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别客气,我们陈老板现在生意做得这么大,别怕喝穷他。”朱伟哈哈笑着倒着酒,给三人都满上。
陈明章朝他们看了看,朱伟满脸笑容,江阳却始终皱着眉头,不解道:“你们俩下午的事情顺利吗?”
朱伟大笑起来:“下午找的那人在会所,那种会所,我本来想让小江谈完话,再换个其他技师放松一下,毕竟他这些年哪出去玩过啊。”
陈明章忍俊不禁。“小江肯定不敢。不过我说,你好歹过去是平康白雪,怎么?现在很懂门道嘛。”
“我这几年在派出所干,能不和这些会所打交道吗?”朱伟大手一摆,“你们别搞错啊,我还是很洁身自好的。”
“然后呢,小江怎么样了?”
朱伟重重叹口气,道:“那女孩确实是受害人,但对以前的事一句都不肯提了。”
陈明章点点头。“人之常情,过去十多年了,换你,你愿意提吗?”
江阳默不作声,一口把白酒喝下肚,拿起酒瓶,自顾自又倒了一杯。
朱伟安慰着:“没事没事,不还有最后一个吗?说不定最后一个叫葛丽的女孩愿意站出来呢,别灰心嘛。好了,小江,我们今天不提这些事,我们这趟就是来江市旅游的,老陈好吃好喝好玩地招待着我们,我们一分钱都不用掏,想起这事就爽快啊。别苦着脸了,来,举杯共享盛世!”
江阳不想败了他的兴致,换上一副轻松的笑脸,跟他们推杯换盏起来。
几盏过后,陈明章又关心起这两位老朋友:“阿雪,你儿子也当警察了,我还没送红包呢。”
“这有什么好送的。”朱伟不屑地摆手,“这小子太没我基因了,说干刑警太苦,报了……报了经侦队,哎呀,你知道经侦队干点什么?每天都是一堆上了年纪的大妈跑过来报案被人骗钱啦,遇到传销啦,跟她们态度好点呢,就上了脸,骂你知道她们被骗钱了,怎么还不去查?你跟她们解释态度一不好呢,马上投诉你。我看这小子以后能干出什么花头来!”
“挺好的,孩子的事,你管他那么多干吗?跟你一样干刑警,最后升职到派出所去?过几年国家政策要延迟退休的话,八成你退休前升职当保安。”陈明章挖苦道。
三人都哈哈大笑。
陈明章又看着江阳。“小江,你儿子上大班了吧?下半年该升小学了,我这里备了一份红包给你。”
陈明章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江阳极力推托,但他们俩强行要他收下,他红着眼睛拿住红包,眼泪都快出来了。
朱伟连忙拿起酒杯大声叫着干杯,把他眼泪逼了回去。
陈明章关切地看着江阳。“事情不管最后有没有成,过了这阶段,你和你那位复婚吧,听阿雪说,你那位可依然守着家门口的小超市,没有嫁人,在等你。你出狱这大半年回去看过了吧?”
江阳吸了下鼻子。“看过几次,我申诉还没弄好,所以我——”
“听我说,不管申诉最后能不能成功,今年年底,就到今年年底,到此为止,好不好?明年复婚,我们都来参加婚礼。”陈明章很诚挚地望着他。
江阳默不作声,隔了半晌,慢慢点头。
他们哈哈大笑,忙举杯敬江阳。
江阳心头一阵暖意,他把红包拿下桌,塞进裤袋,过了几秒,他突然站起身,浑身上下摸了一遍。
“怎么回事?”朱伟问。
“钱包丢了,”江阳焦急地又摸了一遍,确认真的丢了,苦着脸,“大概下午逃出来时没留意,从口袋掉出来的。”
朱伟道:“带了多少钱?”
“多是不多,不到一千块——”
朱伟连忙道:“老陈报销——老陈,没问题吧?”
“没问题。”
“那就别管了,先喝酒。”朱伟招呼江阳坐下。
江阳眼睛越来越红。“身份证,银行卡,这些都要补办,我……”
朱伟大手一挥。“我在派出所专干这事,放心吧,下午是半条龙服务,回去我就找人一条龙服务。”
“可我还是把钱包丢了,钱包丢了……”江阳依旧喃喃自语,几秒钟后,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朱伟和陈明章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任何动作。
这十年来,经历了那么多,他皱眉过,苦恼过,咆哮过,可始终能笑得出来,始终怀着期许,把脚步往前方迈去。
这十年,他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今天,只是钱包丢了,他哭了,大哭,前所未有地大哭……
过了好久,江阳哭累了,开始大声咳嗽起来,朱伟和陈明章走到他两侧,拍着他。他还在咳嗽,剧烈咳嗽,突然,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随后他整个人昏倒,失去了知觉。
高栋摸着鼻子思忖:“张超要求当着专案组全体成员的面才肯交代?”
“对,”赵铁民面露难色,“不知道他到底想对着这么多人说什么,怕是一些比较敏感的事。”
“严良怎么说?”
“他说那就召集呗,可他不是我们的人,当然不用顾全大局。”
高栋皱眉思考了片刻,道:“你如果不答应他的条件,好像暂时也拿他没办法吧?”
