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糜收起终端, 转头望向一众躺在地上的异种。
他现在要暂时离开,把这些家伙继续放在这里似乎并不妥当,但若为了防止祂们逃跑而全部杀掉又显得太过残酷。
似乎察觉到了他目光中涌动的淡淡杀意, 满地行动不能的异种竟然再次挣扎着站起来。
然而奇怪的是, 这次祂们并没有主动攻击过来,却又明显不是万念俱灰的放弃。祂们只是倔强地死死盯住不远处的银眸青年, 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仿佛为了否决心中某种荒谬的情绪。
陆糜看了眼正扒在他脚边的植物,又看了看眼眶发红的其他异种们, 忽然失去了兴趣一般, 放下了银枪。
“跟着我走。”他淡淡开口, 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一众紧绷身体的异种们愣了一下, 紧缩的瞳孔忽然猫头鹰似的放大。
银眸青年见状忽然笑了一下,似是感叹似是惋惜。
这幅样子, 简直就像是偷偷跟着人类走进家门后,又被回过神的房主丢出门去的流浪犬。一边状似无意地舔舐伤口, 一边双眼却流露出自已都未曾察觉的脆弱。
而现在, 他不过是再度打开房门, 野犬们便难以置信地怔住了。
“不来也可以, ”银眸青年又恢复了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平静道,“但不可以离开这里,否则的话……”
他话没说完,但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说完, 陆糜便径自转身离去,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异种会不会自己偷偷跑掉,还是说……
自信就算祂们真的要跑, 也不可能成功?
不知为何,异种们胸腔内那无处发泄的气闷更严重了,祂们粗粗地喘了几口气,浑身颤抖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正安然地扒在陆糜裤脚旁的植物型异种不过下意识回头,就被后方踉踉跄跄跟来的怪物大军吓住了。
植物型异种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却引得注意到它的异种们齐齐看来,投来无比暴虐和凶戾的一眼。
太,太可怕了……!
植物型异种一个哆嗦更紧地抱住陆糜的大腿。
这群怪物是疯了吗,就是这样站不稳的重伤之下也要跟在大人身后——这样可怕的执著,和仿若燃尽一切的通红眼神……一定是想要报仇吧!
呜呜呜,陆糜大人你可千万要坚持住,不要漏出破绽让祂们有机可乘啊!
而走在最前方的银眸青年听着植物的吱哇乱叫,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和沉重的喘息,眼底却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错了,他淡淡地想。那可不是鬣狗,而是正被逐渐驯化的家犬——
……
由于电梯已经在第一批怪物的冲击中坏了,所以留下的只剩下一条空荡荡的垂直通道。
好在这种程度的攀爬,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多大难度。
“我,我的塔尔塔罗斯大监狱啊——!”
在陆糜路过第六层的时候,正好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嚎。
中三层这种时候,留下的多是没能逃离的囚犯,狱警几乎早已被思科特带走清空。
他于是好奇地撑着通道朝里面看了一眼,发现对方赫然是最初带领他们进大监狱的史密斯总顾问。
“嘿,史密斯,你的大监狱完了!”被关押在两侧的囚犯嘿嘿笑道。
这些囚犯并没有收到那些针对于异种的影响,因此没能冲破囚笼的壁障,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幸灾乐祸。
一些人甚至露出狂喜的神情,兴奋地怂恿道:“那些无能的狱警根本一个都靠不住!史密斯,不如你把我们放出去,让我们来帮你怎么样?”
诱哄的声音传达到史密斯的耳侧,可他却像根本没听讲一样,失魂落魄地呢喃着一些胡话。
这次涉及到几乎整个大监狱的暴动,已经不能说是事故,而是大事件了!之后塔尔塔罗斯还能不能存在另说,但像他这样受命于总部的,一定会受到总部的惩罚!
到时候会怎样,会死吗?他——会死吗!?
偌大的恐慌几乎攥住了他的全部心神,然而就在此刻,一道隐隐有些熟悉的声音却忽然传来。
“史密斯总顾问。”
那声音无疑是在他的记忆中曾经出现过,但显然不属于他重点标记的苗子之一,如此便是不值得在意的过客一般的存在。
但不知为何,沉浸于对自己的结局的惊惧中,史密斯鬼使神差地抬头。
银眸青年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跟前,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从那双银色的眼睛里,史密斯看见了瘫坐在地的自己,狼狈的模样,糊满泪水的脸。
然而,似乎对他此刻的模样全不在意,银眸青年神情不变地问道:“你知道总狱长在哪里吗?”
