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枪。
一柄Beretta Model 92手枪。
全长217毫米,空枪重0.96千克,握把全由铝合金制成,双排弹匣,发射9毫米手枪弹,容量达15发,有效射程50米,精致漂亮又危险的利器。
在他死的时候,这柄枪还没诞生。
琴酒花费两天时间,从大量的枪械之中选中这柄枪,此时,他静默地感受着它。
他一直是个喜爱枪械的人,在过去,琴酒曾经收藏过许多手枪和其他枪械,他热衷于感受它们之间细微的差别,享受切换不同枪械时微妙的触感,甚至死前那几天,他还换了把新枪。
……不知道那柄枪现在去哪了。
不过,眼下,琴酒认为,自己最好对这柄Beretta专一些。
适应一柄枪是不容易的,过去他仗着自己的天赋为所欲为,现在却受困于复生后的种种不适,大概只能与这一柄最好的相亲相爱。
让人高兴的是,它确实是最好的。
琴酒抬起手,枪口稳定地送出,对准不远处坐在办公桌后面,一直以复杂的目光注视着他的老人。
这样的距离之下,任何人都只需要一发子弹就会送命。
老人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后脸上浮现出宽厚的笑:“你想要杀了我吗,父亲?”
琴酒没有说话,他微微摇头,调转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
他的目光平静得仿若无所知觉,依然落在对面的老人身上,同一时刻,琴酒清晰地看到对方那镇定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龟裂,乌丸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很快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咬牙道:“父亲!”
琴酒的神色依然很平静,握着枪的手也毫无动摇。
“别慌,”他的声音暗哑,咬字非常缓慢,好像很不习惯说话,“你知道枪里没有子弹。”
老人叹了口气,眸光中满是无奈。
“但我不想看到你这样,父亲,”他恳切地说,虽然喊着“父亲”,语气却更像是在劝说不懂事的孩子,“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琴酒看着他,慢慢地挑起眉,然后露出带着些许讽刺的笑。
他没有回话,举枪的左手向前递送,枪管口靠在太阳穴上,片刻之后移开,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
男人像是没有觉察到,目光再度落在手中的枪上,短暂的出神后,他打开手枪弹夹,拿起桌上的子弹,一个个地将子弹推进去。
他的动作很慢,若是在战斗当中,这样的换弹速度足以要了他的命,琴酒死前,哪怕是手被捆着的时候换弹都没有这么慢过。
一旦没了举枪时全心的控制力,这双手现在就抖得像是不属于自己。
但琴酒非常冷静,就好像他死之前并不是一个闭眼都能拆装枪械的天才,他缓慢但是没有任何失误地把全部的子弹推进弹夹,再将弹夹装回手枪中。
在这之后,银发男人看着这柄已经真切的有了杀伤力的枪,缓缓说道:“我曾经也是这么希望你的。”
事实证明,并非所有人都能在死后得到永恒的安宁。
琴酒死的时候同样不安宁,他未能完成任务目标,没有看到战争终结,所有规划都还没来得及展开,重要的信息不知能否成功传递。
……到最后也没能回到故国。
在死前的岁月里,他未能得到一夕安寝,在死亡的瞬间,他也未有丝毫释然,直到彻底陷入沉眠的那一刻,他心中都仍然涌动着激烈而复杂的情感,那些愤怒与憎恶足以将任何人拖入地狱。
可是在所有这一切恶劣的情绪当中,他仍有一瞬间想起自己收养的孩子。
刚过十六岁的少年人,聪明但难免幼稚,琴酒唯一能期望的,是他能在自己死后正常地长大,不要被战争与陷入疯狂的社会裹挟,好好地活下去。
现在看来,他们都无法如愿。
琴酒不能欺骗自己,他确实死不瞑目,在倒下的瞬间都想着哪怕能再多活几秒钟,可是这绝不代表他很高兴在近百年之后的世界醒来,发现儿子已经变成耄耋老人。
还疑似当了□□老大。
虽然在这两天时间里他一直忙着选枪,并无时间更深入地了解儿子这几十年的经历,但自己孩子自己知道,乌丸不可能投靠军方,排除了军方之后,也只有黑\\道老大和军火商能随随便便拿出两个仓库的枪械供人挑选了。
从自己能复活这点来看,肯定不是单纯的军火商,说不定都不是单纯的黑\\道。
在琴酒生活的年代,死而复生还只是神话,而从乌丸见到他醒来的反应来看,如今的年代似乎也并未进步很多,他无从得知,乌丸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跨越了近百年的光阴,完成这复生的谋划,也无法知晓对方为此付出了什么。
必然不容易,但琴酒无法为此感谢他。
他不知道自己目前究竟处在什么状态,如果琴酒是个是个哲学家,那么他现在就得思考自己到底是谁这个终极命题。
好在他不是,作为一个间谍,他总是思考最迫切的问题。
