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阳迈着木门槛走进房门的时候, 脑海里浮现出的是数年后的老房子, 他一边看着, 一边把它们和记忆里的东西对比。除了颜色新旧,真的分毫未变,大堂里摆着的八仙桌, 贴着的仙鹤祝寿挂图,还有爷爷最常坐的太师椅……
走进去之后,米泽海掀开门帘, 就听到一阵咳嗽声, 夹杂着老太太声音柔和地念叨:“你叫孩子回来干什么,阳阳也来啦?快让他们走吧, 小心过了病气……”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米鸿坐在木床边上,旁边放着他刚端来的药碗, 还有一块剥开了的糖纸——和刚才他给米阳的糖是一样的。米鸿在那跟老太太小声劝了两句,老太太这才点头答应了, 道:“行,就见见吧,正好我也把东西给他。”
米阳个子矮, 进来之后, 先抬头看到了木床上的奶奶,紧跟着就看到她床边小桌上摆放着的那把三弦琴,这琴他见过很多次,每次米泽海带着他来老宅子看米鸿的时候,都能看到它, 这么多年了,依旧摆放在原来的位置,米阳从来没见爷爷用过,三弦琴挂在那都烂了,米鸿临死都不让人取下来。
耳边一阵咳嗽声,米阳被轻轻推了一把,就看到程青小声道:“阳阳,奶奶叫你呢。”
米阳忙走过去,趴在木床边上去看望老太太,小心喊道:“奶奶。”
老太太瞧着气色还好,只是嘴唇灰白,她年轻时候漂亮,这会儿五官容貌还在,看起来也是一位慈眉善目很美的老太太,弯着眼睛笑的时候最是和善。米鸿把她照顾的很好,即便是在病床上这么多年,也保留着最后的体面,穿戴整洁,头发梳理的也整整齐齐,除了药味,房间里没有其他任何气息。
她看了看米阳,眼睛里带着柔和的光,大概是想伸手碰碰孙子中途又想起自己生病了,犹豫着没有靠近,米阳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她年纪大了,手上皮肤松弛干燥,但是依旧温暖有力。老太太握了他的手一下,笑的更开心了,对他道:“阳阳,奶奶快有一年没见到你啦。”
米阳点点头,道:“我这次住很久,一直陪着奶奶。”
老太太又笑:“那挺好,不过你姥姥也想你呢,前几天她来看我,还给我看了照片,我呀就告诉她,一样的照片我这里也有,你妈妈也给我邮寄了呢!”她拍拍米阳的手,哄他道,“奶奶瞧见你,病就好了一大半了,你不用在这里陪着我,去看看你姥姥吧。”
米阳握着她的手没松开,也没吭声。
老太太就握着他的小手,又抬头去看米泽海和程青他们,道:“本来没打算发电报,我这身体老是生病,前一阵病了好久,你爸自己吓着了,这才把你们喊回来。不过回来一趟也好,有些东西正好给你们。”
她从枕头旁边拿过一个小木盒,递到程青手边,道:“你们结婚的时候,我给了你一只金镯子,这是另外一只,你留着吧,以后给阳阳讨媳妇用。”
程青连忙推拒,道:“妈,您不用给我们准备这些,阳阳还小呢!等以后……”
老太太笑道:“就是太小了,才给你啊。”
她没说出来的后半句,是知道自己可能也没什么以后了。
程青看了老太太现在的身体,忍不住眼圈红了,颤着手接过那个小木盒。
老太太也说不了太久的话,她肺不好,又喘着咳起来,米鸿脸色变了一下,把米泽海他们都赶了出去,自己留在那亲力照顾老伴儿,神情慌张的手都发抖了。
米泽海和程青也没有干等着,两个人都是山海镇上长大的,对这里的环境熟悉,米泽海出去买了些蜂窝煤,程青卷起袖子把家里的厨房收拾了一下,手脚利落地切菜做饭,尽可能的做一些软烂可口的食物给老太太吃。
米泽海搬煤的时候有些没注意力气,弯腰哼了一声,程青听到连忙过去要掀开他衣服看看,米泽海不肯,但还是被掀开了,程青一看到他伤口又泛红要开裂的样子,忍不住要哭,“你路上也不说,怎么这么严重了啊!”