按照之前肖伦所说,总狱长一般在上三层活动。但上三层是其他人无故不得踏足的楼层,就连肖伦也总共没去过几次,但史密斯作为总顾问——尽管本人实力低微,但由于是超凡者总部任命,名义上与总狱长同级。所以他反而是最有可能知道的人。
“总狱长?没有总狱长了……哪里还有总狱长,大家都要完蛋啦,哈哈——”
史密斯似哭似笑地望着眼前模糊的人影,神志恍惚。
“……”陆糜没有说话。
“嘿,小哥你别问他啊,问我们!我们知道总狱长在哪里,只要你点一点外面的红色按钮,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红色按钮上写着三岁孩子也能看明白的“高压电”字样,用来捕捉逃出牢门的犯人,会瞬间将牢房外的空间布满电流。
囚犯们嘻嘻笑起来,如同逗弄般诉说着拙劣的谎言,牢房中瞬间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呜——”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的兽吼让整个牢房陷入一静。
众人浑身猛地僵住,随后缓缓望向银眸青年来的电梯通道。
只见一只异种从通道内钻出,异兽虬结的肌肉让通道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只能勉力支撑。
银眸青年侧头,“我不是让你们在通道里等着?”
你们?来不及思考话语中的含义。
那并不意外的语气,让鸦雀无声的众人瞳孔骤缩,将一道道颤抖的目光移向他。
从通道内好不容易钻出来的异种瞥了青年一眼,随后走到刚刚犯人指出的红色按钮前,直接张嘴咬了下去。
“滋啦——!”
迸溅的电流一瞬间布满了六层的空间。
瘫坐在地的史密斯浑身一震,被电流经过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嘴里冒出黑烟,其余牢房内本不应该在电流攻击范围内的囚犯,也因被破坏的按钮,被系统纳入了攻击范畴。
唯独陆糜相安无事,站在骤亮的花火中显得甚至奇异的美丽。
而另一边,兽型异种将咬碎的按钮吐到一边,身上坚硬的毛发将空中的电流悉数吸收。
这无疑是一只拥有掌管雷光力量的异种,吞噬的电流让它重新获得了力量,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毛发根根竖起如尖利的棘刺。
随后,雷兽蓦地张开炯炯双目,在雷光的环绕中再度恢复了威风凛凛的模样。
牢房中的众人第一次觉得这禁锢他们的护罩给了他们安全感,更多的是对眼前这一幕的无法理解。
——那些异种不是冲出牢门逃到下层去了吗!?怎么会跟在这个连正式狱警都不是的人类身后回来!?
众人眼中分明流露出难以理解的震惊之色,疯狂嗫嚅的双唇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雷兽餍足地眯起眼睛,余光却若有似无地朝陆糜的方向望去,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在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强壮与力量。
然而,银眸青年看不出什么特别反应的面容,让雷兽不由拉长了脸,凶狠地打了个喷嚏。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异种从电梯通道内涌出——
如果是刚刚众人还只是震惊,那现在就是直接见鬼了。
“这……!”他们一个个瞳孔地震。
一眼数不尽的数量,浑身浴血的异种们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然而淋漓的伤痕并未让祂们虚弱,反而更像地狱爬出的恶鬼,森寒锋利,生人勿进。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怪物在做什么!?为什么没逃离塔尔塔罗斯!
而银眸青年只是淡淡地转向他们,“这样也算是按下了按钮吧,所以可以告诉我了吗。”
“……”众人不由陷入死寂,竟失去了与之对视的勇气,汗水在众多怪物的注视下疯狂滑落。
这,这个人,这种事……!
“我知道!”史密斯突然惊醒一般,猛地抓住了陆糜的衣角,“总狱长在九层一区!你……这些怪物……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把它们都抓起来了吗?你……”
史密斯语无伦次,脸色涨得通红,即便在一众异种的凝视下抖如筛糠,也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陆糜却只看了他一眼,不知是怜悯还是其他。随后,银眸青年轻轻道了声谢,便像来时般走向了电梯通道。身后一众异种转头跟上,竟是寸步不离。
史密斯神情癫狂地望着青年离去的背影,神情扭曲地咧开嘴,拖着颤抖到无法站起的双腿狂笑,“还没结束!我的大监狱还没完,他就是新的塔尔塔罗斯啊!哈哈哈哈哈——”
其他囚犯诡异又怜悯地望着疑似神情错乱又偏执的史密斯。
被冷汗浸湿的囚服让他们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有人从呆滞中缓过神来。
“你知道我刚刚看见了什么?”
