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书昀说话算话,自那晚于家门口分别,便再没提过有关“负责”的事,两人工作都很忙,私人时间的交际,也仅限于让酒吧给裴楠下药的祸害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然而,随着日子按部就班推移,裴楠内心却越发紧迫了起来,总觉得头顶悬着柄将落不落的剑,既无法快刃斩乱麻,也越发不敢面对似乎给予了他足够耐心的郑书昀。
但尽管如此,现实却并未给他过多纠结的机会,一周后,郑书昀便飞往B国,参加为期半个多月的交流学习。
伴随葱绿枝头间愈演愈烈的蝉鸣,滚烫的七月轰轰烈烈来了,跟蝉一样不知疲倦的裴楠终于舍得给自己放了两天假。
恰逢一个酷热的午后,裴家三口吃完饭,裴诚勉上楼午休,裴楠进影音厅陪顾南枝看电影,顺带窝在沙发上,抱着平板摸了两张草稿图。
搁在一旁的手机忽然亮起屏幕,跳出一条微信消息,来自“暂时先不拉黑”。
这是裴楠把郑书昀从黑名单放出来后新改的备注。
自郑书昀去B国后,每天都会在微信上找他两到三次,说的也都是些可有可无的闲话,譬如问他有没有好好吃饭,甚至对他荤素搭配的情况品头论足,还帮他写了份营养食谱。
而就在刚才,郑书昀发来的那条消息亦没有什么内涵,只问他国内是不是突然升温了。
裴楠一脸狐疑地打字道:“郑书昀,你真的是去学习的吗?我看你好像每天都很闲的样子。”
几秒后,对方发来一张照片,是从观众席拍摄的礼堂正前方,讲台上站着个高鼻蓝眼的老教授,三块硕大的屏幕上分布着他完全看不懂的金融数据图表。
裴楠猛地坐直身体,仿佛抓到对方把柄般噼里啪啦打字回复:“靠,三好学生居然上课玩手机摸鱼!”
暂时先不拉黑:“这是三小时前拍的,讲座已经结束了,我现在在酒店。”
随即,对方又发来一张图片。
画面上,郑书昀身着黑色浴袍,发梢微湿,似是因为不常自拍导致手法生疏,镜头离得很近,角度也很奇怪——那张英俊斯文的脸只拍进去了一半,绝大多数屏幕都被松垮的前襟和露出的胸膛占据,一寸寸看过去,胸肌上还缀着从发梢滴落的水珠。
荷尔蒙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冲破屏幕扑面而来,裴楠始料未及地怔住,在影音厅暗淡的光线下慢慢红了脸。
作为一丝不苟的秩序狂,郑书昀在外面从来都把衬衣扣到喉结之下,居家也恨不得给睡袍腰带打个死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随性,连衣服都不好好穿了?
裴楠揣着颗怦怦跳的心脏,如同丢掉烫手山芋般将手机扔到一边,任凭郑书昀发了好几条消息,问他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也坚决不再回复。
“呵,渣男!”一旁的顾南枝突然出声痛骂了一句。
裴楠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发现他妈是在骂电影角色,便定下心神,笑着问:“您在说那个宋医生吗?”
“是啊。”顾南枝靠在沙发软垫上,抱臂愤愤道,“总是莫名其妙玩失踪,电话微信也不回,让对象胡乱猜疑,一吵架就搞冷暴力,活该当炮灰男二,活该到手的老婆被男主截胡。楠楠,你以后对女朋友可千万不许这样,很伤人的。”
裴楠嗯嗯两声,胡乱点头,突然有种膝盖中箭般的心虚,趁他妈不注意,他重新拿起了手机。
他还以为郑书昀看他久久不回复,便不会理他了,没想到对方却再度发来消息:“我每天发消息给你,是为了让你随时知道我的行程。”
裴楠心尖微动,面上却撇撇嘴,回复:“我又不是你领导,干嘛要知道得这么详细?”
暂时先不拉黑:“我说过,以后无论去哪,做什么,都会告诉你,以免又惹你难过。”
谁难过了??