“他的态度很坚决。”
高栋笑着给出建议:“那你就照办吧,你只是忠于职责,为了破江阳被害一案,不用管背后的各种因素。”他停顿片刻,突然压低声音道:“记住,你完全是为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是为了破案,对事不对人,不想针对任何人。”
第二天,赵铁民联系各家单位,再次召开专案组专项会议,会上,他透露张超愿意如实交代案件实情,但需要当着专案组全体成员的面。
大多数成员对这个要求并不排斥,案件影响很大,社会各界一直在追踪警方的调查进展,专案组的当务之急就是迅速破案,平息风波。但也有人认为这是嫌疑人故意耍诈,轻视司法权威,不接受这一要求。
最后经过协商,专案组投票通过了这项决定,不同意的那几位,其中有人出去打电话,赵铁民故意装作不知情,一心破案,当即带上众人,集体奔赴看守所。
在一个临时改造成审讯室的会客室里,张超见到了专案组的各位领导,包括公安系统和检察系统的领导,他偷偷朝严良和赵铁民望了一眼,严良看得出,那是感激的神色。
随后,张超就开始从侯贵平的案子讲起。
江阳如何接手案子,李建国等人如何阻挠,最后费尽周折才得以立案。展开调查后,证人丁春妹当晚失踪,再无音讯。另一名主要证人岳军被带到公安局协助调查又被李建国等人阻止审讯,后来差点遭人谋害,朱伟铤而走险逼供,手机录音被当成非法证据排除,朱伟被拘留并被撤销职务,强制进修三年。江阳在单位里被彻底孤立,一开始竭力支持他的女友离他而去。几年后,牵出王海军涉嫌受胡一浪指使杀害丁春妹一案,结果王海军竟然在公安局猝死,身上有针孔,当事刑警李建国未受任何处理。江阳追查王海军非正常死亡一案,却因儿子遭胡一浪挟持,他和朱伟殴打胡一浪被双双停职。此后,他向妻子提出离婚,孤军奋战,写材料向上级举报多年来的冤案,可是被胡一浪设计诬陷他受贿而被批捕。张超成为江阳的辩护律师,在当时的情况下,知道此案从法理上辩护有大概率胜算,却很难动摇案件定性,被迫向种种现实妥协后,误信他人承诺,以为只要江阳认罪就能被判缓刑并保留公职,可劝服江阳照做后,江阳依旧被判刑入狱三年。
十年冤案平反路,简直触目惊心。
以侯贵平之死为起点,犯罪团伙为了掩盖当初利用女童进行性贿赂的罪行,不断犯下一起起更大的罪案,打击举报人,毁灭罪证,将这个谎言越圆越大。
相信向官员第一次进行贿赂时,孙红运心里也是害怕的,但是渐渐地,用一起起更大的罪案来掩盖前面的犯罪时,犯罪就成了习惯。
人们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闯红灯的时间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一个努力查出真相的警察和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检察官,最后被逼迫到这种程度!
这场审讯,持续了很久,其间没有人发问,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张超讲述这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张超一直很平静,没有激动,没有斥责,也没有抱怨,只是耐心地讲述着。
这个故事很长,足足十年,听的人也感觉很长,仿佛过了十年。
直到他讲完,所有人仿佛才能重新呼吸了。一阵漫长的静默过后,终于有检察官问出了很多人心中的问题:“你讲的这些有证据吗?”
张超缓缓摇头。“所有实质性证据都被毁灭了,现在保留下来的,只有那些当初被认定为非法取证的所谓证据。”
一阵窃窃私语后,有人再问:“你没有证据,这么多年前的事目前也无法采证,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
张超平静地摇摇头。“我没有想让你们相信我,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有这样一个故事。”
那人质疑地望着他。“你很清楚我们今天集体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听你讲这样一个故事的。”
张超笑了笑:“当然,你们是大领导,有很多工作要忙,之所以今天有缘聚在一起,都是因为江阳的死。不过在交代案件实情前,我还要再浪费大家几分钟时间讲一件事。一开始江阳得知侯贵平遭人谋杀,也是怀疑因为侯贵平举报岳军性侵女童,但后来渐渐发现了疑点,既然女童并不是被岳军性侵的,凶手为何还要冒着担负更大罪名的风险杀人?直到出狱后,江阳才知道原因。因为那一年他得到了几张侯贵平当年拍的照片,照片上是当时的清市副市长、现在的省组织部副部长夏立平带着一个女童进入酒店的场景。”他注意到其他人脸上都写着“兹事体大”,仍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那几张照片并不能作为夏立平犯罪的罪证,但那样一位大领导在照片里的不正常举动,足以要了侯贵平的命。胡一浪为什么在江阳死前给他汇过一笔二十万元的款项?因为江阳打电话告诉他照片的事,说要把照片卖给他,可是他付了定金后,江阳取消了交易。”
一名刑警问:“你是认为胡一浪杀害了江阳?”
张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就不好说了。”
“可你为什么会认罪又翻供?”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现在还不能说,除非再答应我一个要求。”
一位检察官问:“你有什么要求?你想为这整整十年前的事翻案?可是你没有证据,事隔多年,我们也没法查出实证。”
张超摇摇头。“我不是要翻案。”
严良突然开口问:“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诉求,相信严老师看过那几张照片后,就能猜到了。”
“照片在哪儿?”
“我家书柜的一个普通文件袋里。”
会后,赵铁民单独留下严良商量案情,很快他接到一个电话,挂断后,他神色怪异地望了严良一眼。“我想江阳不是胡一浪派人杀的。”
严良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道:“当然不可能是胡一浪干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赵铁民抱怨道。
严良叹息一声,看着远处,缓缓道:“我很早就猜到了这案子后面一定有个很大的故事,我不想因为我个人的一点小聪明就打断张超他们的计划,我希望你们专案组能顺着他们的计划调查下去,那样,这个故事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赵铁民抿抿嘴,理解严良这个充满同情心的老师的逻辑。过了半晌,他唏嘘一声,道:“我派人询问过胡一浪给江阳二十万元的事,他承认二十万元是他给的,不过没提半句照片的事,只是借口江阳出狱后,总是骚扰他们公司和他个人,称当初是他举报自己向企业索贿导致的入狱,要求给点补偿。起初他是置之不理的,并且还考虑过报警,最后给钱是出于同情。因为那时江阳已是肺癌晚期,有省肿瘤医院的诊断报告。”
严良愣了一下,倒没有惊讶,缓缓道:“难怪会走上这条路,死都不怕的人,什么都吓不住他了。”
赵铁民兀自不解地摇头。“江阳没有医保,各医院信息也没联网,所以我们压根儿不知道他死前已是肺癌晚期了,如此看来,他应该是自杀的,想用自杀制造大案,来引起社会对这个长达十年的故事的关注。只是我们当初做过各种各样的鉴定,都是他杀,他是怎么做到自杀的?难道是张超协助的?那也不可能啊,即便张超协助他自杀,也无法躲过我们的司法鉴定。”
严良撇撇嘴。“别忘了还有个陈明章,他可是专业的,你们的鉴定工具都是他们公司造的,他最懂鉴定的原理,完全有能力模拟出他杀的迹象。”
赵铁民恍然大悟:“陈明章也掺和进这案子了?可张超为什么愿意以自己入狱为代价,来揭露这件事呢?要知道,张超涉嫌危害公共安全,几年牢狱之灾是跑不了的,他就算和江阳关系再好,放弃事业和家庭来做这么大牺牲,常人根本办不到啊。”
严良叹口气:“相信他一定很爱李静吧。”
江阳醒来时,视线里出现了五个人,朱伟、陈明章夫妇、张超夫妇,五个人焦急地看着他。他把头慢慢转开,打量了一圈四周,然后看向陈明章,露出了笑容。“独立病房?老干部待遇啊。”
陈明章苦笑着点点头。
“那么,我还有多久?”
