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赤井秀一最近的心情很糟糕。

他的胸腔内聚集着狂风暴雨般的怒火, 和无法言说的恐惧。

这来源于他对伊森·本堂的调查。

赤井秀一没有直接或间接的询问过伊森·本堂，关于宫川凌的事情。

可很多事情，不需要询问, 光是从细节处就能推理出结果。

伊森·本堂来到X组并不久。

上次明业会的任务的时间, 是他来到X组后。

伊森·本堂，是真的打从心底畏惧着那个“恶魔”。

还有什么不清晰的呢？

——伊森·本堂那次的任务搭档中, 就有凌，和“恶魔”。

那几个可怕的死亡现场，他是亲眼见过的, 那就是“恶魔”做的, 是伊森·本堂畏惧的原因。

可是……凌也在现场啊。

黑色的月亮图标，是凌画的。

那么即使再不想去承认，最清晰明显的现实就是——凌就是众人口中的那个“恶魔”。

他是X组的成员。

而且, 赤井秀一还有一个可怕的猜想。

那时初入X组, 他不了解情况，见到调查问卷，也只觉得是组织成员恶趣味。

但现在想想, 发了那种问卷，强调了“死亡方法”……这位传闻中的代号成员，和“恶魔”的风格，为什么这样像呢？

——凌是恶魔，是利奥, 也是调查问卷发放者。

这种可能性, 是80％。

80％。

这是一个赤井秀一主动去找证据为宫川凌开脱，都开脱不了的数字。

“阿秀以后想当警察吗？哇, 不要啊，太累了吧！”

“虽然上次和你一起破案很有意思, 但我果然还是不想做警察啊。”

记忆中的那个，排斥当警察，但会想尽办法，动脑子救人的男孩，在多年后再次有消息，竟然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比这还要让赤井秀一难受的消息——是他还是被药物逼出来的。

赤井秀一一直期待着见面，可推理出这些后，他竟然有些恐惧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对方。

他也不知道，他想要拉出深渊的，是当年那个会笑的甜甜的男孩，还是……一头已经完全异化，无法拯救的怪物。

·

十二年前。

“不能不回国吗？”

夕阳西下，玩闹的最后一天，也到了尽头。

两个男孩走在归程的路上，他们刚刚去了城市的另一边，玩了想玩很久的项目。

而明天，赤井秀一就要返回自己的国家了。

赤井秀一道：“不行。”

宫川凌上前两步，边倒退着走，边期待的看着好友：“那你以后，能回来这里上高中吗？上大学也行！”

赤井秀一的绿眸里闪过思索：“估计不会过来。”

“啊！”宫川凌失望的撇嘴：“怎么这样啊！想和秀一起去上东都大学呢！”

“我对它不感兴趣。”

“好冷漠！好过分！”宫川凌气愤的伸出魔爪，把幼驯染的脸往两边扯。

赤井秀一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拍开。

宫川凌却早有预料似的，被拍开的下一秒，就跳到了幼驯染的身上，双腿盘在他的腰上，不让他挣脱，然后使劲揉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可恶！可恶的阿秀！你要背叛我们的友谊了吗！”

“我没有。”

“回国都不和我说！该不会以为留一天时间陪我玩，我就会原谅你了，开开心心送你离开吧！”

“快点下来！”赤井秀一站立不稳，被男孩扑倒在地上，他头疼的解释着：“我没有那样想，没告诉你，只是因为行程是妈妈上周才定下的。”

“那也有一周时间啊混蛋！要是我没有听见阿姨说回去的话题，那我岂不是连和你好好道别都不能了！”

“……”赤井秀一语塞。

见宫川凌果然更加闹腾了，他索性放弃解释，只小心的把地面上的碎石子拨开，防止动作幅度大的好友伤到。

等闹够了，宫川凌没力气的瘫倒在地上，赤井秀一也觉得累得够呛。

两人躺在地上，仰头看着不远处的夕阳。

“呐，阿秀。”

“嗯。”赤井秀一偏头，看见幼驯染的眼睛，也如夕阳一样盈满了光芒，漂亮又璀璨。

“你说……”他的声音没有了平日里的活力：“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赤井秀一毫不犹豫道：“会。”

刚说完，面前那双浅金色的眸子，就肉眼可见的更亮了几分。

男孩望向他：“什么时候？”

赤井秀一对上这双眼睛，实在难以说谎：“可能……在我大学毕业后。”