没头没脑的问题,却得到同样深陷震撼的人回复的呓语,“什么?”
“一位牧羊人和他的羔羊。”
关在这里的有不少都是曾经的超凡者,他们太清楚这不属于常世的一幕意味着什么了。
一位牧羊人和他的羔羊,走在地狱里如走在天上,像一场浩荡又静默的巡礼。
“前所未有的,超凡者新的顶点——”
“诞生了么……”
那是此前无人抵达的境界,以人身统帅另一个世界的怪物,抑或神明!?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中竟生出前所未有的痛悔,他们的目光极尽所能地捕捉那刚刚离去的身影,却被牢牢的护罩阻隔再也无缘得见。
为何时间让他们诞生于这个时代,却又让他们无法参与甚至无法传达出去!此后的世界,究竟会如何呢……!
已经离开的陆糜自然不会知道有些人的追悔莫及,他一路抵达了九层。
而这时,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上三层与其他地方都不相同。
——这里简直就是熔岩地狱。
并非依旧畅通无阻的通道,地面除了开拓出的路径以外,竟然浇灌满了滚烫的熔浆。
他确信这些熔浆并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灼热,是一般人掉进去或者碰一下就会重伤甚至死去的程度。
肉眼可见的,这里的地面材质与其他地方也不同,一度让他想起深渊凹凸不平的红岩。
滚烫的岩浆不停迸溅,周围的温度热到可怕,仿佛能轻易扒下一块皮。
这种地方真的有狱警能够生存么。
正当陆糜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时,一个激光炮陡然从九层另一头射来。
缓缓走出的机器人闪烁过密密麻麻的数据,随后屏幕呈现出一片猩红——
[确认当前最高指令:消灭所有入侵者]
陆糜轻松躲过了这一击,随后了然地望向越来越多从黑暗中走出的巨大冰冷躯壳,“这层的守护者是机器人么,肖伦可没说会受到攻击……”
或许不是不说,而是肖伦也没有料到。肖伦给他的通行密码能够让他打开上三层所有的阀门,是肖伦自己持有的最高权限,但这些机器人显然不在他的权限之内。
而就在这时,陆糜随身携带的一面镜子突然发烫了一下,他在躲闪的空档挥手扔出银枪,同时抽空把镜子拿了出来。
飞出的银枪一路火花带闪电,将即将袭来的机器人串起。
“怎么了。”陆糜望着镜子里忽然要求出来的两个妖精种。
而此刻两个妖精种无疑无比激动,“我们感觉到了少主的气息!”
“少主?”陆糜想了一会儿,轻轻哦了一声,“妖精种的少主?”
“是的,不会有错的,少主他就在这里!”左法右法微微破音,他们两个就是为了寻找少主才在这个世界辗转多年,不曾想竟然在这里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莫非跟在陆糜身边,其实是上天冥冥之中早已有的安排不成!
然而陆糜却微微皱眉,看来那位妖精种少主大概率是被关在这里了——被关在这种地方这么多年……
他望着左法右法热泪盈眶的神情,终究没有说什么打击的话,“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去找他吧。我先去找总狱长,之后再与你们汇合。”
理性分析,总狱长这边似乎更急一点,才是他第一时间的目标。
不过考虑到第九层状况不明,陆糜于是让其他异种都跟着左法右法一起行动。
异种们:……那正好!反正也不是特别想要跟着你,切!可恶!
在银眸青年摆明了要单独行动的情况下,异种们的骄傲不允许祂们继续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上去。
“那个……我们可以走了吗?在这边哦……”左法战战兢兢地提醒异种们,他所感知到的同族气息在这边。
所以这些异种们就不要再像望夫石一样盯着另一边看啦,陆糜都已经走远了!
右法:“嘘嘘左法!你别激怒祂们!”
另一头,脱离大部队的陆糜独自朝一区的方向前进,顺便一路开着无双似的处理了路上想要攻击的机器人们。
途中经过关押区时,竟然发现了一群老熟人——
“是你!是你这个人类!”
