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皇帝,这才刚迎来新年的京城注定安生不了太久。
有人想搅弄一朝风雨, 好从中浑水摸鱼, 谋取最大的利益, 谭昭一向认为无欲则刚,对权势欲望过分看重, 即便是聪明人也会阴沟里翻船。
朱厚熜是个特别喜欢集权的皇帝,但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却不是那种权欲滔天的人,与其这么说, 不如说他喜欢那种掌控别人、操控别人的感觉。
作为帝皇, 他站在高处, 足够看得清所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想让谁活, 谁就能活, 让谁死就谁死, 不仅游刃有余,甚至还乐在其中。
如果用句时髦的话来形容, 那大概就是在别人的BGM里, 也能放肆舞蹈的男人。
系统:宿主, 你的形容也是醉了。
说实话, 谭昭觉得自己没有喝酒, 可听着楼下的壮士豪言,也有种醉了的感觉。
这谁能顶得住啊,彩虹屁不要命地吹他, 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谭昭立刻一脸义正辞严地摇头:“没有。”
“朕喜欢听实话。”
谭某人从善如流:“确实挺好玩的。”
朱厚熜一笑,竟带着股爽朗落拓的味道,不像是帝皇,倒像是什么放浪形骸的道士一般:“聪明人玩弄人心,蠢人提供人心被玩弄,多好玩啊。”
……这皇帝在他面前,当真是越来越不掩饰自己的恶趣味了。
“草民所指,并非此。”
“哦?难道还有更好玩的?”
谭昭的叙述,一如既往地带着独特的个人风格:“这么多人一齐夸小生,有些优点连小生自己都不知道,难道不好玩吗?”
朱厚熜一楞,既而抚掌大笑:“是极是极!你倒是很会捡好听话听!”
谭昭也懒散地靠在窗边,顺着朱厚熜的视线望下去,只看到一对老夫妇推着个小面摊,没什么生意,老两口穿得也一般,可这脸上却带着常人一眼就能看到的幸福笑容,这眼看着就要到晌午了,应是才刚出摊。
“人之常情,还请陛下莫怪。”
“人之常情啊,这个理由当真是……”朱厚熜说这话时,显然满含嘲讽,“你说他们这般,也是‘常情’吗?”
“不是。”谭昭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所谓人之常情,不过是人在找不到借口的情况下,为自己开脱的说辞罢了。”
朱厚熜轻撩眼皮,居然也没有怪责的话,他悠悠闲闲地看到那对老夫妇在街角摆了摊,那当真是最角落的位置了,随后便轻嗤一声道:“那是什么?”
“人间真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当真是朕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谭昭认真地再看了一眼街角的老夫妇,居然还能绷着脸讲下去:“可陛下您也瞧见了,不是吗?”
如果只是普通人,周身萦绕的不过是淡淡的青气,接近浅淡的无,可这对老夫妇,虽然看着不起眼,可在他的眼中,却是整条街最亮的两颗星。
楼下义愤填膺的读书人,街上巡逻的官差,亦或是身着锦衣的勋贵,腰缠万贯的富商,全没有两人两眼。
有时候在某些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天道自有公论。
哪怕天道一向对他这个外来者不太友好,但谭昭还是觉得天道某些方面确实做到了公平,不以金钱、权势为参考依据,一套新的、不同于人间的标准。
这也实在不坏。
朱厚熜的脸色有些难看。
“陛下,有些事情看不到,不代表并不存在。”
“放肆!”朱厚熜拍桌而起,楼下街头的喧闹一下子远离了这座包厢,帝皇一怒,谭某人……谭某人觉得也还行。
“还没有人,敢教朕怎么做!高中元,你还没入仕,胆子倒是比内阁那群老东西还要大,你要是真不想活了,朕可以帮你。”
谭昭低着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思绪:“草民,想活。”
系统:哦,宿主,你这是在作死:)。
朱厚熜的眼眸一下子就深邃了起来,他忽然意识到他对高中元太过纵容了,不是没有见过有本事的能人,但高中元绝对是最恣意的。
年轻,神秘又聪慧,是个对手,他居然用对手来形容一个只有举人功名的穷书生,朱厚熜觉得可笑,可他却没有笑出来。
因为他确确实实的,在高中元身上看到了同类的气息。
“你最好,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高中元,随后选择了放任,太无趣了,太无趣了,难得有这么有趣的人,他怎么舍得杀了他呢。
谭昭作低眉顺眼小媳妇状,只可惜仇恨拉了一身,那是稳稳的:“陛下,咱们去吃面吧?”
