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锋用纱布轻轻拭去容璲发际的汗,手指下方的触感冰凉光滑,像在触摸上好的绸缎,他有些晃神,容璲枕着他的腿,纤长的睫毛从这个角度看去,随着变幻多端的眼神细细颤动,撩的人心痒。
容璲调整了下位置躺好,踩着木榻边沿从容张扬地翘起一条腿,舔了下唇,舌尖卷走之前咬破的伤处渗出的血丝,在苍白的唇色上晕开一片浅红。
他瞟了容翊几眼,自认在这场辩论中占了上风,讥诮地嗤笑:“容琰若真是个醉心书画的文士,和你这种粗人有什么好聊的?频繁登门对牛弹琴?”
“他练字,我识字,为何不能聊?”容翊不服。
容璲道:“那你随便说一个行书大师和他的笔法特点。”
容翊憋了半天,没想出来,声音弱了几分:“他来我府上,也不是非要讲课。”
“是啊,他还能和你在背后议论别人衣着好坏,真是君子作为。”容璲记仇道,“王府是菜市场吗?你若喜欢这种无聊的话题,不如让府上的丫鬟婆子带你一个。”
容翊气归气,但容璲一嘲,他才发觉他和容琰的交情似乎真的缺乏实感。
容琰会送他匾额,送他字帖,还有朋友们的见闻,或者王府和宫里的事,他在文质彬彬的气氛里很难接上话,至于宫里,他对当今太后毫无感情,也不在乎太后是死是活。
他们从小也几乎没有交集,还是三年前容璲召他回京之后,容琰才动辄上门送礼闲聊,他碍于礼貌也要回赠,一来二去就算熟悉。
“事后诸葛。”容翊低声咕哝道。
“嗯?”容璲一皱眉。
“没什么。”容翊斜眼否认,“那您为何不早怀疑容琰别有用心,拉拢我造反?”
“呵,你若期盼朕再多些疑心,还不如早日自我了断,免得牵连无辜。”容璲冷笑,“晋王之乱时,你想折返回来找韦渊,必定不会惊动他人,连朕这些年都没听说过,公子瑜是怎么知道的?”
容翊喉结动了动,靠着门框慢慢坐下,让林铮给他包扎伤口,良久才颓然道:“我和容琰说起过,他那天喝了些酒,醉醺醺的回忆往事,说他不善交往,孤僻沉闷,兄弟们都不喜欢他,先帝带人撤离时,他差点被仆人丢下,我看他郁郁寡欢,就也说了几句,不过第二天醒来,他说头疼,什么都不记得。”
“证据确凿了。”容璲一口断定,“他就是蓄意接近你,套你的话,利用你陷害你拿你当挡箭牌,此番若非朕洞察入微,推测你并非主谋,你的性命早就断送在容琰层层算计当中了。”
容翊听他自卖自夸,倒也想不出反驳的话,只能问道:“那他为何要这么做,他是真心想为容瑜报仇吗?据我所知,容瑜也不怎么喜欢这个不务正业的弟弟吧。”
“你别忘了,他是容瑜的亲弟。”容璲慢慢揭开脸上的纱布,血已经止住,一片毒伤衬着阴鸷的目光,在说起容瑜二字时分外狰狞。
容翊突然哼笑两声,挑眉道:“是谁说皇室的亲情最为可笑?难道你还信奉亲疏这套吗?即便是同一个母后,手足相残之事也不曾少过,能说出这种话,看来你自己的观点也站不住脚。”
容璲冷冷地看他,强调道:“倒要多谢你的提醒,陵,阳,王。“
“……陛下。”容翊憋屈的改口,“容琰现在还在颐王府中吧,无论这是他本人,还是留下扰乱视听的替身,宣他进宫,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朕不相信皇家的亲情,但朕相信执念。”容璲意味不明地笑道,“现在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所以朕还不能放你走。”
“是,微臣岂敢抗旨。”容翊消极的语气里都是不情不愿,托着胳膊单膝跪下,“念在太妃曾经对您不错的份上,微臣恳求您保护好她。”
容璲愉悦地抬了抬手指:“皇兄,不必这么见外,快起来,你都开口求朕了,朕怎会不答应。”
容翊在容璲飞快的变脸下磨了磨牙,起身道:“那臣回偏殿了?”
“不急,你府上管家到底要给你什么字条,还故意让朕发觉,你不好奇吗?”容璲道。
“他是臣得到封地时就在府上的管家,臣想不明白,他怎会背叛。”容翊沉着脸叹息。
“容瑜的爪牙遍布各地,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是容瑜安插在你府上的眼线。”容璲闭上眼睛,想打个哈欠,脸颊隐隐作痛,舌尖抵着腮帮舔了一下,忍了回去,偏头道,“朕累了,退下吧。”
傅秋锋伸手重新把水杯拿回来,放轻声音:“陛下,要喝点水润润嗓子吗?”
