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陆海边的那声剑啸并不如何嘹亮,甚至不如澎湃的海潮声。但当它响起时,每个生活在这世上,有足够修为境界的修行者都听到了,或者说感受到了。
久在樊笼,明珠蒙尘,一朝出鞘,就要锋芒毕露,斩尽世间不平。
真仙意凌霄是修行者所能想象到的极限,临渊剑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神兵。原先很多人以为卫惊风剑道修为无双,一半是有了这把剑的原因。所以才有‘得临渊者得剑道真意,得天下’的说法。然而剑圣行事疏狂无忌,拿着神兵说重铸就重铸,令人扼腕叹息,又羡慕君煜的好运气。
而如今,事实的真相出乎意料。
沧涯山兮华峰,君煜正坐在案前擦剑,没有丝毫不解疑惑。剑圣带殷璧越离开沧涯之前,一直住在他院中。临行前夜他们说了很多话,主要是卫惊风说,君煜听,并且相信。
“名不虚传啊,临渊剑……”
余世站在横断山巅,山风裹挟薄雪。夜色和风雪都不能遮蔽视野,如果他愿意,可以看的很远。
心中再没有一丝怀疑,春山笑和秋风离果然是幌子。卫惊风没有用这把剑,却把剑给了徒弟,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种做法都很愚蠢。他有些漠然的想,真是可惜,神兵本应能者得之,可自己破而后立,毁道重修,体内有催灌的魔息,已是不能用这把剑了。
临渊剑诛邪诛魔,天然克制魔道功法。
他轻拂衣袖,就出现在了后山,负手立在陈旧的祠堂外。
祠堂里烛火摇曳,将一个人影投照在纸窗。
“你可反省清楚了?”余世沉声问道。
窗里人不答。
自从横断山一战,林远归便再没出过祠堂,名为静思,实为禁闭。甚至来看他的同门弟子,都会受到持戒堂长老责罚。
“门派养育栽培你,恩重如山。如今大局已定,不求你割肉削骨以报,只需再为门中做一件事。事成之后,前尘既往不咎,老夫还将临渊剑给你。你师父泉下有知,一定甚感欣慰。”
林远归不说话,这种沉默,落在余世眼中就是妥协。
“想好了就出来吧。”余世挥袖,祠堂门窗微晃,烟尘与碎屑迸溅,刺耳的碎裂之声接连响起。是禁制破除的声音。
林远归从烟尘中缓步而出,青衫落拓,神色冷峻如常。
余世满意的想,理应如此,哪个剑修能拒绝临渊剑?
青麓剑派的竹海边,燕行心神微动,“你听到了么?剑的声音。”
宋棠蹙眉,“这是什么剑?”
燕行笑了笑,“有点熟悉,‘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挺像师父的,但不是师父。”
宋棠有些担心他,“剑圣会没事的。”
东陆今夜没有落雪。似乎是因为尘埃微粒对光线的折射,夜空都泛着诡谲的红光。
阴云中残破的月亮,照耀着寂静的深渊。
若从天上看去,它像撕裂半个东陆的伤疤。东起通天雪峰下,绵延雪原,而后分为两支,好似大树长出枝桠,一南一北。
南边那支,临近珉川江,如今只留下一道细纹。深秋霜降之时,剑圣封印深渊,整个东陆灵气巨变,剑气直上云霄,大地震动不安。世人才真正看到圣人的力量究竟有多强。只要愿意,足以改天换地,移山填海。
不可避免的,代价也很大。除了兮华峰一脉,几乎没人相信剑圣还能回来。
此时雪原的断崖边站着两个人。因为所修功法同出一源,眉眼间的妖异之色也有几分相似。
这里是深渊的起始点,纵然雪原上寒风呼啸,站在断崖边却听不到一丝风声,寂静的落针可闻。
当临渊剑啸响起时,容濯笑起来,“这把剑现在的主人,我在横断山上见过。”
玉展眉注视着陨星渊,“你觉得临渊剑在他手中,能催使几成威势?”
容濯想了想,“六成。”
恰逢一黑袍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侧,低声说了两句话。并没有避开玉展眉。
消息不好,容濯听完却似心情不错,
“杀不了便别再去了,何必送上去给他试剑,且等他们两人来。”
那人身法如鬼魅,残影一晃,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玉展眉冷声道,“六成已经很多了。你还不动手?是等着那小子成神成圣?”
容濯挑眉,“宫主急什么,不如先来谈谈合作。”
玉展眉不知他对那两人有什么谋算,也不再追问,“如果是合作,我觉得至少应该坦诚些。”
是双方合作而不是一方投靠归附,容濯对玉展眉的诚意明显高于其余每位宫主。而今夜在深渊边的对话中,也没人自称‘本座’。
“宫主想知道什么?”
“西泠山之战,余世助你假死了一具化身,你一直等到剑圣离世才现身,这其中近乎百年的时间,你去哪里了?”
