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平见好就收,放下唇边的柳叶,重新报出自己需要的草药名称与需求数量。
谢诸不耐烦地记下。等郑平说完,他盘算着自己的库存,表示其中两种草药可以当场就给郑平,钱货两讫。而另外两种药,他这边也没有那么多数量,只能先预支三分之一,剩下的等下次采回新的再给。
郑平也知道另外两种草药格外稀有,能拿到三分之一的数量已经是意外之喜。因此他没有异议,等拿到能拿到的所有草药后,他爽快地付了这部分草药的钱,把所有草药放在事先带来的竹匣子中,单肩挎在背上。
谢诸没有清点对方给的数目是否正确,他只想早点把这座瘟神送走。可当双方交付完毕,见郑平仍处在原处,半天没有离开,谢诸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忍耐住翻滚的情绪,捏紧了袖中的拳头,问郑平道:
“你还有何事?”
“衡远道而来,腹中空空。现下正值饭点,你我既然有买卖之缘,何不对坐小酌?”
谢诸这是第一次遇见敢向他蹭饭,并且将蹭饭的行为说的如此理直气壮、清新脱俗的人,一时间竟憋住了气,回不出半个字。
谢诸离家成为卖药郎已有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包括许多市井之徒。可没有一个人像眼前这人一样不按常理行事,让他脑壳发疼。
“家中只有一箪食,一瓢饮,仅够一人食用。”
箪食瓢饮这一典故出自《论语》,象征着安贫乐道的精神。
谢诸用的是字面上的意思,表示他家只有数量为一的简陋食品与汤水,但他在下意识中使用箪食瓢饮这两个词,足以窥见他确实自诩隐士,心中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抱负。
这与郑平来之前通过收集到的信息所分析的卖药郎形象基本相符。也是他刚才的曲音能够让谢诸改变想法,愿意将药卖给他的原因。
不是因为他吹得难听,也不是因为曲调中的意境太过离奇荒诞,而是他最初呈现出的意象正好切中了谢诸的愿景与理念。
是当这份愿景被郑平用另一种荒诞的形式打破,就如同他一直以来坚守的隐士之道被稀奇古怪的东西阻拦,这是让我行我素、脾气古怪的谢诸最不能接受的事。
谢诸不想被莫名其妙的人打乱隐居生活,愿意退一步,打破以往的规则,将草药卖给对方,却不代表他己向对方屈服,愿意事事妥协。
至少这蹭饭的事绝无可能,无论如何都没有可能。他没有将这奇奇怪怪的求药人直接打一顿扔出去,已经是他宽宏大量,还好意思让他请吃饭?请什么饭,从门口挖一小泥巴喂他嘴里还差不多。
郑平能清楚地感受到谢诸坚定的态度。他没有做别的表示,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小方匣,打开匣盖从里面取出一株药草,仔细端详。
郑平取出药草的瞬间,谢诸便直了眼。这种药草名为金线绒,虽然没有他库存中的个别药草来得稀有,可它极难采摘。因为只可能长在背光处的悬崖峭壁上,就算是身手极好的他,也不敢在不确定草药位置的情况下轻易涉险,一个悬崖一个悬崖地找过去。
采这药不但危险,还需要顶尖的运气。谢诸从未摘到过金线绒,好不容易有一次冒着生命危险发现半株,那草就被悬崖上筑窝的鸟雀吃了个精光,实在让他扼腕不已。
因为这是大名鼎鼎的卖药郎唯一一个摘不到的草药,再加上金线绒的药效珍贵,且是他想要尝试的一剂药方中必不可少的一味,因此,在见到郑平拿出金线绒的瞬间,谢诸不但屏住了呼吸,还废了老大的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抢夺药材。
郑平将药材取出的时候,谢诸的视线也跟随着郑平的动作而转移。
郑平的手往东,他的视线往东;郑平的手往西,他的视线往西。
郑平将药草挨近鼻尖轻嗅,谢诸也在考虑这株草药的气味;郑平将药草凑到嘴边,张开嘴……
张开嘴???
谢诸倒抽了一口冷气,再顾不上什么矜持,顾不上自己会不会被误以为是卑劣的抢药者,一把抓住郑平想把草药往嘴里塞的手。
“停住,莫非你不知道此草的珍贵与难得?”