“什么……什么还有多久?”
“连嫂子都来了,还有张老师和李静,看来我时间不多了。”
朱伟立刻道:“你别瞎说啊!”
江阳笑着说:“我猜一下,我医学懂得不多,这情况一般是癌症,我记得我最后咯血了,肺癌?”
“你……”陈明章表情黯淡了下去,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晚期吧?”
朱伟连忙道:“没有,绝对不是晚期!”
陈明章道:“中期,治愈希望极大。”
“是吗?”江阳一点不信的样子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陈明章改口:“中期和晚期之间,真的是之间,你可以看化验报告。”
江阳面无表情地仰望着天花板。过了漫长的几分钟,他忽又笑问:“我老婆和儿子知道吗?”
陈明章慢慢地点头。“他们在赶来的路上,晚上会到。”
“我多久能出院?”
“你就好好养病吧,我送你到国外去接受治疗,你肯定会好起来的。”
江阳深吸了口气,笑着说:“这病我知道一些,中晚期死亡率嘛……就算治疗撑一些时间,也没有几年可活。我……”他停顿了很久,“还有很多事没完成”。
朱伟怒道:“你还要干什么?”
“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再试试。”
陈明章摇头说:“就算你申诉成功又如何?给你几十万元的国家赔偿,有意义吗?”
“有!”江阳从病床上坐起身,严肃地看着他们,“我手里还有照片,还有受害者名单,我一定要公之于世,我要讨一个公道!”
这时,张超走过来,叹息一声,抿嘴道:“江阳,我一早就告诉过你,这件案子是办不了的,你不放弃,所以才会有这十年——”
“去你妈的!”朱伟大步跨过来一把掐住张超的脖子把他压到墙壁上,怒骂,“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说江阳!他做错了吗?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错!你一个大学老师,自以为聪明,自以为知道一切。你他妈第一个发现疑点,一声不吭,这才有后面的事。后面还害江阳认罪,坐了整整三年牢!就因为天底下都是你这种自作聪明的人,孙红运这帮畜生才能无法无天!”
其他人连忙上去拉架。
张超挣扎着辩解:“江阳之所以坐三年牢确实是因为我被骗了,可当时翻案根本不可能的,你们为什么——”
朱伟一拳打到他脸上,打断他的话:“你就是个真小人!你当初为什么不提出疑点?你就是想侯贵平死得不明不白,你就是想霸占李静,你巴不得侯贵平冤死!李静来找小江,要帮他做调查,你却背地跑来叫小江不要打扰她生活,你不就是一心想让李静彻底忘记侯贵平吗?你这点鬼心思老子一早就看穿了,不说出来是给你面子,你到今天还有脸说这话!”
陈明章和爬下病床的江阳死死抱住朱伟把他往后拉。朱伟力大如牛,原本谁也拉不动,但他陡然看到江阳也在拉自己,忙卸了力气,走到窗口,愤怒地大口喘气,掏出香烟,又意识到江阳得了肺癌,便懊恼地把整包烟用力地掷下楼,结果掉到一个过路人的头上。路人抬起头,朱伟大骂看什么看,吓得路人低头连骂几句神经病老泼皮匆忙离去。
李静流出了两行泪,直直地挂在脸上。她冷冷地注视着丈夫。
张超焦急地解释:“真不是……真不是他说的那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是……”
“不用说了。”李静冰冷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
张超用纠结的眼神望着她。“我……我是为大家好——”
“你走吧。”
“我——”
“你回去吧。”
张超沉默着,站在原地很久。最后慢慢挪动步子,到了门口,他悄悄侧过头。“你呢?”
“我在这里陪江阳。”李静看都没有看他。
在沉重的一声叹息中,张超打开门,走出了病房。
2012年9月。
江市一家茶楼的包厢里。
五个人一同走进房间,唯独张超离众人远一些,脸上的表情始终带着尴尬,虽然旁人再三相劝,朱伟不再对他撒气,但看他的眼神,总是不那么友好。
朱伟抱怨着:“自从小江得了这病,唉,逼得我每次见面都戒烟,小江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啊。”
江阳笑着说:“我不介意,你抽吧,这么多年闻着你的烟味,你不抽我还不习惯。”
突然,朱伟沉下脸,低头道:“要不是你吸了我十年二手烟,恐怕……”
江阳连忙安慰说:“别这么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你这抽烟的人都没事,我是运气不好罢了。”
朱伟坐在那里唉声叹气,手上做出抽烟的动作,又反复握拳。
江阳忙转移了话题:“说说你调查葛丽调查得怎么样了,我下个星期又化疗了,希望听到个好消息。”
“葛丽啊……”朱伟皱起眉来。
“没查到她吗?”
朱伟摇摇头:“查到了,她……她在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
“她十年前就疯了。”
江阳肃然道:“怎么会疯了?”
“她……她在侯贵平死前就退学了,退学的原因是……她怀孕了,回家产子。”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朱伟舔了舔嘴唇,继续说:“她生下了一个男孩,我打听到,这个男孩后来卖给了岳军家,是她爷爷奶奶卖掉的。后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孩子被卖掉,还是因为受不了流言蜚语,她疯了,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她爷爷奶奶也在几年后陆续去世。她现在还在精神病院里。”
江阳眼睛缓缓睁大。“我们当初第一次找到丁春妹和岳军时,丁春妹有个孩子,你还记得吧?”
