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苗苗疲惫地躺在床上,身体累得连一个小指头都不想动。
现在她知道从市中心到她租的房子步行需要多久了。
五个小时。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就已经滴米未进了。胃已经饿到绞痛,可是她却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呆呆地看着昏黄的天花板,不期然又想起了书店里的那场谈话的后续。
“无聊?”青年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什么大人物:“恰恰相反。这本书真是太有意思了,它会名流千古。”
他笃定地说:“而您,会成为传奇。”
路苗苗被青年的目光击中,愣了一下,心脏不受控制的开始剧烈跳动。几秒钟后,她的理智终于回来了。她狼狈地垂下眼睛,自嘲一笑:“你就别开玩笑了。什么传奇,我的书根本没人看的。我只是一个不入流的作家和织梦师罢了。”
“您要让没有见过大象的蚂蚁如何意识到大象的伟大呢?”青年看着她的目光有种清醒的透彻和悲哀:“要等很久很久以后,也许要等大象逝去,蚂蚁生活在一个没有大象的世界时,它们才会明白象的伟大。”
青年垂眸叹息,幽幽低语:“可是当大象存在时,众生只当是寻常。”
路苗苗勉强控制住自己紊乱的呼吸,急切问道:“可是你怎么知道蚂蚁是浅薄的,而大象是伟大的呢?而很可能大象根本不是大象,也只是一只想要伪装成大象的蚂蚁呢!”
她有才华吗?
她曾经无比相信她有才华,是世人庸俗浅薄,读不懂她。
可是她现在已经30岁了。穷困潦倒,一事无成。
她倾注了心血的文学作品无人问津,而她用她以往鄙夷的商业套路写就的作品却火遍大江南北——虽然被冠上了别人的名字。
世人庸俗,她亦然。
“因为这个世界除了蚂蚁和大象,还有其他动物。”青年双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琥珀色,里面氤氲着暖融的笑意:“他们追随大象,远离蚂蚁,所以能对两者进行客观评价。”
路苗苗仰头深吸一口气,嗓子忍不住有些颤抖,“您是那种动物吗?”女人用渴盼希冀的目光目不转睛注视着微笑着的青年,重复问道:“您是吗?”
“当然,我是。能遇到您,是我最大的幸运。”青年谦卑地对她微微弯腰,抬眼认真的注视着她:“蚂蚁短暂易逝,所以不必在乎他们的看法。因为大象会成为历史,而历史永垂不朽。”
路苗苗很难形容那一刻她的心情。就像是她独自一人走在黑暗寒冷的隧道里,她不知道隧道有多长,也不知道隧道前方有什么。到最后,在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有没有意义的时候,突然有个人跑过来给她点燃了一根火柴。
火苗微弱,随时就可能熄灭,也不能驱散寒意。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照亮了她的前路。让她能在黑夜里看到光。
让她能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
“谢谢。”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不断重复道:“谢谢,谢谢。”
“我只是做出了正确的评价罢了。”老板的眼中闪过一抹讥讽,“梵高死后,人们才懂得欣赏他的画作,卡夫卡一生默默无闻,直到他死后作品才问世,埃德加·爱伦坡把写作当做谋生的事业,却一生穷困潦倒……”
“有人歌颂苦难,说苦难造就伟大。”青年挑了挑眉,眼中的讥讽之意更重,“这是一个悖论。苦难就是苦难,不会给伟大增添更多光辉。伟大之人难道必须和苦难相伴吗?一个从小顺风顺水长成的伟人就不伟大了吗?”
路苗苗迷惑地看着他,虽然她也觉得老板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梵高,卡夫卡,埃德加·爱伦坡是谁?”
老板一噎,有那么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
“这不重要。”老板摆摆手,问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我想知道您有没有经纪人?”
“经纪人?”这对路苗苗来说实在是个离她太远的词汇,她苦笑着说:“像我这样不入流作家那里会有经纪人看得上我?”
“那您觉得我怎么样?”老板勾唇一笑,眼中是足以驱散长夜的自信和肆意:“我来做你的经纪人怎么样?我会让你成为传奇。”
……
“Lonely,I'm Mr.lonely。I have nobody for my own,I am so lonely,I'm Mr.Lonely……”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路苗苗的思绪,她手忙脚乱地接通了电话,那端传来好友莘于恩的有点神经质的声音:“苗苗,我最近画了一幅画,你要来看吗?”
