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燕王觉得眼前这个京城神童的傲气,快要把他的屋顶都冲破了。
但是没办法,这种时候,燕王也拿不出证据说他吹牛,得等韩皎自己玩脱了,才方便耻笑他。
燕王心底里,对这个年少的京城红人,根本没抱太大希望,当然还是有一丝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在里头,所以他态度上还挺尊重:“那这个案子就都拜托先生了。”
韩皎谋划的局面,终于达成了一部分,于是他开始发起第二轮进攻。
“此案牵涉重大,臣实难以一己之力彻查到底,还需仰仗殿下的仁明庇护。”
经这一提醒,燕王才想到,这个案子要动的是李阁老的人,韩皎区区一个翰林庶吉士,参与其中,不论成败,事后都难免要遭报复攻讦。
“你放心。”燕王正色承诺道:“这种关头,你敢站出来替本王做事,成败与否,本王都不会允许任何人伺机对付你。”
“已经有人动手了。”韩皎抓准时机,亮出最后底牌:“家父为了彻查此案,前日在朝堂之上,被吏科都给事中强加罪名,弹劾入狱,如今正在刑部待审,若是家父受冤定罪,微臣必然也会被牵连,他们不会容忍任何有胆识之人留在朝中,为殿下扫清前路荆棘,家父与臣,便是他们排除异己的第一步。”
这最后一击,打得简直震耳欲聋。
燕王彻底对这年少的庶吉士刮目相看了。
这小子可真够沉得住气的!
父亲都被弹劾入狱了,全家岌岌可危,韩皎上门找燕王求救,却不说求救,说是给他献策,还奇策!
上来就一阵连珠炮,又是表忠心,又是表信心,把个燕王唬得迷迷瞪瞪,彻底以为这小子是给他帮忙来了,韩皎才悄悄露出一点狐狸尾巴,要求燕王先把他爹从牢里给捞出来。
韩皎还不明说要燕王救爹,人家说的意思是:“我全家一直都再暗中支持你,而且我已经有办法帮你解决问题了,但现在我家因此被报复了,你不帮我,我肯定要挂了,就没法帮你了。”
这层层递进的逻辑重点,抓得简直叫人头皮发麻,一步步就把燕王带沟里去了。
韩皎如果一进门就跪在地上,抱着燕王的大腿,哭诉自家亲爹怎么刚正不阿支持燕王惨遭陷害,求燕王施以援手、救助忠良,那铁定一早被踹出门了。
而韩皎居然如此沉得住气,上来就反客为主,打乱燕王的节奏,自始至终,牵制着对方的思路狂奔乱窜,根本不给燕王反应过来的机会,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入彀了。
这一整出戏,还得事后好半会才能彻底想明白,燕王此刻还是发懵的,弄不明白哪里有些不对劲,敦厚淳朴地询问:“你爹入狱了?什么罪名?”
“无非是翻出旧案,构陷泼脏水。”韩皎已经亮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去他妹的巴结权贵,老子是要救亲爹好吗?
韩老爷因何入狱,不便细谈,李阁老的人之所以用毫不相关的罪名整治韩老爷,就是怕韩老爷以此去向燕王党求救。
所以韩皎必须弱化韩老爷被构陷的罪名,尽可能让燕王确定,他爹是因为彻查杀良冒功案,被陷害。
燕王虽然年纪小,但因为嗣君的身份,过早接触了朝堂黑暗面,所以也不是这么好忽悠的。
听完韩皎的话,燕王沉默了,在心里过了几遍,终于还是起疑了。
燕王怀疑韩皎这一通故弄玄虚,就是为了先逼迫自己,出手救出他爹。
事后韩皎若是没办成事,来王府负荆请罪,他也不可能因此就对韩皎怎么样,毕竟这案子让整个三法司都瘫痪了,哪能真指望韩皎一个人掌控全局?
这小神童真的是成精了,连大楚嗣君都敢利用。
二人陷入沉默。
燕王的目光渐渐变得冷厉起来,直勾勾盯着韩皎。
这才是对决的关键时刻。
韩皎背脊挺直,目光坦然,迎接燕王的审视,不露一丝心虚之态。
越是真正的生死关头,韩皎的心理素质就越是过硬,因为上一世经历过彻底的绝望,死亡对他而言,是一种万物皆空的状态,迟早要坦然面对,无需恐惧。
“令尊究竟因何获罪?”燕王发起了反击,小神童越想绕过的话题,他越要追根究底,也找了个理由追根究底:“你得说明白了,本王才方便替他洗清罪名。”
韩皎方才已经说了,韩老爷的罪名,是翻从前的案子强行构陷,都是铁案,如今翻案诬陷,连实证都没有,只看谁的拳头硬,刑部就认谁的证据真。
所以,燕王只要给刑部透露一下想保韩老爷的意思,刑部权衡利弊,还是会给燕王面子的,所以具体是什么罪名,根本不重要,韩皎刚才没明说。
但燕王现在起疑了,韩皎若是还执意回避,更容易让燕王反感,于是他当机立断,一五一十向燕王全坦白了。
韩皎的坦白,总算挽回了燕王一部分信任。
他爹是无辜的,其实不重要,此刻的关键在于,燕王怀疑韩皎只是想利用自己的势力,救出父亲,实际上可能根本没什么奇策。
韩皎是个善于抓重点的学霸,这种时候,逼燕王做出决断,那就是不公平的交易,毕竟燕王不确定他能不能成事。
而大人物从来都不会做不公平的交易,韩皎必须主动交出把柄,让大人物拿在手里。
“家父的案子,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审定,”韩皎主动让步:“微臣只想请殿下出面,让刑部暂缓定案,待杀良冒功案查清了,还殿下清白,臣与家父,方可置生死于度外。”
这就相当于先交货后付款,韩皎也赌了一把,先暂缓父亲的案子,等他确实帮燕王办成事,再请燕王救人,这下燕王总不需要担心被利用了吧?
