说话,表现出很大的耐心。
这时,吴爱可果断地开口:“我们买,这件事情我们查定了!”
“这得看你男朋友的意见。”
江阳咬着嘴唇不作声。
吴爱可瞪眼道:“江阳!”
江阳马上抬起头,道:“我买,案子有隐情,我作为侦查监督科的检察官,我要查下去。”
吴爱可瞬间用欣赏的眼神望着他。
“行吧,那我就把尸检报告交给你吧。”陈明章笑了笑,把材料交了过去,接着缓缓说,“我这儿的结论很明确,侯贵平不是溺亡的,而是死于谋杀。在他落水前,他已经死了或者正处于濒死状态。因为他胃里积水只有不到150毫升,溺死的人可远远不止这些了。他身上有多处外伤,但都不是致命的,直接的致死原因是窒息,他脖子没有勒痕,嘴唇破损,大概是被人强行用布之类的东西闷死的。他体形高大,要把他闷死,一个人是不够的,凶手至少两人。这些是我的结论。”
陈明章三天两头跟尸体打交道,描述起死人来,仿佛说着鸡鸭牛羊一般,吴爱可听得心中一阵发怵,脑海中不禁刻画起侯贵平尸体的模样。
陈明章笑称:“我这份尸检报告的结论是经得住检验的。不是我吹牛,我在这方面的职业技能很出色,我是法医学博士,我老家在这儿,需要照顾爸妈,才来平康这小地方上班。我的水平不输大城市公安局的法医,所以你们对我这份尸检报告的准确性,大可以放心。”
过了会儿,陈明章调侃般瞧着江阳,又说:“现在你拿到这份报告了,也知道公安局里的那份案卷材料有问题,我很好奇,你真的打算为一个死去的人翻案吗?”
江阳看了吴爱可一眼,马上把心头的犹豫打压回去,稳住正气凛然的检察官形象。“我要为侯贵平翻案!”
“恕我直言,你和这同学关系很要好吗?”
“一般般,普通同学关系。”
“那我建议你还是算了吧,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翻案,从来都不容易,要得罪人的。你还年轻,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冒险,这案子,比你想象的复杂,翻案,嗯……你级别不够。”
吴爱可不服气。“他是科长。”
“科长?”陈明章不屑地笑了笑,“一个县级机关的科长,也就副科级吧?而且还是个很年轻的科长。李建国和你级别一样,你还是他的监督部门,你连他都摆不平,还怎么翻案?”
吴爱可听到江阳被他说得一文不值,不由得恼怒道:“照你说翻案要多大级别?”
陈明章指着江阳。“等他当上检察长还差不多。”
吴爱可笑称:“我爸就是平康县检察长,正职,一把手。”
“呃……这样啊?”陈明章重新打量起他们俩,“难怪。我想这事你知道没那么简单,小地方事情处理起来特别复杂,更别提翻案,但你一个刚工作的检察官就敢出头,果然是靠吃软——喀喀,”他强行把“饭”字吞了回去,“有大靠山啊。”
江阳看了一遍尸检报告,把材料放到一边,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份最原始的尸检报告,你们的报告不都是并到结案报告里一起放档案室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陈明章不由得笑了起来,一脸欣赏地看着江阳,冲吴爱可道,“小姑娘,光情绪用事是没用的,你男朋友比你聪明多了。”
吴爱可嘴里哼了声,但听到他这么夸江阳,心里不禁得意。
陈明章继续道:“事情是这样的,当初大队长李建国带人送来了侯贵平的尸体,我还没得出结论呢,他就四处告诉其他警察,说侯贵平是畏罪自杀淹死的。后来我找到他,说出了我的结论,侯贵平不是淹死的,而是死于谋杀,还没等我说完,他就跟我说,侯贵平一定是自杀淹死的,不会有第二种可能,让我就按这个结论写。我不同意,因为这明显违背我的职业道德嘛,万一将来翻案,说尸检报告有问题,岂不变成我的责任?他一直劝我,说他们刑警有破案考核压力,如果侯贵平不是死于自杀的,他们不好交代。我很怀疑他说法的真实性,还没展开调查呢,怎么就知道案子破不了?所以我最终依旧不同意,于是他让我只要写好尸检过程就行了,后面的结论他来写,所有责任他来承担。没有办法,他是刑侦大队长,这块他说了算,我只能做好我的本职工作。所以如果档案室的卷宗里,尸检报告的结论写着侯贵平溺毙,那一定是李建国写的。”
江阳不解地问:“那么你手里的这份尸检报告原件?”