“诶？要好多年呢……”嘀咕了句，男孩又认真地问：“那时候，我们还会是好朋友吗？”

“一定会！”这句回答，比刚才的所有回答都要坚定。

于是，金眸男孩便笑弯了眼，得意的宣布：“攻略秀的进度……百分百！”

赤井秀一坐起身，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头发，又整了下皱皱巴巴的衣服，他撇着笑的比天边晚霞还灿烂的好友，默默伸出手……

把对方的头发揉乱成一团。

“干什么！”宫川凌跳开。

赤井秀一目不斜视：“这样回去就不会只骂我一个人了。”

“……”宫川凌。

“好啊，阿秀，你完了！”

“……？”赤井秀一微微睁大眼睛：“你还来？”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有这么多精力的？！

几分钟后，两人在路边行人谴责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我们真没打架，叔叔！这是我朋友，他只是天生脸臭！”

“……”赤井秀一。

他才不是！

赤井秀一一把捂住幼驯染的嘴，把人拖走了。

顺便，为了防止路人多想，回头说道：“凌他天生不爱说话。”

“……”路人。

落日之下，两个男孩的背景融合在一起，亲密无间。

而就在三十分钟后，他们还没能说上“再见”，就再也未见了。

·

两人为了早点回到家，穿行过一条从未走过的小巷。

夕阳的余光，并不能照到小巷内，只是在尽头处投下一抹橘黄色，让两人能看清四周，辨别方向。

赤井秀一拉住宫川凌的手，跑了起来。

宫川凌配合的跟上他的脚步。

“阿秀……”

宫川凌一句话还没说完，前面的赤井秀一忽然放慢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近在咫尺的目光充斥着警惕之意。

宫川凌未说完的话，立刻止住了，他心有灵犀的放轻呼吸，停下了步伐。

“呜……”

“呜呜呜……”

孩童的挣扎和细微哭喊声，从不远处传来。

声音十分微弱，还有些沉闷，像是嘴巴被捂住了。

两人对视了眼，眼神都凝重起来。

他们此时已经接近了小巷中间，只要再直行五十米，就能离开这里，回到他们熟悉的路段。

而那道声音，是从前方的十字转角的右边传来的。

赤井秀一悄然上前两边，站到墙边，侧身去看另一边的情况。

只见不远处，巧好没有高楼的遮挡，能被阳光照到的地方，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男人，正用手帕捂着一个小女孩的嘴，把她往阴影里拖。

女孩剧烈的挣扎着，踢了男人两脚，但无济于事。

过了两秒后，她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男人松开手，像是生气的冷笑了声，他把女孩扔到地上，拍了拍身上的灰。

然后……

一脚踹到了女孩脸上！

力道非常大，女孩整个身体，都被往后踹开了几步！

而男人还不解气，继续动手！

“动什么动！老子的衣服都被你弄脏了！呸！”

他下手很重，眼看女孩就要受重伤，甚至死亡了。

宫川凌弯着腰，看见这一幕，忍不住戳了下幼驯染的手，用眼神问：“报警？”

“凌。”

“嗯？”

“报警来不及了，我去救人。”

宫川凌睁大眼睛，他想说比起不认识的女孩，他更担心幼驯染的安危。

他不想他承担任何风险。

可赤井秀一丢下一句话，已经跑了出去。

“凌留在这里报警。”

男孩身姿灵活矫健，冲出去的样子也果断帅气，不算高的背影，却给宫川凌比肩神明的感觉。

阿秀……真的好帅。

和他不是同一类人。

他拿出手机，拨打报警电话，目光却没能从幼驯染身上移开。

“什么人……”

“哈？我当是谁呢！又一个送上门的货物！”

男人拿出了一把匕首。

宫川凌心下微紧，视线里的黑发绿眸男孩，却毫不慌张，动作从容又利落，神情始终都是冰冷沉静的。

没过几招，他就用巧招，打掉了男人的匕首，而后一拳狠狠揍到男人腹部，让其痛苦的倒到了地上，哀嚎着再也站不起来。

赢了！

“太酷啦！”宫川凌的眼睛亮晶晶的，阿秀简直帅炸了！

赤井秀一又打了男人几拳，确定其再无威胁后，才回头，看向幼驯染。

阳光落在男孩身上，让其身体渡上了层金边，那双眸子熠熠生辉。

他微翘起唇角：“解决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凌。”

宫川凌扑哧一下笑出来，他遗憾的晃了晃手机：“这次是阿秀赢了，这里没信号，电话打不出……”

