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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决心

从龙 七茭白 3570 2024-08-27 07:28:08

嘉统十九年秋,陆德海以察举一品的身份,重新入朝为官。

他再走老路,回了皇城。银印青绶,重登金銮。那一日入仕朝臣在崇极殿觐圣谢恩,他跟着众人大礼参拜,见着了天子高坐明堂,威仪垂范不可直视。他浑浑噩噩的由着司礼官摆布,三跪九叩,躬身而退。宫里本来都是走熟了的,这次重回,却觉得光彩耀眼,处处锦绣。天子恩赐新臣走御道出宫,沿途无数人逢迎问候。他头昏眼花,什么都看不清楚,一抹脸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察举过后,便是科举。然后是御前影卫退宫,世家子弟依照品级,依次入仕。

容胤借着这次机会,不动声色的提拔了十几位寒门子弟入朝,根据他们个人的能力背景,给安排了合适的位置。他亲政时日尚短,撒播的种子还需荫庇,便广施恩典,给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高官厚禄,烘捧得热热闹闹,展示出一副帝王倚重世家的模样,借以转移众人视线。这一年他支应得很是狼狈,主要是朝廷出巨资治河,又高价在周氏那里收丝,搞得银钱不堪支用。军费不敢短缺,陈氏的八十万大军也得抚恤,漓江沿岸春种,灾粮还得继续划拨,事事急迫,个个嗷嗷待哺,伸手要钱。银流来一笔就走一笔,七个茶碗五个盖,盖来盖去总有地方合不拢。偏偏这时候尚书台左丞刘盈告病,接替的新人事事不敢做主,决策下去了,怎么实施还得来问他,熬得他油尽灯枯。

人家说圣明天子垂拱而治,可是他若敢垂拱,底下那些世家大族就敢来分权,稍有松懈就被架空,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就废了。他的主要势力在军中,朝里孤掌难鸣,眼下只有勉力支撑,撑到他的帮手扎稳根基的时候。好在最艰苦的一年已经过去,秋后缴税,莞濂湘三邦商税翻了番,已经显出兴旺的迹象。荆陵聚集了数万丁夫,他又刻意多给两成工钱,银财聚集,商人们便闻风而动,沿漓江做起了红火生意。他许以厚利从周氏那里收丝,商人固然获利,周氏郡望的百姓也动了心思,已经开始栽桑育蚕。两年桑三年茶,到了明年这个时候,骊原莞州一起出丝,市价就能降下不少。他粗粗算过,只要朝廷持续出资养上五年,漓江就可以整条盘活。这期间有再大困难也得坚持住。

要说困难,最大的难题就是这五年间云氏是否配合。

眼下水路畅通,莞州的丝茶大量往下游倾泻,果然冲击了沅江云氏的丝业。国库银钱吃紧,先前说定朝廷出银料理沅江,现在恐怕要云氏协理大半。虽然海港已开,可海上商路尚未成型,前期倒要云氏自己往里面垫补。有求于人就得弯腰,他放低了姿态,婉言请云白临留尚书台再待几年。云白临满口答应,隔几天便来请旨,说云氏二女已到皇城,想入宫向太后请安。

云氏提了要求,容胤自然应允。便由太后出懿旨,宣婉娘和柔娘入宫。

十一月初,泓和云行之结束了中军大营之行。泓返回皇城,云行之继续往北疆去。他突然改换了行程,云行之虽然意外,却并不多问。两人就此依依惜别,相约书信往来。泓归心似箭,一刻也不耽误,当即策马疾驰回皇城。

他一路飞奔,这天上午回了宫,匆匆换过衣服便直奔御书房。往常这个时候陛下必在兰台宫听政,他离远远的却没见帝王仪仗,便拦住了宫外巡查的侍卫问:“御驾在何处?”

侍卫答:“在广慈宫。”

广慈宫是太后居处,依例陛下下了例朝才会过去请安。泓很意外,便问:“怎么这时候去?”