朱伟点点头。“就是那个小孩,现在孩子在江市一家很贵的私立小学读书,岳军每天开车接送孩子,孩子称呼岳军为哥。”
“岳军?他为什么这么有钱能把孩子送去私立小学?”
“孩子不是岳军的,岳军开的车是卡恩集团的,他们住在滨江的一套排屋里,花销应该是孙红运承担的。”
江阳冷声问:“孩子是孙红运的?”
朱伟摇摇头。“不是。”
“那是谁的?”
“你还记不记得,孩子姓夏。”
江阳一愣,过了半晌,缓缓说:“孩子是夏立平的?”
朱伟慢慢点头。“现在的省组织部副部长。”
“你有证据吗?”江阳语气中透着急切。
“没有。”朱伟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说,“我在派出所查一个人是很方便的。我很快查到了葛丽被关在精神病院,从当地乡民那里打听时,意外得知她早年生子,孩子卖给了岳军家,岳军家那个姓夏的孩子的领养登记时间与买葛丽孩子的时间完全吻合。我经过多番打听,在清市、江市两地调查,终于找到了这小孩。我也去过精神病院,从医生那里知道,葛丽在里面的所有费用都是胡一浪给的。这孩子每过几个月会去精神病院看望葛丽,平时生活在江市。我还通过跟踪发现夏立平经常周末来找孩子,带他出去玩。夏立平另有家室,有个成年的女儿,估计得了这个儿子特别重视,所以冒着被人知道有私生子的风险去找他。但是这一切只是我的调查,没有任何证据。”
这时,李静突然问:“孩子是什么时候办理的领养手续?”
“2002年4月,那时孩子大概半岁。”朱伟道。
李静微微一思索,道:“即便按2002年4月算,倒推9个月,当作葛丽的怀孕时间,那时她有没有满十四周岁?”
朱伟摇摇头。“没有。”
李静欣喜道:“这就是证据啊!葛丽依然活着,被关在精神病院,你们派出所肯定能拿到葛丽的户籍信息,只要把小孩和葛丽、夏立平的血液进行亲子鉴定,不就能证明孩子是夏立平和葛丽的?葛丽怀孕时未满十四周岁,夏立平当年的行径就是强奸,这就是直接证据!不用找任何人证物证,就这一条,夏立平的刑事责任怎么都逃不过,对吗?”
她抬起头一脸期待地朝众人看去,却发现众人脸上毫无笑意。
“法理上我没说错吧?”
她再次从众人的表情中寻求支持,却发现无一人回应。
过了一会儿,丈夫张超缓缓开口:“你说得很对,可是,没办法操作。”
“为什么?”李静不解。
“夏立平是省组织部副部长,你去举报,说他和一个精神病女人产下一个私生子,纪委会问你,证据呢?没有,只能做亲子鉴定。可凭什么做亲子鉴定?如果毫无凭据的举报就要做亲子鉴定,那么不管谁举报哪个小孩是某领导的私生子,岂不都要去鉴定?程序不是这样的,这样的举报是不可能被受理的。”
她看着众人的表情,明白了丈夫所说的他们每个人都了解。她很不甘心却万般无可奈何。
近在眼前的直接证据,完全足够定刑事罪名的直接证据,甚至可以通过夏立平被调查将孙红运一伙一网打尽的直接证据,那么近,可就是触碰不到。
就像一条被关在玻璃房里的狗,草地就在面前,可就是踏不出去。
过了一会儿,张超吸了口气,又开口:“江阳,这件事就暂时放一旁吧。你安心治病,我当你的律师,我替你向检察院申诉,平反你的三年牢狱之冤。”
朱伟忍不住冷笑:“张大律师收费可不低,我和小江可没这么多钱,至于老陈愿不愿意聘请你这大律师,得看他的意思了。要知道当年可是你害小江入狱的,谁知道你的心思呢!”
陈明章低声制止他:“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朱伟悻悻地闭上了嘴。
“我……我不收钱。”张超尴尬地说,目光投向了妻子,妻子却没有回应他。他顿时委顿了下去,低着头说:“不管你们怎么看我,我……我想做一些事弥补我当年的自作聪明,你们……你们都很勇敢。”
江阳平静地说:“谢谢张老师,不过我现在身体没问题,我可以自己申诉,我对程序很了解,不麻烦你了。”
“我……”张超话到嘴边,只得咽了下去。
陈明章叹息一声,道:“张律师的建议很好,我替你做决定。一切拜托张律师了,费用不能全免,该收还是要收,我会一应承担。小江,下个星期化疗,你好好养病别累着,这几天我就安排人把你太太和儿子接到江市来住,我会安顿好一切。”
“这……不行,你已经做了太多了。”江阳一脸感激地望着陈明章。
陈明章摆手笑道:“我只不过出了一点点钱,这些年来,你和阿雪做的一切,我都在旁边看着,可我始终没有勇气用行动和你们站在一起,我……也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你和阿雪,是我从心底佩服的人。”
2013年1月,元旦刚过。
陈明章公司的办公室。
张超坐在他们三人面前,脸上带着笑容。“省高检已经受理了江阳的申诉材料,但是冤案平反一直都是很漫长的,不能急于一时,我会每隔一两个星期就跑去打听一次。现在有个很好的消息,新一届政府要推进司法体制改革,上个月省高院刚刚平反了一桩杀人冤案,这是一个标杆,在全国引起了轰动。司法界各种消息渠道都显示,全国各地即将开启一个平反冤假错案的浪潮,这一轮司法体制改革给人很大的希望,大环境开始变了,我相信江阳的案子一定会得到平反!”