陈明章笑眯眯回答道:“既然尸检报告结论由他来代笔,若将来翻案,变成我和他共同伪造尸检报告,那我岂不是很倒霉?所以呢,我自己重新写了一份尸检报告,签下名字,盖好章,一直保留着,作为我完全清白的证据。”
江阳思索着,他理解陈明章故意留一手的做法,一个法医的权力是有限的,他只能保证自己的工作没风险,管不了刑警队长最后会把案子如何处理。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关于侯贵平性侵留守女童和强奸妇女的事,你知道多少?”
陈明章皱眉道:“性侵女童这件事,侯贵平有没有做过,不好说。可能有,也可能没有。”
江阳不解地看着他。
陈明章露出回忆的神情。“侯贵平尸体被发现前一天,刑警送来了一条小女孩的内裤,上面有精斑。侯贵平尸体被找到后,我从他身上提取精斑,比对后,两者确实是一样的。”
江阳和吴爱可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心中都在呼喊,怎么可能,难道侯贵平真的性侵了女童?
陈明章又道:“但是光凭一条内裤上的精斑是不能下结论侯贵平性侵女童的。那名死去的女童也是我做的尸检,我从她阴道里提取到了精斑,不过从来没和侯贵平的精斑比对过。”
“为什么?”
陈明章脸上表情复杂。“因为在侯贵平死的前几天,法医实验室有人进来过,丢失了一些物品,包括从女童体内提取的精斑也不见了。”
江阳吃惊道:“小偷怎么会跑到公安局的法医实验室偷东西?”
陈明章笑了笑。“是不是小偷干的,没有证据,我们就不要下结论了。”他吐了口气,道,“女童内裤上的精斑确实是侯贵平的,但体内精斑没有比对过,所以我说侯贵平是否性侵了女童,结论是不知道。不过嘛,他强奸妇女有可能是真的。”
江阳和吴爱可张大了嘴巴。
“那名妇女被强奸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苗高乡,提取了她阴道里的黏液,上面有精斑,后来侯贵平尸体被找到后,经过比对,这确实是他的,他与那名妇女发生过体内射精行为,这是不可能伪造的。”
江阳听到这话,半晌默默无言,这个结论彻底打破了侯贵平在他心中的形象。李静是站在侯贵平女朋友的角度看问题,自然深信侯贵平绝对不会做出那些事,但是证据上,侯贵平确实这么做了啊。
替一个强奸犯翻案,值得吗?
陈明章似乎看出他心里的想法,笑道:“是不是在考虑,该不该为一个强奸犯翻案?”
江阳默认。
“其实侯贵平也未必是强奸犯吧,我的结论只能证明侯贵平与那名妇女发生过性关系,是不是自愿的谁知道呢。”
即使是自愿的又怎么样呢?背着女朋友,在支教期间与其他妇女发生性关系,在江阳看来,同样是件很龌龊的事,侯贵平的人品该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陈明章站起身,道:“后面怎么办,都看你个人的决定。”
江阳表情沉重地点点头,说了句:“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
陈法医拍拍装了钱的胸口,道:“助人为乐嘛。”
江阳看着他问:“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内情,你就不担心……不担心给你带来麻烦吗?”