米鸿正好进来放药碗,抬眼就看到了米泽海肚子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但也只看了一眼,跟没瞧见一样,放下药碗就转身出去了。
要是他问了,程青这个做晚辈的肯定要说“不碍事”,但是亲眼瞧见还这样冷落,让程青有些心酸起来。就算不是亲生的儿子,但是养了这么多年,米泽海拿着米鸿当亲爹一样尊重,孝顺的不得了,现在爹看到儿子负伤,竟然不闻不问,太超乎她的预料了。
米泽海却毫不在乎,他眉头紧锁,把衣摆放下道:“没什么,回头擦点药就好了,你也别说,妈还病着了,不能让她操心。”
程青点点头,转头回去做饭了,憋着一口气不吭声。
直到吃了晚饭,米鸿也没跟米泽海多说一句话,他围着老太太忙忙碌碌,谁都看不上,有两次还使唤受伤的儿子去搬一个木柜——就因为老太太一句话,说柜子好像挡着风了,她有点喘不过气。
米泽海是个愚孝的人,一点都不爱惜力气地去帮着弄了,根本不理程青的眼神,程青能有什么办法,她心疼自己丈夫,只能卷起袖子,也去帮忙,只恨自己没多一点的力气能搬动这柜子。
等到晚上回到他们住的房间里,隔着小半个院子,程青才敢抱怨两句。
“他心里只有自己和老太太,”程青气的红了眼圈,丈夫的伤口还没好全呢,一路上来她都千万个小心,现在看到伤口又有点发红,简直提心吊胆的。“当初流了那么多血啊,你怕家里担心,不让我说一个字,现在好了,他都自己瞧见了,连问也不问一句……”
米泽海哄她两句,程青还要说,他就有些生气了,压着声音道:“青儿!别说了。”
程青把给他擦拭伤口的毛巾放进盆里,红着眼圈出去了。
米阳躺在床上装睡,一声不敢吭,爸妈吵架,又是家庭问题,他只要“什么都不知道”就对了。
米泽海坐在椅子那叹了口气,忽然听到门口“咚咚”两声敲门声,他起初以为是程青,刚才自己语气也重了点,连忙过去给开了门,门前站着的却是米鸿。
米鸿脸色依旧是白天那样,恨不得全天下欠了他钱的模样,眼神沉沉地看了他道:“你跟我出来一下。”说完就自己迈步走了出去。
米泽海连忙跟上他,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拿。
米阳也不装睡了,略微犹豫一下,也起身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他人小,晚上月色下树影黑漆漆一片,他这样一个小孩放轻了脚步声躲在花丛里根本瞧不出来。
米泽海跟着米鸿去了外面,他站在父亲面前有些尴尬,拿不准父亲刚才听到多少程青的话,刚想解释一下,就被米鸿拦住了。
米鸿沉声道:“我时间不多,就来跟你说两句,一会还要回堂屋照顾她。”
米泽海连声应是,又问他道:“爸,要不今天晚上我去照顾妈,您辛苦这么多天了也歇歇……”
米鸿摇摇头,道:“用不着,我伺候一辈子了,习惯了,这不是你该做的事儿。”
他话里带着一种排外感,米泽海却丝毫没有觉出什么,他是个孝子,父亲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米鸿给了他很多东西,都是老物件,两件值钱的古董,一个半新不旧的存折,依旧是用半热不冷的声音对他道:“这里也没多少钱,攒了一辈子就存到现在也就一千多块吧,我没什么能耐,你也别嫌弃。”
米泽海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推拒着不肯要,但是米鸿拿出的下一个东西把他额头上的汗都急出来了。
米鸿拿了一份地契,道:“这是老宅子的房本,我和你妈这辈子也没其他孩子,你收着吧。”
米泽海声音都提高了,连连摆手,急道:“爸!这怎么可以,就算妈……那您还在啊,您把这个给我了,您怎么办?”
米鸿依旧是那副凶面相,语气也是干巴巴的:“她不在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他说完就把那些东西塞到米泽海怀里,扭头就走了。
米泽海喊不住,再追就被米鸿低声骂了两句,不许他进堂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