容璲想了想,慢慢坐起来,接过水杯小口啜饮。
“臣去洗个毛巾,给您擦擦脸。”傅秋锋弯腰收拾了林铮的药箱,合起来塞进木榻底下。
容璲点头,借着水杯遮掩扭头无声地笑,等傅秋锋关心的视线投过来时,他赶紧又垂着脑袋装出低落消沉来。
傅秋锋找了水盆去打水,在井口溢出的凉气中总算平静下来,想起容璲头顶的警示从令人压力倍增的“兆”变成好歹有数的“万”,如果往好处想,他们找出京中逆党清剿了叛军窝点,将容璲的心头之患陈峻德下狱,这是否代表着容璲的处境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危险?
思及此处,傅秋锋不禁一阵欣慰,他端着水盆去厨房,本想加些热水免得容璲受凉,却看见林铮双手按着桌沿,眉宇罩上一层阴霾,神情不定殚精竭虑,眼底翻腾着暴躁不甘,傅秋锋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打扰,林铮直接抬手,握拳砸在了桌面上,饭桌霎时四分五裂。
“要进就进,怕什么。”林铮面罩寒霜,冷飕飕地说。
“前辈,打扰了。”傅秋锋稍感讶异,“不知何事令前辈发怒?”
“他信得过你,我就直说了吧。”林铮抬脚踢开一个桌腿,“刚才的处理只能救急,我让小鹿去煎的药,也只能控制毒性蔓延。”
傅秋锋闻言放下水盆,愕然半晌,才道:“所以说……您还没想到解毒的方子?”
“是没有药材!”林铮吼了一声,“这是来自醴国的毒,老夫敢肯定,和上次容璲所中的毒出自同一人,对方有一个极其擅长炼毒的帮手,而且和醴国关系匪浅,老夫已经辨别出此毒的材料,解药自然不成问题,但其中一味药材被醴国王室收藏,视为国宝,旁人根本无法取得。”
傅秋锋心头一凉:“那没有其他药材能代替吗?”
林铮长吁口气,脸色一变,笑眯眯地道:“所以,这就是你替他做出的决定?”
厨房飘摇的灯笼将这个笑容映的满是邪气,傅秋锋本能地感到危险,警惕道:“前辈,受伤的是陛下,我不能替他做任何决定,您应该对他说实话,而不是故作轻松粉饰太平。”
“办法也不是没有,你可以替自己做决定。”林铮越过破碎的桌子,走到傅秋锋身前,甩袖落下一柄刀片,慢慢抵到了他心口上,不紧不慢地说,“还记得我喝下的那杯浸了毒针的药吧,此毒入喉,如吞烈焰,五内俱焚,若是常人饮下,不出一个时辰就会呕血而死,但此时尸体的毒性开始逐渐衰弱,我最擅长以血肉为引炼毒,届时我就能用你的心肝调制解药救他。”
傅秋锋瞟了眼雪亮的刀刃,冷淡道:“既然如此,为何不用陛下给你的死囚?”
“因为那样很无趣啊。”林铮恶劣地转了转刀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容璲实话,这样他就不会为你悲伤愧疚,你也可以毫无负担的走。”
傅秋锋沉默了一会儿,林铮以为他在考虑,但傅秋锋眉梢一挑,并指向刀片一磕,将小刀震飞,林铮手腕一拧五指如钩扣向他的胳膊,傅秋锋见招拆招,两人极近距离地过了数十招,傅秋锋双手挡住林铮拍来一掌,腿不动,不躲不闪让了一招,任由林铮左手双指点在他咽喉之前。
“前辈,是我输了,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该不会欺负一个有伤在身的晚辈吧。”傅秋锋谦虚示弱道。
“后生可畏,你的武功确实值得称道。”林铮收了手,掸了掸衣襟,退开两步。
“前辈武艺高强,医毒之术更在武艺之上,我在前辈眼中应该不值一提,恐怕也无法带给前辈什么乐趣,还望前辈手下留情。”傅秋锋略微颔首礼貌地说,“我是陛下亲自任命的霜刃台暗卫,我的职责就是保护陛下,万事以陛下的利益为先,我就这样默默牺牲,是在损害陛下的利益,所以恕我不能答应。”
“你不怕他毒发身亡?”林铮眯了眯眼。
“以您魈山毒尊的骄傲,真能容忍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让一个不知名的炼毒之人挑战您的地位尊严?”傅秋锋反问。
林铮一怔,随即大笑起来:“自从老夫搬到竹韵阁,已经三年没听过这个称号了,你调查过老夫。”
“霜刃台的情报,不看白不看嘛。”傅秋锋半开玩笑道,“况且就算您真的解不了毒,那就只能牺牲陛下的脸了,我又不会嫌弃陛下,相信陛下也不想用我换他的美貌。”
“小子,算你伶牙俐齿。”林铮没能得逞,只好遗憾地撇撇嘴,掀开锅盖舀了瓢热水倒进盆里,不耐道,“赶紧回去伺候你家陛下,不要耽误老夫想药方。”
“多谢前辈,那晚辈先告辞了。”傅秋锋端起水盆,暗中松了口气,快步出门。
他走出几步,若有所感,果然回头时看到容璲正抱着胳膊靠在墙边。
“陛下,您怎么出来了。”傅秋锋腾不出手扶他,但幸好容璲看起来也不算太虚弱,“……您这个听墙角的习惯真是每次都吓臣一跳。”
“你先回去。”容璲不动声色地抬抬下巴。
傅秋锋想起自己刚才那番话,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别的也就罢了,什么用我换美貌,嘴快这一下,现在好尴尬。
他先回屋,容璲转身迈进厨房,不悦地盯着林铮。
“哎呦,都听到了?”林铮侧目,“我跟他开个玩笑而已。”
“你是认真的。”容璲笃定道,“如果他答应,你就做得出来。”
林铮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笑道:“但这个治疗方法确实是开玩笑,否则他不答应,老夫随便弄个人来灌药不就完了,哪还会在这冥思苦想。”
“林铮。”容璲轻叹一声,眼神中分不清是警告还是请求。
林铮戒备道:“臣在?”