裴楠下意识抬起拇指想输入这句话,却在按下第一个字母时停住了。
他不得不承认,那天得知郑书昀准备不告而别的时候,他确实挺难过的,不然也不会去酒吧喝闷酒,继而牵出一连串如同多米诺骨牌般一发不可收拾的事。
电影播完后,顾南枝突然想起什么,对裴楠道:“前几天看你太忙,没机会跟你说,下周六小昀的外公过八十大寿,给咱们家下了请帖,你的礼服已经准备好了,记得把时间空出来就行。”
以往裴家和乔氏企业没什么商务合作,两家之间唯有乔琳这座桥梁,所以来往程度一般,但前些日子,裴家公司刚承接了乔氏总部的一个大项目,于是正巧赶上躺了。
裴楠算了算日期,发现寿宴当天郑书昀还在B国,他旁敲侧击地问郑书昀那天的安排,察觉到对方的确没有要提前回国的意思,想来是不打算参加。
毕竟以郑书昀和乔老爷子冷淡的祖孙关系,倒也说得过去。
从这天之后,郑书昀似乎是采纳了裴楠说的话,不再隔三差五在微信上找他。
和画室几个员工一同到商业园区吃午饭的时候,裴楠的手机依旧和昨天一样,没有震动——以往这个时候,郑书昀会问他在吃什么。
他还被沈心怡笑问,这两天怎么不给工作餐拍照,发给那位关心他饮食的朋友。
裴楠用汤匙搅着奶油蘑菇浓汤,面对手机发呆半天,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在等郑书昀的消息。
他盯着郑书昀那个飞机模型的头像,眉眼逐渐晦暗,内心阴暗地想:干脆拉黑算了。
*
一周飞逝,乔仁和的寿宴如期举行,宴会地点设置在一座遍布乔氏产业的小岛上。
傍晚乘坐渡轮上岸,进入金碧辉煌的酒店宴会厅,裴诚勉将贺礼交给门口的管家,而后携妻儿朝站在大厅中央的乔仁和走去。
乔仁和身边站着个不到三十的年轻男人,狭长的双眼略微眯起,似是在笑,却又让人撞上的瞬间不甚自在。
走近看清那人的时候,裴楠蓦地睁大眼。
裴诚勉率先上前同乔仁和握手道贺,继而看向一旁笑道:“这位就是乔公子吧?”
裴楠仍旧面露错愕,但还是根据乔家人员构成,瞬间厘清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他先是礼貌地叫了“乔爷爷好”,转头便道:“乔唯,你居然是郑书昀的表哥?”
乔唯点点头:“抱歉,之前一直没告诉你。”
听闻“郑书昀”三个字,乔仁和的表情显然绷紧了一瞬,又被乔唯孝顺般地抚了抚后背,压了下去。
裴楠看在眼里,想起当初从唐予川那听来的乔家八卦,说乔仁和并不待见郑书昀,却异常喜欢郑书昀的一个表哥,眼下综合判断,那位受宠的表哥应该就是乔唯。随即,他又想起乔唯那次编排郑书昀的言论,心头忽地涌起说不出的怪异,便也没再和乔唯叙旧。
乔仁和还有个年纪最大孙子,是长子的儿子,被作为乔氏接班人培养,此刻正在接待客人,并未伴在乔仁和左右。
见过乔家人后,裴诚勉和顾南枝又带裴楠去和其他老朋友打招呼。
裴楠一身笔挺修身的西装礼服,姿态风度翩翩,加之讨人欢喜的精致长相,引得不少长辈动了给自家闺女牵线搭桥的想法,却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悉数婉拒。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裴老哥。”
裴楠循声望去,只见宴会厅大门外走来一个中年男人,身旁还跟了个看上去和裴楠同龄的女孩。
他看到那女孩身上白底黑花的及膝短裙,心头咯噔一跳,身为美术工作者的敏锐瞬间涌上心头——他今天穿的这套白色西装,亦是用黑色做点缀,而且许多元素都和对方裙子上的元素成双成对,相得益彰。
裴楠蹙起眉,几乎下意识低声问顾南枝:“妈,这礼服不是你给我订制的吗?”