郑平的动作本就不快,完全没有避开谢诸的意思,他任由谢诸制住自己的手腕,平静地答道:“金线绒,可治外创、内毒。生长于悬崖峭壁,背阳而生。其茎叶干脆,食之有饱腹感。”
谢诸本就猜测郑平通晓药理,此刻听他清楚地说出金线绒的所有特性,对他刚才的行为更加气恼。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随口食之?莫非你身具外创内毒之症?”
可就算是对症下药,这生吃的效果也极差,必须要用其他的药草辅助着将药性引发出来,用温火熬制,浸透了才能饮用。
不管他吃这药是不是为了治对症治病,这生吃金线绒的做法都是一种暴殄天物,让通晓药理的谢诸难以忍受。
郑平没有似他这般激动。只是再次重复了刚才的某句话。
“其茎叶干脆,食之有饱腹感。”
谢诸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回味了片刻,立时瞪大眼。
见对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郑平这才继续道:“赶路数日,饥肠辘辘。此草可充饥。”
谢诸恨得牙痒。这金线绒虽有充饥之用,可这么一根细小的金线绒能充多少饥?他不愿请这人留下用餐,这人便在他面前吃金线绒饱腹。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郑平不急不缓的接道:“聊胜于无。”
谢诸更气。他素来不喜旁人威胁,可郑平这一举动虽让他气恼,却谈不上胁迫——因为这金线绒并不是他谢诸的所有物,郑平想怎样处置都是他的自由。
对方这一行为充其量只是威逼式引诱,大大方方的阳谋,让他不得不就犯。
谢诸皮笑肉不笑道:“无需用此填腹。我突然想到家中还有昨日留下的面饼,可拿来款待你。金线绒虽有果腹之能,却有少量药毒,还是莫要食用为好。”
郑平在对方几欲杀人的目光中淡定自若地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谢诸憋着一口气,将郑平引入家中。他没有向郑平提起收购金线绒的事。而是让他坐在房中一个简陋的榻上,前去购置吃食。
谢诸只提上了自己的那一个药箱,便把郑平留在屋内,没有丝毫防备。除了那几株药草,他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并不怕郑平别有所图。
郑平也没有乱看、乱动屋内的东西,只安然坐着。他手中还捏着门外摘来的柳叶,闲着无事,便把柳叶再次凑到唇边,吹奏乐音。
这次他吹奏的并不是引得曹军色变的《恫吓》,也不是让谢诸怒而拂袖的《老牛嘣屁曲》,而是一首地地道道,温柔闲适的小曲。
这首歌吹入人心,仿佛能平抚一切焦虑与不安,让所有暴戾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一起吹完,郑平通过半开的门扉,看到院外站了一个隽美英气的青年,那青年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乐音虽散,却仍兀自侧耳聆听,专注入神。
郑平没有理会那个青年,他站起身,舒缓久坐的轻微不适,走出门,把柳叶碾成齑粉,散在园中的菜园里。
那青年见郑平出来,终于从乐音中回过神。他注视着正平的一举一动,等到他把柳叶的碎粉播撒在菜园中,那青年轻微地皱眉。
他走到院门旁,有规律地敲动院门,道出了问候的话。
郑平听他是来找卖药郎的,便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谢诸不在。”
那青年似乎并不相信。他也听闻谢诸的怪癖,知道卖药郎脾气古怪,不喜欢其他人在他的家里逗留。这院中只有一个人,且外貌气质脾气都和传说中的卖药郎相符,因此青年只当卖药郎脾气又犯,故意假说自己不在,言辞间更真挚了些。
“瑜今日前来,不仅为了求药,另有要事与君相谈。”
郑平在赤壁之战的时候并未出现在人前,除了被曹操强行拉线引到他面前的黄盖,郑平并没有见过江东的其他人。此刻听着青年自称瑜,郑平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江东的周瑜。
见对方似乎认定了他就是卖药郎,郑平没有再作否认,而是不动声色地反问:“要事?”
周瑜极为客气地行了一礼:“可否进去再谈?”
郑平道:“此处并非我的住所,无权决定你的进出。”
周瑜当他的怪脾气又犯了,没有在意,继续好言劝说。片刻后,他提到之前提及的“要事”。
“君本大才,若始终屈居于此,终日行商贩之事,难免令人叹惋。”
郑平这才知道周瑜口中的要事就是过来拉拢人才,无趣地摆了摆手:“人各有志,他若愿意,自当出仕,若不愿意,又何必强求。”
周瑜却是莞尔一笑,带着凛冽之意:“天不应人愿,如何不能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