侍卫答:“云氏双姝在太后宫里,今日御驾亲去,怕是要定中宫。”

泓心下狠狠一震,登时愣住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便换了方向,慢慢往广慈宫去。

他走到了兰台宫后面的那一片大湖边,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湖中央的一独亭发呆。满湖清寒,那湖水深而透彻,将湖中细细长长的孤桥和独柱亭清晰的映在水里。他一低头,便看见了水边自己的身影,一脸的仓皇茫然。

他好像,又被骗了。

被骗走了半年时光,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中宫不能无人。册封完皇后,还要晋封贵妃和承恩女官。武者承恩有违祖制,定下中宫后便不能再容他。他早已有了觉悟,随便宫里怎么处置,只想着在此之前一晌偷欢。

可那天陛下说喜欢他。

说要永远在一起,不会再分开。为了长久打算,要他从军历练。

他高高兴兴就去了,一去半年,忘了这柄悬顶之剑。

结果刚回宫,这柄剑就戳进了胸膛。

陛下不明白。他动了真心,就没办法能容忍。召他侍寝后,宫中承恩女官以为有了机会,有人便刻意诱惑,服侍时去碰陛下的身体。碰一下,他就觉得被蛰了一下,像是在触碰他的心肝。后妃承恩这种事情,他连想都不能想。

他的一辈子,就只在这半年里。可就这点时光,他稀里糊涂,也没能抓住。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以前……少一点畏惧就好了。不当他是陛下,只当他是爱人,能多亲热一刻是一刻。这样等后妃入宫,他放手也不会如此难过……和痛楚。

真是比刮骨凌迟还痛苦。疼得他难以喘息,望出去宫中湖光林影,模糊成一片。

他在湖边,也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直到冰寒的湖水缓缓浸透了鞋子,他低头看见自己泫然欲泣的脸倒影在湖水里,才猛地一惊,躬身搅乱了一池湖水。

他把难过伤心都狠狠压了下去,换了副平静的表情,往广慈宫去。

广慈宫。照水花阁。

琴音玲珑,水一样在花阁里曼声淙潺。拨弦的女子隔着屏风,将窈窕身形投在绛丝绣银的薄纱上面。她微垂着头,樱唇轻抿,一颦一笑都看得清楚。

茶香袅袅,满室皆静。小火炉上咕嘟咕嘟滚着沸水。云婉穿了一身淡色锦衣,脂粉淡施,巴掌大的小脸上还带了几分孩子气,正心无旁骛的素手分茶。等茶汤归于清寂,她便捧了托盘奉到御座前,请皇帝品鉴。

容胤接了茶,心不在焉的往她脸上扫了一眼。太后便微微一笑,道:“这孩子生得喜人。眉眼间和锦如有几分相似,是个有福气的。”

锦如是已故皇后的闺名。云婉的母亲和太后娘家有姻亲,太后便暗示了自己的态度。容胤不置可否,将茶盅往桌子上一放,太后就招屏风后的云柔出来见礼。

云柔明显要活泼些,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到了御驾前能看出紧张,行过礼就慌了,偷偷去看云婉。太后身边随侍的女官怕她君前失仪,连忙出声掩饰,笑道:“年纪大了,见着小姑娘活泼,心里就觉得喜庆。”

容胤便抬手虚扶,叫两人起来,和颜悦色的问了些日常,听说两姐妹在家时经常共谱古曲,就令撤了屏风,请两人合奏。

琴音再起。

按例见过礼,皇帝就要赏赐,顺势定下皇后人选。眼下他不表态,搞得太后大为困惑,和随侍女官交换了无数眼色。

容胤都看在眼中,却犹豫着,迟迟无法开口叫赏。

此刻他心乱如麻。

后宫,其实是皇帝和诸世家之间的一条缓冲带。双方的需求都通过后妃传递,有个讨价还价的余地,不至于硬碰硬的相撞。九邦皇朝世家的统治绵延了上千年,这里头多少利益纠葛和争夺,也都通过后宫,由皇帝平衡调解。而后宫之主,便是那个凌驾在所有世家之上,和他一起统筹平衡大局的人。这样的人,身后得有雄厚背景,手里得有丰富资源。她的家族,必须能服众。