江阳微笑着说:“谢谢张老师。”
“哪里的话,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这时,他突然注意到朱伟和陈明章皆低着头,一言不发,对他刚才的这番话毫无反应。回想刚刚,从他进门开始,只有江阳客气地招呼他,另两人却是心不在焉的状态。朱伟并没有对他表现出恶意,只是好像毫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还是觉得我……”
朱伟和陈明章依旧默不作声。
江阳向他解释:“他们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因为治疗效果不是很理想,已经确诊晚期。”
张超瞬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眶开始泛红。他知道,肺癌晚期,半年内死亡率几乎高达百分之百。
江阳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着对他们三人说:“大家别这么哭丧着脸吧,我这不还没走吗?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消息,我都做了半年心理准备了,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癌症这事吧,也还行,就最后两三个星期全身扩散比较难受,之前也就那样,就当我得了重感冒呗,现在也就偶尔咳嗽一下,不打紧。来,阿雪,给大家笑一个。”
朱伟托着下巴瞪眼望着他,过了片刻,慢慢咧嘴笑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出了声。
得知江阳确诊肺癌晚期的消息后,也没有人劝他好好治疗了,大家只希望他开心就好。
“这就对了,我现在每天和老婆孩子在一起,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很感激你们,对未来,我不在意。至于欠老陈的钱,恐怕我是还不上了,要不就当你当年讹我八百块后产生的利息,一笔勾销了吧?”
陈明章笑着说:“算我倒霉喽,遇上你这放高利贷的。我这辈子最差的一笔生意就是当初讹你八百块了。”
“你得考虑当年的物价水平啊,我得吃多少顿泡面才能省出这八百块,你就辣手摧花,一把拿走。”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江阳平静下来,突然变得严肃,郑重地看着三人,道:“医生说我还有三到五个月,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再做一件事,希望你们不要阻止我。”
陈明章紧张地问:“你要做什么?”
“这十年来,我几乎只做了一件事,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办法做完它。现在我没有时间了,大概这也是天意。我要用死来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把所有的真相公之于众,让罪犯受到应有的惩罚。”
朱伟厉声喝道:“你在胡说什么!”
江阳激动道:“我接到医院报告后,这几天想了很久,如果我自杀呢?一起轰轰烈烈的自杀!引起广泛关注的自杀。事后,人们会知道我以前是个检察官,我为什么会入狱,我十年时间在做一件什么事。加上照片,再加上受害人名单,你们悄悄把事情经过发到网络上,我相信,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他们一定会被查处的!”
朱伟骂道:“你疯了吗?你在胡说什么!哪怕你就只能活一天了,也给老子好好活下去,跟你老婆孩子好好团聚!”
陈明章道:“阿雪说得对,你不要异想天开,你这么做依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张超说:“你做了这么多年检察官,应该很清楚,你们检察官最反感的是什么。你们最反感别人用‘行为艺术’来抗争法律。什么自焚、什么自杀,都是愚不可及的人才干的,能有什么好结果?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作为一名检察官,你向来追求程序正义,怎么会有这种也去做‘行为艺术’的想法!”
江阳对三人的劝说无动于衷,仍然一副一意孤行的样子。朱伟随后和他大吵起来,气得拉开窗户,头伸出去老远在窗户外抽烟。
陈明章依然在一旁苦劝。
张超则坐在角落里低着头,看着他们争吵的样子,一言不发。
争论整整持续了一下午,最后朱伟放话:“你要自杀,行啊,你去,你别想我们会在你死后把照片啊、各种事情经过发到网络上,我跟你说,这不可能。到时你死了,只会被派出所定论为一个行为不端的检察官入狱三年,出来后受不了生活落差,自杀,谁也不知道你这十年干了什么,所有人只会骂你活该!”
江阳道:“你不会这样无动于衷的。”
“我不会?哈哈,那你就去白死吧,你看我会不会!”
陈明章道:“不要争了,这没意义,你自杀毫无意义,不会改变任何结果,我们也不会在你死后做任何事。”
江阳看着这两人,长长叹了口气。这时,他注意到远远坐在角落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过的张超,便征求他的意见:“张老师,你会答应我吗?”
张超摇了摇头。“不会。”
朱伟朗声道:“看吧,连我们都不会帮你,你这张老师怎么可能想惹上麻烦。”
陈明章冷声喝道:“朱伟,你就不能闭上臭嘴吗?!”
朱伟自觉语失,连忙向张超道歉:“张律师,我不对,我说错话了,请你原谅。”
张超没有理他,而是把目光直直地投向了江阳,缓缓道:“如果你真的想死,不妨换一种死法。”
朱伟顿时怒道:“你在说什么屁话!”
张超依旧没有理会他,而是郑重地看着江阳。“我帮你死,换取——程序正义!”
“不行。”听完张超的计划,江阳果断拒绝,“这样你也会坐牢,李静也不会同意的。”
“这一点不用担心,我会说服她的。”张超很肯定地说。
朱伟愤怒地咆哮起来:“当然不行,要坐牢你自己去,也算还了江阳三年牢狱之债!绝对不许你出这馊主意害死江阳!”
“朱伟!”江阳吼道,“你不要说了行吗?我坐牢和张老师没关系!”
“明明是他骗你认罪就能缓刑——”朱伟指着张超骂。
江阳站起身来,歇斯底里地发声:“我早就说过,我坐牢和张老师没有关系!你闭嘴!”
“可他这计划会活活害死你啊!”
“不然呢,不然我就不会死吗?”江阳冷笑起来,“我觉得张老师说的可以考虑,只是我不想拖累你们任何人。”
朱伟怒道:“本来你明明可以自然……自然地……现在要人为提前……”
江阳闭眼吐了口气,语气缓了下来:“阿雪,医生说我还有三到五个月,你要是把我气成内出血,兴许明天我就挂了。”
朱伟连忙好生劝说:“你先坐下,我好好说,好好说行吧?”
江阳冲他笑了下,又坐回椅子上,看着他们三人,道:“我本来就没几个月了,无非提前一些,何况癌症最后阶段是很痛苦的,你们或多或少都见过亲友患癌症,那最后几个星期的日子很不好过,中国又没安乐死,与其最后那种死法,还不如利用一下,对吧?”