“朕,喜欢他,朕是真心的,深思熟虑过的,朕只想要他。”容璲垂了下眼,低声说道。
林铮:“……”
林铮扶着墙道:“吓死我了,瞧你这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模样,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容璲:“……”
林铮搓了搓胳膊:“喜欢就喜欢呗,老夫看这小子也不错,顺眼,是个人才,老夫保证治好你的脸还不行吗。”
“答应朕,别伤害他。”容璲上前一步正色道。
林铮啧了一声,无奈道:“好好好,你是房东你说了算。”
“还有不少崇威卫也中了毒针,太医会紧急处理,等你有空,也尽量送些药过去吧。”容璲继续说。
“唉,真是赔本生意。”林铮扁嘴。
“那朕先回去了。”容璲点点头,转身离开。
“呵,老夫是没必要伤害他,但你呢?”林铮笑了两声,“容璲,你现在是皇帝了,皇帝,可比任何毒药都致命。”
容璲深吸口气,快步回了前厅。
傅秋锋洗好了毛巾,等到容璲回来,递过去赔笑道:“陛下,臣方才口不择言,还望您不要见怪。”
容璲往木榻上一坐,打量着毛巾,然后没有骨头似的继续躺倒,慵懒道:“朕没力气,不想动。”
傅秋锋捏了捏毛巾,腹诽你刚才听墙角时气息隐藏的多么完美,还没力气。
“你说的对,卿如此明白朕,朕怎么会怪你。”容璲露出一个理解的笑,伸手把脖子后面硌着的发带解开,“就是十张脸,也换不来朕的爱卿啊。”
傅秋锋道:“不,您也没有这么厚的脸。”
容璲:“……”
容璲拨了下散开的头发,柔顺的发丝从木榻边缘一直垂落在地,他忧郁道:“还是朕自己来吧,都是汗,脏。”
傅秋锋赶紧干咳一声:“您不用动,臣给您擦,一点也不脏,您流汗也是香的!”
容璲嘴角一抽:“也不至于奉承到这种地步。”
傅秋锋把毛巾往容璲额前一扣,用手背敲了敲脑门,尽量冷静摒除杂念地给容璲擦脸,擦到脖子的时候,傅秋锋本想放下毛巾就到这里,但容璲眯着眼扯开了一片衣领,困扰地说:“你把朕的衣裳弄湿了。”
傅秋锋眼皮一跳,那片雪白的脖颈过于抓人眼球,他慢慢挪开视线,落在容璲十分无辜的脸上,明明是一片骇人的伤口,但此时他却觉得这是一种破碎的、脆弱的凄美。
“臣……让小圆子送套衣裳过来。”傅秋锋强装的镇定正在寸寸崩塌。
容璲抓住他的手腕:“那朕还湿着,你就不管了?”
傅秋锋手一抖,扔下了毛巾,低头闭了闭眼,在榻边坐下,扭头望着容璲苦笑道:“您其实是故意的吧,陛下。”
“故意什么?”容璲眨眼反问。
傅秋锋张了张嘴,神色一凝,严肃道:“因为臣动武去了霜刃台又差点在毒针里受伤,所以您才故意捉弄臣,等臣反省认错?”
容璲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松开了傅秋锋,傅秋锋趁机起身道:“臣这就去拿衣裳,您先自己脱啊。”
“朕脱个……!”容璲一砸木榻,愤愤地忍回一句粗口。
傅秋锋快步冲出竹韵阁,在清风习习的夜里靠在了冰凉的宫墙上,双手捂住脑袋,把头发揉成一团乱麻。
作者有话要说:确实是薛定谔的直男!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