顾南枝道:“这是你乔爷爷叫人送来的。”
裴楠意识到等下要发生什么,眉心拧得更紧,正开口要说话,却听他爸拍着他的背淡定道:“稍安勿躁,多结交一些人,总没坏处。”
中年男人姓蒋,身边带着的女孩是他女儿蒋思茹。
蒋思茹生得温柔明丽,笑起来尤为动人,因而当她表情腼腆地主动和裴楠打招呼、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裴楠并不好表现出任何排斥的神情。
乔仁和见两家都到齐了,便杵着拐杖,在乔唯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蒋总立刻迎上去,三分真诚七分拍马地给老爷子祝寿后,又满脸欣慰地看着蒋思茹和裴楠道:“感谢乔老为两个孩子牵线搭桥。”
果然是相亲。
裴楠心说。
还好郑书昀今天没来。
这个想法几乎是顺着前一个接踵而至,一瞬间闪现在他的脑海中,思索间,他后背莫名起了层热辣的薄汗。
乔唯勾起唇角,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地从蒋思茹滑向裴楠:“思茹妹妹可是很多人心中的女神,小裴老板有福了。”
蒋思茹颇为含蓄地笑了笑,端的是大家闺秀做派,裴楠则双手插兜,略微颔首,算是回应他的话。
乔仁和点着头,呵呵道:“我啊,在生意场上纵横了大半辈子,现在人老了,就爱看小辈们成双成对,幸福和美。”
蒋总道:“哎,乔董可别轻易说老,您身体这么硬朗,分明是霜叶红于二月花……”
在蒋总抑扬顿挫的奉承中,裴楠继续保持着沉默不语,余光撞上一旁蒋思茹投来的视线,见对方又冲他笑了笑,但笑容却又不似之前那般乖顺温柔。
其实,蒋思茹的长相和气质皆在他的审美上,以往在路上遇见这个类型的姑娘,他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两眼,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半分怦然心动的感觉,反倒觉得这里的空气变得让他极不自在。
三家人攀谈期间,裴诚勉和顾南枝始终保持着得体的态度,并未对两个孩子的事情多言,重心全放在叙旧上。
裴楠看得出他爸妈应该是不好拂乔老的面子,不至于真的会逼他和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孩在一起,但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却又碍于社交场合的礼仪,无法将情绪摆在明面上。
而让他最为想不通的,是他和乔仁和压根就没见过,对方缘何突然要帮他找对象,甚至连“情侣装”都为他准备好了。
本是来当父母腿部挂件凑热闹的,突然被强行安上了某种任务和身份,难免叫人烦扰。
宴会间隙,裴楠寻了处露台解闷,刚推门进入,便见围栏边已经站了个人。
对方回头,正是蒋思茹。
裴楠当即盘算要不要退出去,却见蒋思茹指间夹着一根香烟冲他晃了晃,问他:“来一根?”
裴楠不禁愕然,眼前这个面容冷然,吞云吐雾的女人,简直和方才乖顺的形象判若两人。
裴楠收回了离开的想法,走上前接过对方的烟,说了句:“谢谢。”
两厢沉默地抽了会儿烟,蒋思茹突然道:“我是不婚主义者,所以今晚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裴楠侧过头,略带诧异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片刻,道:“很高兴与你达成共识。”
“看你的表情,你一定在想,我看起来不像是会妥协于父母之命的人,为何完全没有反抗。”蒋思茹笑了笑,弹了下烟灰道,“原因挺简单的,我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弟弟。”
裴楠闻言,垂头吐了口烟,很快便分析出了蒋思茹目前的处境:照这个形式,那个蒋总恐怕不会分给女儿家产,只打算将女儿当做联姻的牺牲品,榨取商人眼中的剩余价值。而蒋思茹无法硬碰硬,便用温驯的外表掩盖自己的野心。
他抬起眼,对蒋思茹露出今晚第一个由衷的笑:“希望你得偿所愿。”
蒋思茹道:“谢谢。”
两人先后回到宴会厅,恰逢舞会开场。
蒋思茹道:“裴先生请我跳支舞吧。”
裴楠看向四周,发现乔仁和与蒋总都在往他们这边看,略微思忖后,便决定帮蒋思茹交差。
何况这也算是替他家给足乔仁和面子,虽说他不打算继承家业,但也希望他老裴家的公司能走得更长久一些。
舞曲响起的时候,裴楠绅士地朝蒋思茹伸出邀请的手,而后牵着她滑入舞池,在迈出第一个舞步的时候,不远处的宴会厅大门被从外面打开,一个男人迎着众人的目光走了进来。
裴楠心跳狠狠漏了一拍,大脑空白一瞬,险些踩到蒋思茹的脚。
尽管被众多内含各异的视线包裹,郑书昀依旧保持进门时的步伐,径直走到乔仁和身边,将手里精致的礼品盒递到乔仁和面前:“外公,生日安康。”
乔仁和没接,不冷不热道:“东西直接交给孙管家吧。”
乔唯在旁道:“表弟,心意到了就行,爷爷今天忙,没时间管贺礼的事,不如我先替你保管着?”