朱伟和陈明章都深深叹了口气,把头埋到了手臂里。
江阳又说:“张老师,我觉得你的主意很好,我只想到了‘行为艺术’,太低级了,你说的程序正义,才是最理想的方案。只不过我不希望你为此付出这么多,能不能有一个办法,既不拖累你们,计划由我独自来实施,又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张超摇摇头。“不可能,为了实现程序正义,你死后的这些事,必须要由其他人来完成。”他看向陈明章,“陈总很擅长证券投资,自然明白收益和风险成正比这个道理。”
陈明章抿嘴道:“我理解小江,我不反对利用他的死来做一些事,但是我觉得张律师确实没必要自我牺牲,你这么做一定会坐牢,我百分百相信当年替小江打官司时,你是受骗了,你不必抱着赎罪的想法来完成小江的身后事。”
“不是你理解的那样,”张超摇头说,“坦白讲,我是抱有赎罪的想法,但不只欠江阳的,我更欠侯贵平的。朱伟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确实很早就喜欢上了李静,一开始发现疑点却不申诉,是怕惹上麻烦,可是后来,我内心是自私的,我想让侯贵平彻底走出李静的世界,所以才一直鼓吹调查不会有结果,让李静放弃。我欠了侯贵平,也欠了李静,如果我不能用实际行动来弥补过往,往后,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静。也许她会装作若无其事,但我做不到。所以江阳,你不要拒绝我的建议,我早已不是年轻人了,不会一时热血想表现正义感才说出这番话,这些话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口的。”
朱伟抿抿嘴,没说什么,站起身走向屋外抽烟。
剩下三人沉默无言,过了很久,陈明章开口道:“你这计划不太成熟,我觉得有很多漏洞,走不到最后想要的那一步。”
张超微笑说:“这只是我短时间想出来的方案框架,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到最终付诸实践,还需要把每一步都详细规划一下。集合我们四人之力,法医,警察,检察官,律师,我们四人都精通各自的行业,都是各自行业的顶尖人物,聚集四个人的能力,一定能让最后的方案走到那一步。”
江阳犹豫地摇着头。“我不想你们都因此惹上麻烦,那样就算成功走到那一步也没有意义。”
张超道:“不会的,我惹上麻烦是避免不了的,陈总和朱伟只提建议,看看整个计划有哪些漏洞,不牵涉具体的执行,我们要统一好彼此的口径,才能把我方的牺牲降至最小。”
陈明章皱眉说:“可是这件事,不光你要说服李静,小江也要说服郭红霞,郭红霞有权利知道整件事,她只是个很普通的女人,恐怕……”
江阳摇摇头。“老陈,你把红霞看得太简单了。也许在你们眼里,她是个很普通的女人,没多少文化,除了在家带带孩子,做一点粗糙简单的工作,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可是她是个很坚强的女人。从我们接触开始,她一直知道我在做什么,她也一直支持我,哪怕这些年遭遇这么多事情,她也从没怪过我半句,从没叫我放弃。这一次,她也会支持我的。只不过,”他眼眶红了起来,“这辈子我对不起她了。”
陈明章咬住嘴唇,似是不情愿,又似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一个星期后,四人重聚一堂,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份稿子。
张超看了眼大家。“你们对这份修订后的计划还有什么意见?”
朱伟嘟囔着:“这么做,小江真的会被扣上贪污赌博嫖女人的帽子了,这……这怎么行?万一走不到最后那一步,小江的名声岂不完全毁了?”
江阳不屑地笑道:“现在我的形象,不就是这样吗?”
“可明明不是这样的!”
张超道:“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翻盘,污蔑得越彻底,最后才能翻得越干净。”
朱伟连连摇头。“反正我就是不同意这计划!”
江阳盯着他。“你不同意归不同意,你会照做的对吧?”
“我……唉!”朱伟空砸了一下拳头。
江阳得意地翘起嘴角。“你以资深老刑警的角度说说还有哪些要注意的地方吧。”
朱伟重重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拿起稿子开口:“真拿你们没办法,那我就说了啊。”
江阳笑起来:“我早知道你嘴上说反对,这计划肯定还是用心研究了无数遍。”
“去你的。”朱伟白他一眼,一脸严肃地开口,“张律师被抓后,没有庭审时,一定要让警方完全认定你就是凶手,不能怀疑到其他人身上。按现在的计划看,案情很简单,并且证据彻底锁定你,你也供认不讳,通常情况下会马上把你当作凶手关起来,不会怀疑其他人。不过要考虑到你是知名刑辩律师,你这样的人如此冲动犯罪,又如此配合认罪,说不定有警察会起疑,而且抛尸为什么要隔一天,为什么要到地铁站,这些问题回答得是否合情合理都是极其关键的。当然,通常证据锁定你,你也供认不讳,警方是不会再对一些不自然举动展开调查的,因为很多案子的嫌疑人都会做一些在旁观者看来不合逻辑、莫名其妙的事,警察早就见怪不怪了,办案只求证据链,不管动机。但我们这个计划,你和小江付出那么多,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不能让警方在你翻供前怀疑你,所以有些口供我要替你改改。另外,等张律师翻供后,警察重新调查,一定会查小江的人际关系,手机通话记录是必查的,所以,从今天起,老陈就不要和小江通电话了,以免被警方知道你们很熟。主要就这两点,如果没问题,我把我负责的这些事再理理,修改上去。”
张超补充说:“翻供后,我们要引导警方的调查,并且要让尽可能多的人参与调查,知道真相的人越多,孙红运他们越没办法动用关系强行把事情压下去。所以在这引导调查的过程中,我们要把握节奏,不能让朱伟一早就成为警方的询问目标,要让警方在我们希望的时候注意到他,所以朱警官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也不要打江阳的电话了,你可以找我,我再双方通气。”
朱伟想了想,表示赞同。
张超又看向陈明章。“陈总能确保警方会认定江阳是被我勒死的吗?”