“砰！”

宫川凌的话猛地止住了，笑容也僵硬在脸上。

一颗子弹，就在他的眼前，从绿眸男孩的胸膛中穿过。

血溅落到破败的墙壁上，男孩嘴角的笑容顿住，瞳孔收缩，跌倒在地。

宫川凌缓缓抬头——

不远处，小巷墙壁的另一边，一个男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赤井秀一。

“砰！”

又一枪，打在了倒地的男人身上。

“废物！”他评价着，接着，一枪射杀了女孩。

男人转头，望向宫川凌。

“……”宫川凌面色苍白而茫然，似乎看见了一切，却又无法理解。

“哟，长的不错，这个就留下吧，正好补上缺掉的货……”男人把枪对准宫川凌：“别想着逃跑，否则，我就杀了你。”

·

子弹射中身体的前一秒。

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那样强烈的感觉，但赤井秀一的确感受到了危机感，他来不及发声，也无法完全闪避，只能拼尽全力，稍稍侧开身体！

“噗嗤。”剧烈的疼痛感袭来。

赤井秀一眼前发黑，无力地跌倒在地。

耳边的声音变得极其遥远，像是从世界之外传来的。

“长的不错，这个就留下吧……”

“别想着逃跑，否则，我就杀了你。”

糟了！

赤井秀一想要让幼驯染快跑，但是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发出声音，身体从上到下，使不上一点力气，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

那颗子弹……即便没有立刻杀了他，也带走了他大部分生命力。

“别看了……他已经死了。”

赤井秀一努力想睁开眼睛。

凌，快跑啊。

冷静下来。

是你的话，即便在这种意外情况下，也有办法逃走的吧！

“你可要好好感谢一下你这个爱逞英雄的朋友，要不是他，我还没发现你。”

“记好了这一刻的感觉——接下来，你这悲惨的一生，都是因他而起。”

男人的声音远去。

赤井秀一心中涌出浓郁的不安和惊慌，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微微睁开了双眼。

有着重影的远方，黑发男孩被男人抓着脖子，粗暴的束缚着。

那双金色的眸子，是昏暗的小巷中，唯一的亮色。

像是太阳。

太阳在哭泣。

赤井秀一墨绿色的眼瞳里，也闪烁出点点泪光。

别哭了啊，凌。

把你自己救下，这回合，就算你赢了。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

天边残阳下落，赤井秀一身边的金芒一点点散去，最终，他被埋没在了黑暗中。

眼前金眸闭合，哭泣的男孩缓缓失去了意识，只赤井秀一被遗留在了冰冷小巷中。

这一留，就是十二年。

·

宫川凌被带走了。

带去了一个无法想象的黑暗之地。

于是他在赤井秀一不知道的地方，成为了怪物。

赤井秀一不害怕怪物的獠牙。

可他害怕怪物看向他的眼神。

陌生，憎恨，厌恶……无论哪种。

……

十一月的温度略凉，宫川凌大步走出宴会厅，黑色的西装外套遮住了染血的匕首。

“任务完成。”他略略勾起唇角。

“……你真是不给人发挥的余地。”另一边的基安蒂有些震惊，又有些习以为常，语气很复杂。

“下班了，我先挂了。”宫川凌收起耳麦。

他径直回了安全屋，先洗澡换了身衣服，然后拿起桌上的纸张，又离开了屋内。

宫川凌现在要去宫野明美家，今天是他约定和诸星大见面的日子。

虽然现在时间还有点早，但他今天的事情解决了，早点去也无妨。

现在是下午五点，街道上人不算少，宫川凌开车没开太快，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宫野明美的住处。

“凌君。”宫野明美从里面打开门，笑容温柔：“快请进来吧。”

“打扰了，明美小姐。”宫川凌走进屋内。

“和我就不要客气了，你能来，是我该感谢你才对。”

宫野明美注意到宫川凌手中拿着的东西，有些疑惑：“你拿的是？”

宫川·在对诸星大的怀疑上，和宫野志保一样·凌，把纸张递给宫野明美：“这是我找到的关于诸星大可疑的证据，你先看看。”

宫野明美接过一看。

《关于杀1手法满意程度的调查》

“……”她脸色变了变。

宫川凌神色纯良：“不知道诸星大为什么要填这种问卷，且言词狠辣，对死法颇有研究，明美小姐，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宫野明美大致扫了一眼，就看不下去了。