虽然长相和过去没有太大的区别,连年龄感都变化不大,但琴酒现在的身体无疑不是过去那个,他失去了很多伤痕,不再像死前那样破碎,但身体的状况依然糟糕。
连绵不绝的头痛,莫名虚弱的体质,疲惫混乱的感官……要不是他意志力足够坚强,就连拿枪都很困难。
没有谁会喜欢面对这样的情况,全新的陌生世界和完全虚弱的自己,作为一个早就死掉的人,琴酒要是选择再死回去,大概也不算意外,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乌丸才会在看到他把枪口对准自己的时候如此紧张。
这不奇怪,能做到死而复生,乌丸总是付出了代价,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平静地看着成果消失。
但他不够了解琴酒,琴酒从来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生命的人,哪怕这段生命来得莫名其妙又千疮百孔。
琴酒也不可能对陌生的世界退缩,作为一个间谍,他的一切都是为了走进陌生的世界。
“我为您准备了营养师和护理师,”长久的沉默之后,乌丸的声音打破了空气中凝滞的氛围,“以及一个专门的复健室,我在里面安排了些您可能感兴趣的历史读物,如果您需要的话,还有一些组织相关的资料。”
啊,更正,琴酒盯着手中的枪想:至少在这方面,他还是挺了解我的。
他确实迫切地需要让自己的身体状况变得正常,也需要了解这个世界,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当初的那个孩子成长得这么体贴了。
“人就算了,我不想见人,”琴酒微微合眼,慢慢地说,“书很好,谢谢。”
“您永远不需要向我道谢,父亲。”乌丸笑着说道,听起来很欣慰。
琴酒摇头,唇边泛着一丝带着几许嘲弄的笑,说不清是在嘲弄谁:“你称呼它为‘组织’?”
很显然,乌丸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问,他的回答非常迅速:“只是很多人这样称呼而已。”
“恶心。”琴酒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墙壁,面无表情地说。
乌丸毫不意外地接着说:“要是您不喜欢的话,可以为它起一个名字,毕竟我是为了复活您才创立它的。”
琴酒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他垂下头用手捂住嘴,看起来是真的想要吐了。
乌丸整个人一僵:“……父亲?”
琴酒抬起另一只手表示没事,几秒钟之后,他重新坐直,直接换了话题:“比起这个,我需要一个新的名字。”
他的反应和对话无关,而是和头痛一样无法控制的生理症状,但琴酒也确实不想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放任对方把这个不用想就知道并不简单的“组织”归因于自己,干脆换一个同样必要的话题。
他最初的名字已经永久封存,就算没有,现在的他也不想使用那个名字,他还有一个代号,或许可以继续使用,但总不能只用代号。
自然,当初他来到日本的时候,曾经有过另一个名字,不过既然曾存世便有痕迹,琴酒一点也不想被发现死而复生的事情。
这回,乌丸出乎意料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您……不打算继续使用原本的名字吗?我一直……期待着。”
琴酒向着他的方向望过去,微微皱起了眉:“你用我的名字做了什么?”
那张苍老的脸上显出了一点犹豫,但最终,被称作乌丸莲耶的老人还是说道:“我并不是刻意借用您的名字的,但您刚……死去的那段时间,我需要保护自己的安全。”
保护自己的安全……或者是实现更大的野心?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要是他昏沉的脑子里残存的记忆没出什么问题,他的儿子当初应该不至于到要利用这个名字的地步。
但……
琴酒看着乌丸的脸,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这样说来,我就更需要一个新的名字了。”
“我可以换回自己的名字,父亲。”乌丸莲耶毫不犹豫地说道。
“让我来当那个活了一百多年的老怪物,是吗?”琴酒嗤笑道,语气中难得带了一点感情。
或许是因此,乌丸不仅没有丝毫怒意,反而有些放松地笑了:“好吧,那么您想好名字了吗?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您办一个完整的身份。”
……这孩子的能办的事还真是不少啊。琴酒继续在心里嘲讽地想。
他没有第一时间答话,而是转过头,再度盯着手中的枪,默然地思忖片刻。
说起来,之前来日本的时候,备用名字当中有一个因为容易联想到他的代号,被淘汰了……
“阵,”乌丸莲耶听到他死而复生的父亲以笃定的腔调说道,“黑泽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