陈明章皱着眉点点头。“我是做这行出身的,计划中小江被勒死会有双向证据,我公司就生产警方刑侦设备,自然也能用设备模拟人体力学勒死人的力度和角度。只不过有一点我……我……”他欲言又止。
江阳道:“老陈,你有什么困难直说吧。”
陈明章抿抿嘴:“不是我的困难,是你的。被勒窒息而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你自愿把脖子放入绳圈后,如果一开始你受不了折磨,拉住了绳子,是可以逃出来的。如果你忍住一分钟不动手,一分钟后,你那时因为窒息,本能地会用手拉绳子阻止自己被勒死,可是那时绳子已经用力太足,你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没有办法后悔。”
江阳不屑地笑起来:“前一分钟我一定能用意志忍住,一分钟后本能地去拉绳子,拉不开,正合我意,我就怕你设备不牢,被我临死前的牛劲给拉出来了。”
陈明章摇头苦笑:“这是不可能的。”
“要不把我手绑住,免得我本能地去拉绳子,这样更保险,别让那天计划白费,又得多花时间准备。”
“不行,张律师要在警方面前承认一时冲动把你勒死,这才能有后续的不知所措,胡乱抛尸。如果你的手是被绑住的,尸检一定会查出来,先绑住你的手再勒死你,就是预谋杀人,张律师的抛尸解释警方不会信。”
江阳点点头。“在我有意识的时候,我一定会控制住自己不去拉绳子。”
陈明章又叹口气,继续说:“张律师第二天去房子里,务必记得拆掉墙上的设备,零件也拆下来,扔到阳台角落,那样看起来就像废旧的伸缩晾衣架,不会引起注意。”
张超说:“我不会忘的。”
江阳道:“以我对检察系统的了解,这份计划没有什么漏洞需要修补。”
四人又反复讨论了很久,张超把所有要点都记录下来,说:“每个步骤,每个人该说的话都不能错,我们都要记牢所有细节。”
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意。
陈明章疑惑地看着张超。“你是怎么说服李静支持你这计划的?无论如何,你都要坐牢,她是你太太,无论如何——”
张超微笑着打断他:“当然,她一开始是反对的。可她理解我,最后,她还是答应我了。她在警方开始调查后,会按着计划来,我很放心她的应对能力,唯独江阳,你太太如果面对警方的调查……”
江阳笑了笑:“我已经说服她了——”
朱伟问道:“郭红霞那么爱你,怎么可能同意,你怎么说服她的?”
江阳含糊道:“张老师怎么说服李静的,我也是一样。至于担心她面对警方调查时的应对能力,她是个坚强老实的女人,老实人撒谎,哪怕别人怀疑,甚至提出逻辑疑点反驳,老实人也不会改口。我很了解她这一点。”
众人唏嘘了一阵,张超道:“总之,我们计划的核心就是,扩大影响,造成轰动大案,引来的调查组规格越高越好,要让尽可能多的人参与到案件调查中来,引导他们得知这十年的真相,最后,逼迫他们答应我提出的那个简单要求。所以,我们每个人面对警方调查时都不要急,在不同的调查阶段提供给他们相应的线索和口供,不能一开始就让他们知道全部真相,不然影响范围太小,如果他们顾虑到真相的影响力,强行压下案子,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2013年春节过后,郭红霞和孩子回了平康,江阳留在江市,开始了最后的计划。
2月中旬,江阳给胡一浪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对方,他手里有几张侯贵平拍的照片,其中有拍到大领导带着小女孩进酒店的过程,要约他谈谈。
胡一浪订了私人会所包厢,江阳只身赴宴。对安全,他们并不担心,因为江阳只带去了复印件,如果胡一浪敢在会所对江阳动手,闹出命案,这就直接翻盘了。
朱伟建议他携带录音笔或者偷拍器材,说不定会留下罪证,张超否定了这个办法,一是因为他不认为凭录音笔或偷拍器材能录下实质罪证,二是因为一旦被对方发现,计划就行不通了。
果然,江阳到会所后,胡一浪让人用仪器仔仔细细搜查了他的全身,确保他没有携带电子设备后,才招呼他坐下谈。
“我不是很理解你电话中的意思,你说的照片指什么?”胡一浪微笑着问。
江阳冷笑一声:“是吗,侯贵平不就因为那几张照片才死的吗?”
“哦?”胡一浪摇摇头,“我不太明白你说的是什么,能给我看看照片吗?”
江阳从包里拿出复印件,递了过去。
胡一浪看了一眼,皱了皱眉,把复印件撕成两半扔到一旁,仰头看着他。“那么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家庭,都没有了,全部拜你们所赐。现在,我用这些照片向你们换五十万元的补偿,不过分吧?”
胡一浪不禁冷笑:“凭什么呢,这照片能说明什么问题,能当证据吗?你以前是检察官,你很清楚证据的定义。”
江阳摊开双手。“法律上当然算不上证据,不过如果有人不断向纪委、向检察院举报,还在网络上讲述你们老板曾用未成年女孩向官员进行性贿赂的故事,并且配上这些照片,恐怕多少也会惹出一些麻烦。”
“我们会告你诽谤,你会再次坐牢。”胡一浪冷峻地盯着他。
江阳轻松一笑:“无所谓,不过是二进宫罢了,这些照片就算在法律上奈何不了你们,我想还是会有很多人相信我的故事,尤其是,如果让夏立平得知他带女孩进酒店的照片依然留存在这世上,原因只是你们不肯掏五十万元销毁,恐怕你们这位大领导会很生气吧?”
胡一浪的手握成了拳头,靠在嘴巴上,冷冷地注视着江阳。过了一会儿,他咬牙寒声说:“如果你非要这么做,你会再次坐牢,一个人如果坐两次牢,这辈子就废了,而且,你还有老婆孩子,虽然你离婚了,可我相信你还是很在乎他们的。”他明目张胆地威胁道。
江阳低头笑出了声,似乎觉得他的话很好笑。过了片刻,他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过去,说:“你觉得你们现在还能威胁得了我吗?”
胡一浪的目光扫向文件,这是一份医院的诊断报告。他看了一遍后,叹息一声递还回去,抿抿嘴:“很遗憾看到你我交手这么多年,最后你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不过,这个病似乎再多的钱也没用,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正如你所说,我还是很在乎前妻和孩子的,我被你们害得没了公职,死后也没有抚恤金,我总想给他们留点什么。你们可以考虑一下,是否愿意用五十万元买断照片,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留给你们考虑的时间也不多了。”
胡一浪站起身,掏出手机,走到外面打电话。过了十几分钟,他回到包厢,问:“你这照片是哪里来的?”
江阳笑道:“不用管我是从哪里搞来的,总之,我拿到了。”
“如果你告诉我照片是哪里来的,我们加十万元。”
“这不可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胡一浪微微皱眉。“可是我们不知道你照片的来源,你把照片卖给我们后,我们怎么知道你是否还有备份?”