云婉就是这个最合适的人。

一旦联姻,云氏一家独大。他怕云安平借此四处勾连,站得太稳,还特地把云柔也召进宫里,绝了云氏和军中联姻的希望。

他早和几位心腹重臣私下商量过,明年一年内,将根据各世家背景,册封一后,四贵妃,七位嫔妃。其中两家已经效忠,为了帮他们站得更稳些,会让两位后妃生下皇子。后宫人多,他怕泓受委屈,便釜底抽薪,借送衣服的机会向云行之暗示了两人关系,提前震慑,防着将来云婉向娘家要人对泓不利。

前朝后廷,何处押上筹码,何处挪去阻碍,哪一家要打压,哪一家要借着册封后妃给予支持,他都已心中有数,安排妥当。亲政三年,立足初稳,到了借势展翅的时候,他斟酌谋划,谨慎布局,已经准备好一飞冲天。

偏偏他千算万算,忘了算自己的心。

那云氏姐妹嬉闹活泼,是一对明艳娇媚的美人儿。小姑娘大礼相见,往脚下一跪,身份摆在哪里,他应该亲手扶起来。为了示好,也许还要稍微亲近一下。

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很难伸出手去。

他像只孤高的长腿鹤,已经在泓面前张开了根根翎羽,矜持地叫他理顺了羽毛。现在一身洁白,就昂着脖子在水上得意地左顾右盼,不愿再沾染别的气味。

他穿越过来十几年,历尽权谋争斗,如今独揽大权,早已适应了尊贵的帝王身份,习惯把踩在众人头顶。后宫是他的天下,他可以像先皇那样,酒池肉林,过穷奢极欲的生活,也可以广纳后宫遍收脔宠,把人肆意赏玩践踏。

可他冥顽不化,心里还残存了一点现代人的高傲,想要做一个纯粹,明亮,向上的人。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拉他的手。

册封大典后,无论如何,他都得和云婉有一次。那时候泓得多伤心啊……

有过这么一次,他就再也别想和泓交心。以后还有那么多妃子入宫,泓的情意越真,就越受不住。几次下来,感情就没了。

可是——

君无私。

他本来就不应该有感情。皇帝的事业,家庭,隐私,爱憎,全是这个国家的。后位不能虚悬,要是因着一己私情不纳后宫,不仅不利于朝政,也会被世家抱团反对。他不占道理,一个人顶着浪流,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后果。

就眼下云氏声势正盛,他突然出尔反尔,众臣难免起猜疑,以为他要对云氏不利。若是云安平要先下手为强,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容胤在心中反复权衡,等云氏姐妹一曲奏毕过来行礼,还是不能决断,便令宫人把暖阁里养的大鹦鹉拎过来给两姐妹玩,算是见礼后的赏赐。他随口吩咐了几句,一抬头,却见花阁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和外头随侍的御前影卫说话。

是泓。早知道他归程就在这几日,想不到是今天这么早!

容胤登时喜心翻倒,上一刻还在冷静的权衡利弊,这一刻已经全盘皆掀。他坐不住了,随口敷衍了太后几句,抬屁股就走。他大步跨到阶下,迎头便问:“回来了?”

泓说:“是。”

大庭广众,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有再多的话也不好说。两人四目相对,互相凝视了一会儿,容胤便道:“走吧。”

说着先行一步,带着随从往御书房去。泓就落了他半步,跟在后面。

帝王御驾,浩浩荡荡一路蜿蜒而行。他们走过恢宏的殿堂,沿着枝林掩映的甬道一路横穿。秋日渐近尾声,天蓝得发透。宫里的大叶杨和银杏树已经落尽了黄叶,根根枝杈分明,在正午的光明中极力伸展。容胤满怀喜悦,在光与树的碎影中站定了脚步,突然转身抱住了泓。

这个拥抱轻柔且短暂。泓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已经放了手,疾步向御书房而去。

他不知道在这一刻容胤已经下定决心。

他是九邦之主,圣明帝王。为什么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算前头是刀山火海,荆棘利刃,他也要拉着泓,凛然无畏的走过去。

并且要护他毫发无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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