陈法医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首先,法医在单位里是技术岗,是相对独立的部门,领导顶多看我不顺眼,不能把我怎么样。其次呢,就算有人因为我多管闲事想办法调走我,那也无所谓喽,法医工资本来就低,要不然我也不会私下接活,不光这次跟你,我还有很多赚钱门道,医学、物鉴学、微观测量学,这些我都很精通的。不干法医,还有很多单位排队请我呢,现在无非是有点职业理想罢了。”
他豁达地笑起来,也感染了另两人,江阳和吴爱可走出了刚刚一席话带来的无形阴霾,跟着笑出了声。
这时,江阳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问:“对了,你说除了侯贵平的事外,你还要告诉我一条——”
“一条绝对物超所值的重磅信息。”陈法医没忘记这事,他咳嗽两声,带着仿佛蒙娜丽莎一般神秘的微笑看着他们,“我刚说我有很多赚钱的门道,其中一样是炒股。中国股市自从2001年见顶后,已经跌了两年多了,你们现在如果有钱,可以多买一些贵州茅台这只股票,拿上个五年十年,你们准会发财的。”
两人刚刚被鼓动得满怀期待的脸顿时像被戳破的气球般泄了气。“这就是你说的重磅信息啊?”
“对啊,你们如果不信,十年后一定后悔没听我的。来,服务员,买单。什么!餐具也要一块一份,赚钱要不要这么拼命啊?”
江市刑侦支队的大院里,一辆奔驰S级轿车缓缓驶进停下,从车上走下一位四十多岁、戴着眼镜、一身休闲装扮的男人,他迈着轻松的步子朝办公楼走去。
赵铁民透过落地玻璃指着他。“我们的客人来了。”
“他就是法医陈明章?”严良颇感意外。
赵铁民揶揄他:“你是在想凭法医那点微薄收入,怎么开上大奔了?你一个正教授都开不起,这陈明章嘛,要么富二代,要么拆迁户,要么靠脸吃饭吧?”
“最后一条对他有点困难,赵大队长可以把这碗饭吃得很香。”
赵铁民情不自禁地摸了下脸庞,哈哈一笑:“法医有钱不奇怪,你过去那位姓骆的朋友不也很有钱吗?”
提起那位姓骆的朋友,严良苦笑着摇摇头,脸上泛着落寞。
“这位陈法医呢,比你那位朋友更有钱,因为他是你那位朋友的老板。”
严良哑然。“他是骆闻的老板?”
“没错。我听别人说,这位陈法医当年私下很有赚钱的门道,炒股特别厉害,早年买了贵州茅台的股票,一口气拿到2007年大牛市卖了,赚了一百倍,后来就辞职到江市创业当老板,开了家微测量仪器公司,几年后他邀请骆闻以技术入股,成立了现在这家专门对口我们公安的物鉴设备公司。待会儿关于江阳和张超,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他,我们是甲方嘛。”
不消片刻,陈明章来到了办公室。
十年过去,现在的陈明章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人,面容虽比起当年少了很多胶原蛋白,眉宇间倒是依然带着一分和他年纪不相符的玩世不恭。
这一次他可没像当年“勒索”江阳八百块那样,管赵铁民和严良要钱,他现在的公司有一大半业务对口公安部门,作为乙方,他进门就掏名片,一口一个“领导”。
寒暄完毕,赵铁民又找了几位专案组成员和记录员共同参加这次会议,彼此介绍一番,表明会议是响应省公安厅号召,大家要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共同努力攻克大案。末了,赵铁民笑眯眯地暗示对方,如果你陈明章有所隐瞒,那我赵铁民就会放大招。
立场表达清晰后,严良就开始发问了:“陈先生,你还记不记得2003年有一起命案,嫌疑人同时也是死者,名字叫侯贵平?”
“记得,是我做的尸检。”陈明章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
严良拿出了从平康县检察院拿到的尸检报告,出示给他。“这份尸检报告是你写的吗?”
陈明章瞥了一眼就点头。“没错,是我写的。不过——”他微微皱起眉,“你们怎么拿到这份东西的?”
赵铁民微眯起眼打量他。“我们是公安机关,拿到这份材料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了,这份报告只在平康县检察院有,你们公安跑检察院拿到这份报告,好像不太常见。”
赵铁民和严良相视一眼,连忙道:“你说这份尸检报告只在平康县检察院有?”
“对啊。”
“平康县公安局呢?”