“我手里的照片原件就一份,你们也该相信侯贵平当年没理由洗很多份,至于底片,在相机里,相机早就被你们拿去了。”
胡一浪打量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对你的遭遇,我们深表同情,我们并不是要和你做照片的交易,只是出于同情,给你六十万元,而你,把原件给我们,我们之间的所有事,到此为止,怎么样?”
“随你们便,交易也好,抚恤金也好,哪种说法对我没有区别,钱到账,东西给你们,就这么简单。”
“好,那我们怎么交易?”
江阳道:“你们今天下班前向我卡里打足钱,我会把原件寄给你们。”
“先给你钱?”胡一浪眯起眼,“为什么不当面一手交钱一手交照片?如果你同意,我们今天就可以做完这笔生意。”
“当面?”江阳冷笑,“如果你们强行拿走照片不给我钱,我能拿你们怎么样?你们骗了我不止一次,我怎么相信你们?”
“那么如何保证我们给你钱后,你会把照片寄过来?”
“我留着照片过几个月就没用了,我也保证不会三番五次地管你们要钱,这么多年下来,你们应该相信我的人品。”
“这个嘛……”胡一浪笑笑,“我们做生意没遇过全款打过去再发货的,我的老板也不会同意。”
江阳皱眉道:“那就今天先给我打二十万元定金,我们过几天见面结清余款,这样我至少能有二十万元的保证金。”
胡一浪思考了一会儿,道:“好,我同意。”
接下来的几天,胡一浪多次给江阳打电话,希望能尽快做完交易,江阳每次都说原件在平康,他还在江市医院,很快就回去,让胡一浪放心。
直到过了十天,江阳依然如此答复,胡一浪忍不住了,再次打来电话,问他:“你具体哪天能回平康?”
“很快,很快的。”
“不要再耍花样了,你到底想怎么样?”胡一浪这次显然彻底失去了耐心。
江阳也不再伪装。“很抱歉我拿你们开了个玩笑,原件是在我这里,不过我从来没打算给你们。不要忘了你们当年怎么设计我的,我只不过在临死前最后几个月玩你们一次罢了。”
胡一浪冷声怒道:“你不怕死没关系,别忘了平康还有你的……哼。”
“我前妻和我儿子对吧?”
胡一浪冷哼。
“很抱歉,我们所有的通话我都录音了,包括这段,所以我前妻和儿子如果出什么事,你很难解释清楚。”
“你——”
“谢谢你的二十万元,还想跟我聊点什么吗?”
胡一浪知道对方在录音,没法多说,只得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江阳望着张超和朱伟,笑道:“我这么讲行吗?”
张超竖起大拇指。“影帝!”
朱伟冷哼一声,转过身去。
江阳不解地问:“阿雪,怎么了?”
朱伟反复握拳,过了好久,转过身,他的一双虎目里泛着泪光。“这个电话打完了,按计划,你……你就剩最后一星期了。”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江阳不以为意地笑起来:“这不是我们早就计划好的吗?”
朱伟重重叹息一声,沉默地坐到沙发上。
“别这样,阿雪,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别像个孩子一样要我哄吧?”
朱伟瞪他一眼,忍不住笑出来。
“过两天呢,我还要和张老师打架,你可是负责报警的,对了,报警用的匿名手机卡准备好了吗?”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揶揄着,“阿雪,你报警时语气可要自然啊,来,给我们示范下,你到时报警会怎么说。”
朱伟红着老脸。“我……我才不示范!”
“那怎么保证你不会说错话啊,照着计划书念台词,太不生动了,到时别第一轮调查就发现问题。”江阳调侃起来。
“反正我不会辜负你们的,但我心里还是闷啊!你和老张现在谁反悔,我都求之不得。”朱伟乞求地看向他们,可他们都摇了摇头。
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了无数次,每次都让他失望。
一切,都朝着他们的那个最终诉求,像被一股无法停歇的动力拉扯着,不断向前推进。
2月28日晚上,江阳和张超打了一架,朱伟用匿名手机卡打了派出所电话报警,警察上门做了调解登记。待警察走后,张超模拟勒死江阳,江阳挣扎着用指甲抓破了张超手臂和脖子的皮肤。送走张超后,江阳没有洗手,为了将指甲里的皮肤组织保留到最后。
3月1日晚上,江阳穿着张超的衣服,开着张超的汽车回到小区。他把遮阳板翻下,头靠后躲在车内的黑暗中,让小区的监控拍不到他的脸,让事后警方核实案发时间时认为这是张超进小区的时间点。回到房子后,他准备了一番,然后关上灯,把脖子伸进了设备上的绳圈,按下设备的遥控开关后,把开关直接掷出了窗外。他闭上眼,咬紧牙齿,握紧了拳头,绳子在不断缩紧。
离房子很远的地方,陈明章和朱伟望着熄灭了灯的房间,站在原地,等了很久很久,灯再也没有亮过。朱伟一言不发地掉头离去,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陈明章叹了口气,坐上他的奔驰车,驶向了酒吧。
张超躺在北京的酒店里,睁眼望着天花板,就这样看了一夜。
李静在家里,翻看着这几个月江阳、张超拍的照片,一直在无声地流泪。
郭红霞在平康家中,哄睡了孩子,独身坐在客厅,茫然看了一晚上电视,直到荧屏上出现了雪花,她也没有换过台。
3月2日下午,喝了不少酒的张超故意穿上与平时风格截然不同的脏旧衣服,拖着装了江阳尸体的箱子,叫了辆出租车。经过地铁站时,一辆私家车从后面猛然加速,追尾了出租车,双方停下叫来交警协商。
私家车的司机是陈明章公司里一位他极其信任、当作很要好朋友的员工,对方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但他向陈明章承诺,无论交警还是其他警察问起,他都会说是自己开车不小心引起的追尾,这个说法不会惹上任何麻烦。
于是张超找到合适的理由拖着箱子离开现场,走进地铁站。在地铁站里,陈明章和朱伟站在远处,望着他。朱伟的心里各种情绪交织着,但他只能怒瞪着眼睛。陈明章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自己的眼镜,示意张超待会儿及时扔掉眼镜,使得被捕后照片上的他与平时的外貌存在很大区别,以免被北京两位客户发现。张超朝他轻微地点了下头,让他放心,随后开始了主动暴露尸体的这场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