“哈?高中元,朕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朱厚熜满脸拒绝,身体却非常诚实,两个人在小摊上吃了个肚圆,这才溜溜达达地回宫。
“高中元,朕要是有什么差错,你必须给朕陪葬!”
“好的,没问题,安排!”
……
另一边,舆论不受控制,不过半日就传遍了京城,连寻常百姓都知道有个年轻有为的举子被锦衣卫给害死了,更何况是勋贵人家、朝中权臣了。
这是高中元这个名字,第一次浓墨重彩地出现在史书上。
一人之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又或者……带起了一场欲来的山雨。
永淳公主回到府中,便大哭了一场,她算不得多坚强的姑娘,年少时恋慕的男子就这般被自己的“求情”给害死了,她既自责,又愤恨。
她恼怒皇兄无情,他们是最亲近的兄妹,却为了所谓的皇家脸面牺牲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可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只是一个公主,一个没有权势的公主,她什么都做不了,连哭都只敢关起门来哭。
谢诏站在门外,敲门的手终于还是没有落下去。
或许在今天之前,他尚还心存希冀,想着多年的陪伴或许在公主心中还有几分地位,可现在……活人是永远活不过死人的。
高中元这般惨烈地死了,受人构陷、不屈而死,谢诏并不怨恨高中元,这人或许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何而死的。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安排那场飨宴。
是他太过囿于情爱了,高中元……原本该有更好的人生。
因为愧疚,谢诏选择转身离去,可他却不知他的举动都落入了一双老迈的眼睛之中,甚至在他走后,敲响了门走进去。
“奴婢拜见公主。”
“李嬷嬷,你来了。”永淳公主的声音轻轻地,似乎要飘散在空中一般。
李嬷嬷见了,自是满脸疼惜,她是从小看着永淳公主长大的,在府中很有一番体面,此刻说话也带着亲近:“公主这是何必呢,快别哭了,仔细眼睛才是。”
永淳公主还是听话的,接过锦帕擦了擦眼角,她也哭累了,身上也没什么力气。
李嬷嬷见公主不哭了,就说了会儿逗乐的话,不知说到哪儿了,就提起了谢诏。说她进来前,看到驸马站在门前站了好久,似乎有些愧疚,没敲门急匆匆就走了。
“愧疚?”
永淳公主听着有点儿懵:“嬷嬷莫不是看错了?”
李嬷嬷这上眼药的功夫实在不错,拿捏个天真的公主不在话下,不过说了一会子话,永淳公主就怒得拍了桌,话虽未言明,但她显然已认定了谢诏不容人,是故意设计高中元下大狱的。
高相公在京城既无仇人,又不是坏人,永淳公主心中的怀疑之树发了芽。
李嬷嬷非常得意,然后到了晚间……她就乐极生悲了。
因为永淳公主,当真不是一般的公主,她从小长在兴王府,因为父亲算是“夺嫡失败”,故而兴王府人口简单,她从小被人护佑着长大,等兄长继承了皇位,她又是最尊贵的公主,谁也不敢给她脸色看,这就造就了她非一般的天真。
“谢诏,本公主要与你和离。”
晚饭时分,公主殿下跟驸马同桌而食,两人心思各异,就在谢诏想开口安慰两句的时候,永淳公主忽而坚定地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站在后面的李嬷嬷:哈?!
谢诏当即落了筷子,十分惨淡地点了点头,随后一脸颓然地跑出府喝酒去了。
这人呢,借酒消愁愁更愁啊,就不愁的酒入了愁肠,那不愁也得愁啊,喝了三坛子的梨花白,谢诏就有些醉了。
他原本是个非常自控的人,因为“寡发”,他一向很讲究吃食,只不过……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都尉在忧愁什么?”
谢诏苦涩地摇了摇头:“我很快,就不是都尉了。”
他自己说完,又闷了一口酒,这酒还未咽下去,忽然又尽数喷了出来,谢诏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来,终于非常从心地吼了一句:“鬼啊!”
谭昭:“……鬼吼鬼叫做什么,你才是鬼呢!酒鬼一个。”
谢诏吓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不过不一会儿,谭昭就听到了轻微的酒酣声传来。
“……”这心也是真够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