莘于恩是个画家。一个不能卖出一副画的画家。
跟路苗苗一样落魄。一样穷困不得志。
路苗苗不懂画,但是她能从莘于恩的扭曲的画中看到那个孤独而寂寞的灵魂。和她一样的灵魂。
“好啊,我明天去你那里。”
“好,我顺便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我会给你们带酒的。”
不用见也知道,莘于恩的朋友只能是跟他一样的怪人。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同样落魄,也同样爱喝酒。
“嗯,没事的话我就挂了。”
“……等一下!”路苗苗下意识喊了一声,话到嘴里又开始犹豫了起来。她不知道她这样选择对不对。
莘于恩等了半天,不见路苗苗回答,问:“什么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路苗苗声音犹疑中有种古怪的亢奋:“如果有个人能理解你的作品,他想要成为你的经纪人,并信誓旦旦地说你会成为传奇的话,你会怎么做?”
莘于恩毫不犹豫地回答:“选他做经纪人。”
莘于恩如此干脆利落地回答反而让路苗苗傻眼了,她连忙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理解你的作品啊。”莘于恩语气惊讶得好像路苗苗在问1+1等于几一样,他理直气壮地回答:“这个世界上能理解我们的人那么少,所以每一个人都值得我们付出信任。”
路苗苗松开了紧皱着的眉头,唇角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意:“你说的对。”
“明天上午,带上你最得意的几幅画,跟我去一个地方。”
莘于恩不悦的控诉道:“你刚刚答应了明天要去我那里看画的,我还要把一个新朋友介绍给你。”
“那就把你那个新朋友也带过去好了!”路苗苗眼神灵动,笑容明媚:“我们这次换个地方看画!”
※
“所以……”乐景抬眼看着笔直地坐在对面的青年,古怪问道:“这是你画的?”
莘于恩点了点头,眼神中有种艺术家特有的神经质,看向乐景手中画的目光温柔地宛如在看自己的情人:“她很美不是吗?”
乐景再次把目光投向手里的画,心中越发升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
‘乐灵。’
【我知道,我已经查过了,这幅画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出现过。也就是说……】
乐景默默补全了后半句话:‘这个人是这幅画的原作。’
“是啊,很美。”乐景苦笑着回答青年的问题。梵高的《星空》能不美吗?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那些闪耀人类文明史的大师们竟然改头换面,以另外的性别、身份活着。而且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伟大和作品本身。
这真是命运给予的玩笑。
莘于恩执拗地看着他,声音因为久不跟外人交流有点干涩:“从这幅画里,你感受到了什么?”
“狂躁,忧郁,不安,格格不入。”乐景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冷静点评道:“世界对你来说是漩涡,你在漩涡中挣扎,想要获得心灵的平静,却只是徒劳。”
莘于恩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有一瞬间乐景在他漆黑的双眸中同时看到了绽放的烟火和燃尽的尘埃。
这是一个无比矛盾,却活的很清醒的人。
正因如此,他才如此痛苦。
“莘于恩。”他矜持地冲乐景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乐景。
“乐景。”乐景把手里价值连城的画递给这位伟大的怪物,真心实意地说道:“很荣幸能遇到您。”
……一个还有两个耳朵的你。
“我叫桑青。”一旁一直微笑围观的女人懒洋洋地用胳膊肘捣了捣莘于恩,“是这家伙的朋友,勉强算是个写字儿的。”
“我听苗苗说,你想做她经纪人?”她好奇地看向乐景。在得到乐景肯定的答复后,她笑了:“你这人真有意思。你是喜欢扶贫吗?”
路苗苗困窘的涨红了脸,这人嘴巴真讨厌,早知道路上就不给她说那么多了。
“当然不是了。如果你知道你只要稍微伸手就能把钻石从泥里捞出来,你会不伸手吗?”
“对啊,不伸手。”桑青耸耸肩,不在乎地说道:“钻石爱待在哪儿待在哪儿,我管不着。”
乐景平静说道:“我不能。我会忍不住把钻石捞出来,细心打磨,让他发光,让他耀眼,让他倾倒众生,让他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