陈明章望了他们一圈,随后漫不经心地说:“公安局以前有一份伪造的尸检报告,现在可能没有了。”
“伪造的尸检报告?”专案组其他成员都瞪大了眼睛。
陈明章回忆起来:“案子经办人是李建国,当时的刑侦大队长,他要我在尸检报告的结论上写溺毙。我是个很有职业操守的人,当然不同意,于是他拿了我的尸检报告,自己在结论上写下溺毙,所以平康县公安局的那份尸检报告上只有盖章,没有我本人的签名。我知道他这么干,为防以后翻案,变成我的责任,我当时就另外写了一份真实的尸检报告保留下来。”
严良问他:“就是检察院的这份吗?”
“对。”
严良微微皱眉。“你这份真实的尸检报告为什么会放在检察院?本该销案的案子又为什么会报到了检察院?”
陈明章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我……我把尸检报告卖给了江阳。”
“卖给了江阳?”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重新确认一遍后,他确实是说卖给了江阳。
严良咽了口唾沫。“好吧,你说说怎么卖给江阳的。”
陈明章只好把当年的交易一五一十地向他们讲述了一遍。原来江阳拿到报告后,费了很大力气,最后才在检察院把侯贵平的案子重新立案,所以检察院保留了这份报告。
严良思索着,又道:“李建国擅自伪造了尸检报告,可是我们从公安局拿到的结案材料,里面根本没有尸检报告,伪造的那份去哪儿了?”
“很简单,江阳拿到我的尸检报告后,就开始为此翻案,公安的报告有明显漏洞,自然被人拿掉了。”
“被谁拿掉了?李建国吗?”严良追问。
“也许是他,也许是其他人。法医不管这些。”陈明章含糊地说着。
严良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表情,他很自然,不过做大生意的人演技总不至于太过浮夸,不太容易判断他究竟透露了几分信息。过了一会儿,严良问:“对江阳你了解多少?”
陈明章双手一摊。“我和江阳只是做了那一次交易,后来又见过几次,我2007年就离开了平康,来到江市,交情并不深。”
“你觉得他的为人怎么样?”
陈明章哈哈笑起来:“你们的意思是指他因受贿入狱,还有赌博、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些事?”
严良点头。
陈明章摇摇头。“他后来怎么变成这样我不知道,至少一开始我认识的江阳,绝不是这样的人。”
站在落地窗前,严良注视着陈明章坐上奔驰车,渐渐驶出了支队大院。
一旁的赵铁民撇撇嘴。“这家伙,没说实话。”
“至少我们提问的,他都如实回答了,只不过我们没问的,他也没说,他有所保留。”
“你认为他为什么有所保留?”
“也许他不想牵扯到自己,也许……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感觉得到,他对江阳的人品持肯定态度。”
赵铁民连连点头。“当说到江阳受贿、赌博、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时,他语气很不屑。”
“对江阳这个人,我们还需要找更多的人了解。不过首先,我们应该调查一下李建国,照陈明章所说,是李建国伪造的尸检报告。”
这时,赵铁民接了一通电话,过后,他皱着眉有些无奈地说:“恐怕调查李建国会比较困难,他现在的级别可不低。”
“什么级别?”
“清市公安局政委。”
“比你还高。”严良倒吸口冷气,意识到这是个很麻烦的问题,赵铁民是江市支队的队长,根本没权力去调查一个异地城市、级别比他更高的警察。
赵铁民无奈道:“我只能找专案组里省高检的同志,说服他们相信侯贵平的这宗案子一定与江阳被害一案存在关联,请他们派人向李建国了解情况。”
严良微微眯着眼。“如果李建国当年在侯贵平的案子上存在某些违法犯罪问题,你会怎么办?”
“不管他当年做了什么,都不在我权力管辖范围内。我只对江阳被害一案负责,如果他与案件有关,也是由省级机关处理。”
一听到这话,严良突然眼睛微微收缩,陷入了思考。
赵铁民发现了他的异常。“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动机。”
“什么动机?”
严良眼神望向窗外,喃喃自语:“张超自愿入狱,难道是为了逼迫专案组去调查李建国,为当年的案子平反?不对,为了李建国不需要这么大动静,翻案也不需要付出这种代价。动机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