熟悉的声音将他叫住。
陆糜脚步一顿,停下来了一秒,只见里面关着的竟然是昔日他在深渊打败过的一只高阶异种。
然而异种化作人形的模样稍稍有些陌生,直到对方咬牙切齿地一震身体,从俊美的男人化作一只狮鹫模样的巨兽,陆糜才恍然大悟。
“呀,好久不见。”陆糜随意点了点头,“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怎么不在深渊守着你的领地,反而到人类世界坐大牢来了?”
这只异种在他当初的印象里实力还是不错的,如果九层都是这种实力的怪物的话,那算是一股相当可怕的力量了。
难怪超凡者总部要对塔尔塔罗斯严防死守,现在他倒是有点理解了。
“还不是因为你当初将我击败,身受重伤的我应付不了周围虎视眈眈想要吞噬我的家伙,于是不得不通过深渊裂缝遁走——却在重伤未愈下,被一群人类捡了漏!”
提起当初的事情,狮鹫就一阵心梗塞,脸上悲愤憋屈的神情几乎无法掩饰。想他在深渊也是堂堂一方霸主,却在遇见这个人类后一路急转直下——!
啊这……
陆糜眨了眨眼,“我记得那时是你主动挑衅我的吧。”
狮鹫瞬间炸毛,“那还不是因为我听说……”
“嗯?”陆糜等着对方的下句话,又一心二用地望了眼一旁的地图。啊,一区是在前面左拐……
“那还不是因为听说你会将打败的异种契约!我们想着就算失败了,依照深渊弱肉强食的铁则归入你的麾下也不算丢脸,谁知道——!”
出声的竟然是狮鹫隔壁的另一只异种,这话引得狮鹫猛地看过去,“什么?蛮蛇?我怎么从没听过你还有这回事?!”
蛮蛇嗤笑一声,异兽的纹路如刺青般在脸颊上蔓延,“你以为谁都跟你这个蠢货一样,把自己失败的经历天天挂在嘴上,大声宣扬?”
“你!”狮鹫刚要开骂,随即又反应过来,怔怔地看向其他牢房,“你们该不会也是……”
九层关押的都是整个塔尔塔罗斯最强大的异种。
这话音落下,除去早期——那些几百年前就被关押进这里的老怪物们以外,近年新进这里的新血液,竟有三分之二都给出了反应。
“我闻见了熟悉的气息……”
“似曾相识,无法忘记的身影……一直在混沌的梦中反复出现的,是谁?”
“吼!是那个人来了!那个在我身体上留下烙印,让我永生难忘的……!”
苏醒了,猎杀时刻!
随着越来越多或百无聊赖沉睡,或屏蔽外界感知的异种被惊动,祂们从浑噩的地狱醒来,终于注意到了匆匆路过此处的银眸青年。
陆糜:“……”
明明就算所有人一起上他也有把握解决,但不知为何,此刻竟有些害怕。
银眸青年面无表情地开口:“我那个时候,已经不是人人都契约了。”
到了后期,逐渐咸鱼的青年也渐渐学会理解深渊异种们的追求。早先为了活下去当然要抓住每一分力量,但后来有了可以选择的资本,他大多数时候会放那些异种们自由,即便是对方先来挑衅的。
大概就是开始天天喝茶的老干部,没有了当年那么重的杀心,决定开始好好做人了。
“——那你为什么不选择我!”
同样的话语,出自至少十多只不同的强大异种之口。
陆糜:“……”
陆糜吸了口气,平静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异种们:“!!!”
正当异种们双目赤红地盯着青年缓缓离去的身影时,整个塔尔塔罗斯忽然猛地震荡了一下,随即,所有的机关阀门竟一下子全部敞开。
陆糜眉头一皱,“大监狱的程序系统失控了?”
不,不只是程序系统,地面的岩浆开始沸腾起来,甚至一点点满溢出流淌的疏通管道,向着通道的地面满溢而来。
银眸青年飞快地略一沉吟,随即提起银枪,踩在熔浆河流里暴露出的岩石上几个跳跃,便向更深处而去。
被留下的异种们望着被熔浆缓缓腐蚀开的牢笼豁口,一边用巨大的身体将那一点点豁口趁势撕裂,一边无声地望向银眸青年消失的方向。
他们自以为进入这里后就已然死寂的心潮,在此刻终于再度疯狂翻涌——
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