郑书昀从始至终仿佛没看到乔唯,仍旧面对乔仁和淡声道:“这里面的东西,外公应该不太希望被不相干的人拿在手里。”
乔仁和闻言,瞬间有些变了脸色,抬手接过郑书昀手里的礼品盒,交到了亲信手里,并叮嘱了对方几句。
舞池中的舞曲还在继续。
淹没在翩翩起舞的众人里,裴楠垂着头,心不在焉跳了一会儿,才终于稍稍抬起眼,视线越过蒋思茹的肩膀,挤过攒动的人影缝隙,却恰巧对上了郑书昀无甚表情的脸。
此时,郑书昀正被人热络地包围着,那淡色的薄唇微抿,银边眼镜透出淡漠疏离的目光,只扫了他一下,未做半分停留,如同扫过这场内的其他人一样。
他蓦地想起多年前,他和系花联系交谊舞,被郑书昀撞见的时候,郑书昀的表情也和现在一样,懒得多看一眼。那时的他将郑书昀的反应当作“轻视”。
乔仁和膝下三个孙辈,郑书昀分明是众所周知最不受宠的那一个,然而,他受欢迎的程度,却丝毫不亚于他那个有极大可能接手家业的大表哥,甚至由于相貌过于出众,又未曾成家,引来大批同龄的仰慕者搭话。
事实上,能在这样的公共场合见到郑书昀,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以往郑书昀从不参加任何公开聚会,哪怕是学业结束后的谢师宴。
尽管圈内有不少人听过关于郑书昀性取向的传言,据说是他在拒绝一个异性追求者的时候,亲口说的。但谁都没有证据,也不曾亲眼看他和哪个男人搞在一起。
他们所见的郑书昀,从来都是如今天这般遗世独立的高冷模样。
乔仁和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将一切看在眼里,原本面对郑书昀时冷淡的目光多了几分难辨情绪的异动,接着,他叹了口气,让乔唯搀扶他坐下。
受到郑书昀给予的冷遇,裴楠心尖像是被谁掐了一把,仓皇收回视线,终是一脚踩在了蒋思茹的鞋尖上。
他连忙道歉。
蒋思茹不甚在意道:“那边有你喜欢的人吗?”
裴楠并未正面回答:“刚才在想事情,走神了。”
说话间,两人慢慢转着圈调换了方位,蒋思茹顺着裴楠方才的视线看去,最显眼的当属被众星拱月的郑书昀。
蒋思茹露出了然的神情,道:“如果你有需要,我随时可以帮你向他解释。”
裴楠摇了摇头。
漫长的舞曲终于结束。
走出舞池的一刹那,裴楠便立刻将视线再度投向之前的位置,却发现郑书昀已经不在那里了。
裴楠略微失望地收回目光,欲要转身离开之际,赫然看到郑书昀正穿过人群,朝他走过来。
他心脏不由得怦怦直跳,脸上露出喜色,可想起郑书昀刚才看他时那毫无波澜的扫视,便又放下了微扬的唇角。
短短几秒钟,他换了好几个表情,直到对方走到他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也没能调整好,只得匆忙开口:“郑……”
然而,男人并未停留半秒,便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一张终年冷淡的面容被头顶吊灯璀璨的光芒掠过,恍惚间神色难明。
裴楠跟着回眼望去,目送着郑书昀的背影消失在宴会厅的侧门之外。
三番两次被无视,他心头火气,正欲掏手机质问郑书昀,结果在口袋里摸到一个薄薄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居然是张陌生的房卡。
*
宴会终于接近尾声,裴楠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场。
由于宴会开在岛上,夜间不便回程,乔家便替每一位宾客准备了酒店住宿,裴楠和他爸妈的套房在十七层。
裴楠走出宴会厅后,直接坐电梯上了客房区,但他并未停于十七层,而是继续向上,直到屏幕上的数字定格在了“25”。
他顺着那张房卡上的房号找到2512,将卡放入卡槽内,听到门锁滴的一声。
他大咧咧推开门,毫无防备之际,一条肌肉紧实的手臂便从门后伸出,腕间戴着檀木珠串,骨节分明的大手用力箍住他的腰,不由分说将他带入门内,动作近乎急迫。
身后传来巨大的关门声,裴楠被衣冠楚楚的男人捏住下巴按在门板上,旋即,一个发烫的吻擦着他的脸颊印了上来。
熟悉的气息来势汹汹,铺天盖地将他笼罩,却又并未深入,那双薄唇只轻贴在他的唇角,略微开合。
“衣服脱了。”男人嗓音清冷如常,却又仿佛压抑着什么那般低沉,“我不想看你和别人穿情侣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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