容濯真的开口答道,“北皇都。我拿锁脉针刺穿六大穴,封了一身魔息。二十年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考进皇宫当差,拜了个凝神境的驭兽师,学习如何与异兽结契。”
“你钻研异兽结契,就是为了找到与陨星渊底魔物结契的方法?”玉展眉道,“仅是如此,你何必亲自去?莫说北陆‘凛冬之变’与你无关。”
容濯没有否认,“北陆一行我认识了贤王段圣誉,助他一臂之力。可惜他太蠢,沉不住气,非要在段圣安死前举兵入皇都……余世要西陆和中陆,我要东陆和南陆,宫主若助我,天罗九转与东陆,你我平分。”
玉展眉心下了然,微讶于容濯的言无不尽,说出的话却冷淡如旧,“你们不是以为大势已定了么,为何愿分我一杯羹?”
容濯往西望去,“余世那个老匹夫,未必能胜沧涯山。”
“他是亚圣,剑圣首徒最强不过大乘。”
“剑圣门下最擅越境而战,以弱胜强,何况还不止一人。‘抱朴七子’上得了台面的,可只有一个林远归。”他下一句话就让玉展眉神色微动,“听闻你认识剑圣的二弟子?浮空海上,如果不是她救走段圣安的儿子,现在北陆也该易主了。”
玉展眉道,“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
“其余闲事不敢劳烦宫主,我自有万全安排,只请宫主上沧涯山一趟。”
玉展眉沉默不语。半响,她开口应道,
“一旦事成,天下之大,你有多少本事就拿去多少,我只要金宫和天罗九转。”
“没问题。”
“我凭什么信你?”
容濯笑起来,黑红的血滴顺着他苍白的指尖落下,落在崖边的白雪上。
“啪嗒。”因为崖边寂静,轻微的声响也格外明显。诡谲的红光冲天而起,血迹顷刻消失不见。
他说,“来立心血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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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璧越收剑回鞘,与洛明川向无妄离开的方向端正行礼。
他们沿着空荡的长街继续向前,地上积雪被盈余不散的剑气激起,飞扬在风中。
殷璧越怔怔道,“我起先误会大师了。”
洛明川道,“我也一样。”
禅定境这种佛门手段,被困佛堂时了观也使过,他见了心中微怒,出手时毫不犹豫,就用了最强的天罗九转。
轻易破境之后,才知无妄没有恶意。
‘佛魔一念间’,不是劝他回头是岸,而告诉他,‘天罗九转’确实是魔功不假,但练得好了,也是佛法。
成佛成魔,无关功法,全因人之本心。
“师兄,方才禅定境中,你在何处?”
“你我分隔两境,我与无妄大师对掌,破境而出,便与大师在一旁说话,看你破境。”
殷璧越想自己拿剑累死累活的劈,师兄一掌就能破境,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随即意识到一件事,试探着问,“所以你全都看到,听到了?”
“听到什么?”
“……没什么。”
洛明川神色不变,沉稳如故,“师弟说喜欢我,就要与我在一起。是这句么?那自然是听的真切清楚。”
殷璧越当时觉得自己帅炸,但他永远帅不过三秒。更何况现在被洛明川一本正经的调笑。立刻面上微烫,转移话题,“大师跟你聊什么了。”
“大师说了观在世时打破灵修与武修的屏障,又由佛入魔,可称万法皆通。而莫长渊修魔道之前,便已学贯百家。是故我要通悟天罗九转,读点佛经大有益处。”
洛明川拿出一卷线装书,殷璧越低头看去,“《杂阿含经》。”
他想起兴善寺里与净海对弈时,听过这佛经中的一个故事,不禁唏嘘。读着同样的佛经,却修得不同的佛法。
又或者佛法是同样的,只是每人选择不同而已。
“大师还说,师弟有慧根,日后不想练剑了,可去皆空寺修佛。”
“待东陆事了,皆空寺自然要去,总要亲自登门致谢。”
洛明川笑道,“师弟学佛可以,可不能出家啊。”
殷璧越低下头去,“你我已有道侣之实,只差一纸婚书,哪家佛寺收我这种六根不净之人。”
他发现师兄此时气息放松,心境舒畅,可见无妄一谈也有所开悟。罢了,只有师兄心情好,多调笑几句又怎么样。
出了城便是海岸,海浪冲刷着礁石,回声连绵。
洛明川忽而停下来,拉起殷璧越的手,“师弟,走了。”
毫无防备的脚下一空,殷璧越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人,然而冷风呼啸也仅在一瞬。
瞬息之后,他们已在高空之上。
少了层层浓云遮蔽,星子格外明亮,仿若触手可及。
“师兄竟可以驾云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刚才。”
殷璧越不再多问,他想起师父说的,不用掐诀,境界所至心念一动,说走就走。
感叹道,“以前是师父带我飞,现在是师兄带我飞,我什么时候能自己飞呢。”
洛明川忍着想把他拉进怀里揉一把的冲动,笑道,“很快。”
穿过茫茫夜雾,波澜壮阔的海面在脚下飞逝向后。
他们乘奔御风,向着未知的未来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