这篇问卷……简直，简直就像是一个以杀人为乐的杀人魔写出来的！

“诸星君……居然是这种人吗？”宫野明美放下纸张，回忆起记忆中男人总是冷静沉稳的神情，有些难以想象，他内心居然是和外表完全相反的癫狂恶毒。

“还不一定，但有八成可能性了。”宫川凌知道宫野明美一直为之愧疚，当初事发紧急，他没有劝解，但此刻，他希望宫野明美认清，不要再一直惦记着自己把人牵扯进组织的事。

宫川凌看过诸星大的部分资料，对方在进组织前，就是混迹里世界的人，且拳法、枪法都颇为高超……这每一笔，都在增加他的可疑程度。

但就算他不是故意接近宫野明美的，就凭他过往的经历，宫川凌也希望宫野明美和其划清界限。

“谢谢你了，凌君。”宫野明美深呼一口气，很快接受了现实。

“我没做什么啦。诸星大什么时候能到呢？”

“据说是大约7点。”

“嗯。”宫川凌露出灿烂的微笑：“到底是怎样的人，今晚就会见分晓了。”

宫野明美看见他的笑容，打了个寒颤。

啊……就算知道凌君的为人了，看见这种笑容，还是有点冷啊！

她默默为诸星大默哀了几秒。

两人闲聊了一会，气氛很好。

宫川凌和她挑着说了一些组织的任务，重点没放在任务本身上，而放在被他气到的组织成员上，比起说任务，倒更像是说笑话。

宫野明美听的忍俊不禁，她觉得宫川凌的话有艺术加工成分，但很配合：

“凌君很厉害啊。”

“他们一定都很生气吧。”

“我最近……”

又聊了一会，宫川凌放松地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突然说：“虽然……说起来很轻松，但明美小姐，其实你也觉得吧，在组织里，真的好累啊。”

宫野明美注视着他，音色柔和：“嗯，辛苦了。”

“我总会想，我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宫川凌声音低了些：“那天我赌气和她说，最近两个月都不回家了……现在两个月已经过了，我还没回去，不知道她会不会报警。”

话题开始沉重起来。

宫野明美有些哀伤：“至少凌君，你还活着。”

“是啊……”青年像是陷入了回忆，神情有些恍惚：“妈妈每次和我吵架，嘴上说着不想再看见我，可晚餐还是会做我的那一份……现在我真的不见了，她不会还傻傻的每天都多做一份晚饭吧？”

宫野明美听得有些想哭。

“虽然我们在一些观念上，经常有矛盾，可妈妈依旧是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青年苦笑了声，随后，像是寻求共情般，他看向宫野明美：“明美小姐呢？”

宫野明美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连带的，还有那一段为数不多的快乐的童年时光。

“我妈妈……”

时针指向六点半。

宫川凌已经得到了自己最初接近宫野明美，想要知道的消息——宫野艾莲娜。

她是宫野明美的母亲，多年前随着丈夫来到了组织，被迫帮助组织做一些研究，而后夫妻两人在一场火海中丧生。

宫野明美没说具体的细节，但宫川凌也可以推断出事件大致的经过了。

zero应该是在明美小姐还小的时候，认识的宫野夫妻。

后来，他们一家深陷组织的泥沼，音讯全无了，宫野志保也是在这之后出生的，她很可能被迫接手了父母的研究。

这就是zero想知道的真相。

zero要找的宫野艾莲娜女士……已经死了。

有些遗憾啊……

希望zero不会太伤心。

明美小姐，他一定会帮zero保护好的。

宫川凌轻声安慰着，宫野明美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凌君。”

他“嗯”了声：“是啊，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他是真正的，和宫野姐妹一样的人。

“但我们也不一样。”她又说。

虽然都深陷组织，可他和她不一样。

宫川凌的目光落到桌上的那张问卷上：“是啊，我们也不一样。”

他做不到。

做不到经历明美小姐经历过的一切后，还能像她和雪莉一样，保持着一颗善良的心。

他……其实算不得什么好人。

只是因为阿秀，才力所能及地去帮助别人。

只是因为zero，才拼命地向阳生长，披上一层伪装色。

他希望阳光下的人们活得快乐幸福，他愿意为此付出生命。

他也祈愿阴影之中的恶鬼全部死掉，他不介意自己动手。

如果琴酒那天晚上，让他杀的不是一个无辜的孩子，而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罪犯，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宫川凌不是纯白色。

他骗过了公安，骗过了朋友，可他骗不过组织。

于是，组织承认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