果然,燕王眼中的疑虑消散了大半。
他有些惊异地注视韩皎,半晌,低声笑道:“果真不负神童之名,韩皎,你是条汉子,一切准如所请,本王静候佳音。”
交易达成,燕王特地吩咐太监,安排马车把韩皎送回去了。
这是头一次,来燕王府的访客,步行而来,专车而去,这可让此前得罪韩皎的侍卫长吓坏了,赶忙找李公公询问韩皎住址,打算亲自登门,送礼谢罪。
*
韩太太进伙房的时候,才想起家里已经两日没买菜了,此刻妹妹和妹夫忽然拜访,再去买菜,已经来不及了,得去找街坊邻里借点腌肉回来。
她刚转身要出门,就看见妹妹卷起衣袖踏进门,似乎是想给她打下手。
“哎哟,你进来作甚?快回去坐着,别弄脏衣裳!”韩太太担心妹妹发现家里什么都没有,赶忙把人往外推。
“姐——”妹妹执意停在原地,四处看了看空荡荡的伙房,叹息一声,回头看向韩太太,伤感道:“从前做闺女的时候,咱家还有婆子干这些杂活呢,如今姐姐嫁了四品大员的姐夫,这日子过的……”她低头抓起姐姐变得粗糙的手,眼圈红了:“你瞧,这么娇娇的手都起茧子了。”
韩太太第一次被妹妹如此直接的泼冷水,赶忙抽回手,笑道:“以你姐夫的地位,咱家什么日子过不得?也就是觉得自己干些杂活好打发时间,总闲着,也没什么好。”
“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总这么要强。”
“我怎么了?你今儿到底怎么回事?”韩太太不乐意了。
妹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正色看向她,冷冷道:“姐夫真的只是留职待查吗?”
韩太太心里一咯噔,勉强保持镇定:“不然呢?”
“姐你就别瞒着我了!三爷都已经去打听过了,刑部那头一点儿口风都不肯透,绝对不是小事儿!”妹妹急切地摊牌:“姐夫那个驴脾气,迟早有这么一天的,他出事儿,你还有阿皎啊,日子还得过,不是吗?你可千万别把咱们全部家当往水里砸!”
韩太太脸色一白,原来是妹夫打听到了韩老爷犯的事儿不小,害怕那六百两银子打水漂,特意登门劝她还钱来了!
韩太太心凉了半截,妹夫娶妹妹的时候,不过是个只分到几亩薄田的官家庶子,当初做生意,还是韩老爷帮忙打点起家的。
若不是有韩老爷的面子,让他们接手了几个工部的大生意,妹夫和妹妹如今还不知在哪儿吃糠咽菜呢。
如今她丈夫糟了难,事情还没弄清楚,这就上赶着让她别顾丈夫死活了。
“妹妹可都是为姐姐和阿皎阿墨着想!”见韩太太红了眼圈,妹妹赶忙软了语气:“姐,咱姊妹从小到大,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是不忍心看你赔了夫人又折兵,官场上的事儿瞬息万变,靠咱俩那点家底,能翻得起什么风浪?姐夫那边只能听天由命,往后,妹妹一定会照顾好姐姐和阿皎……”
“那六百两银子都放在我屋里呢,半钱都没花出去。”韩太太冷声道:“我昨日已经说了,只是防备不时之需,我阿皎也告诉我了,未必要花银子,都是小事儿,老爷他不会有事。阿皎今儿后晌被燕王请去议事了,我呢,往后有老爷照看,阿皎不需要任何人照拂,他厉害着呢。”
“姐!您这事什么意思?!妹妹可没有……”
不等妹妹说完,韩太太甩手独自冲出门,冷冷嘲讽:“家里没好菜,我得去给咱家两位大恩人买菜去了。”
“姐!您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这么爱使性子呢?妹妹不都是为了你好?良药苦口,你偏要乱想,我几时跟你提那银子的事了!”
妹妹一路在身后追着,姊妹俩推推搡搡的走到前院,听见动静的妹夫也快步追出来,偷听姊妹俩谈话,想知道那六百两银子是不是已经打水漂了。
韩太太刚踏出院门,就瞧见一辆四匹骏马拉着的黄铜镶边马车,缓缓停在了自家门口。
这显然是王公贵族的座驾,寻常百姓日日蹲在大街上,都未必能见着。
太监打扮的车夫下了马车,而后满脸殷勤的替马车里的人掀开车幔。
看见从车幔里走出来的人是韩皎,韩太太懵了。
妹妹颤抖着嗓音在身后小声问她:“阿皎真被燕王请去了?”
韩太太才回过神,也没搭理妹妹,昂首挺胸迎上前,对儿子笑道:“回来了呀?怎么还劳烦王府的车驾呢?”
身后,刚跑出来的妹夫也傻了眼,回过神,小声在妻子耳边嘱咐:“银子的事儿咱先别提了……这小子,可够出息的!”
作者有话要说:
燕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本王是不是上当了?
韩神童:别乱想了殿下,动脑子的事让臣替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