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金阳的相遇本该就在一天之内终结,可当天穆雁生离开时,鬼使神差,金阳张嘴要了他的联系方式。
回去之后,他和金阳隔三差五地会聊上几句,一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闲话家常,比不上他与井露露之间的熟稔亲昵,但也不算陌生拘谨。
听了井露露的建议,穆雁生这阵子一直窝在家里看书,商尽也见他整天待在家里也不再乱跑,以为穆雁生已经老实了,就不怎么盯着他了。
他哪里想到穆雁生的安静只是为了迫切想要离开他而做出的伪装。
四下无人时,穆雁生偶尔会坐在窗前发呆。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生活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有一个很完美的家庭,有对他很好的温柔父母,有许多知心的朋友,如井露露所言,他本该无忧无虑度过他的一生。
可他的平淡日子却好像在某一天突然转了个弯,倒流的记忆如锋利的镰刀割裂了他的身体与灵魂。
身体浑浑噩噩地活在现实中,半拉灵魂却还沉浸在梦里。脚踩不着地,眼望不见路。
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卡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时空裂缝里,被挤压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他挣脱不出来,也没人拉他一把。
血流不干,流不尽,死不了,他只是日复一日的,没有尽头的煎熬着。
如果自己没有想起一切,也许他能和商尽也履行这场先斩后奏的婚姻,做到皆大欢喜。如果他足够迟钝足够不在乎,他说不定会过得更加舒适自如。
但他忘不掉,也做不到不在意。
爱恨怨憎太深刻,深刻到大脑无法控制身体,无法治疗他每每看到商尽也时就疼痛刺骨的器官与神经。
梦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他们和以前都或多或少有了些不同,他们忘记了一切,有了新的人生,新的开始,可为什么……
为什么那些痛苦的,快乐的,经历漫长一生苦等八百年的所有记忆所有情绪都要沉甸甸地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那些以往他熟悉的人,如今都踏上了他们该走的路,为什么只有自己还陷在过去的泥潭里挣脱不得?
老天抓着他的脚,不让他往上爬,非要将他死死困在深渊里。连个理由都不告诉他。
为什么他就不能和他们一样有新的一生?
偏要这么折磨他。
偏要这么不公平。
“我们出去吧。”
某天夜里,商尽也来到书房,对着正在埋头苦读的穆雁生提议。
穆雁生笔尖停下,问:“出去?去哪里?”
商尽也走到桌旁,拿起他桌上的笔记看了几眼,道:“哪里都可以,出去旅旅游,随便走走散散心。”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想去的地方……哪里都想去。
但是如果一路上都要和商尽也两人独处,他就哪里都不想了。
而且结了婚出去旅游,听起来不就是度蜜月吗?
起一身鸡皮疙瘩。他才不要。
“我不要去。”
穆雁生从他手里拽回自己的笔记本,心情烦闷,手上力道也重,书页翻得哗啦作响。
“我听方阿姨说,你毕业之后想去环球旅行的,怎么现在又不想了?”因为穆雁生排斥,商尽也一直称呼方娅为阿姨。
一提这事儿穆雁生就生气,他没好气地道:“因为和你结了婚。”
这是说结了婚就没自由。
商尽也安静几秒,道:“我没有不让你出去玩。”
是,让我出去玩,然后到了时间点就来抓人!能玩个什么东西。
“那你把我护照和身份证还给我,我自己出去。”
果不其然,商尽也不再说话,一双眼睛毫无情绪波澜。
沉默既是拒绝。
穆雁生道:“既然不打算给我,那你说个什么劲儿。”
商尽也按住他乱翻书页的手,一上一下两只手掌交叠,他五指弯曲,扣住了穆雁生的指根。
就像是被一把锁密不透风地钳住,穆雁生想把手抽出来,被他使了巧劲严严实实按住。
小小的戒指石头一般硌得慌。
“我和你一起去。”商尽也说。
穆雁生丝毫不给他面子:“你和我一起我就不去了。”
安静的书房里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穆雁生压着自己的呼吸和他对视,大有想和他死犟到底的意思。
“我有的时候真的搞不懂你。”
商尽也攥着他的手举到唇边,在他手指上轻啄一口。
分明是很轻的力道,穆雁生却重重地抖了下。
他吻着穆雁生的手指,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盯着他:“你究竟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
穆雁生的掌心出了汗,他怎么都甩不掉那只和他黏在一起的手掌,急道:“你这……放开!”
穆雁生的拒绝用尽了全力,商尽也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加重,到最后似是快要把他手指都给拧断。
穆雁生疼得直蹙眉,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到他了,商尽也说着说着,似乎将体内一直强忍着的那股气烧沸了,情绪蒸腾上来,额头脖子满是暴起的青筋,看起来突临失控边缘。
“你说你讨厌我,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当初要答应这场婚事。”
“既然答应了,为什么又要在婚礼前一天反悔临阵脱逃?”
穆雁生用另一只自由的手去推他,被商尽也轻而易举扣住,两只手都受到桎梏。
他现在的样子说不吓人是假的。
穆雁生仰着头,心扑通扑通狂跳着要飞出胸膛。
商尽也一步步朝他紧逼,他条件反射一步步挪着脚后退,直到后背撞到墙壁,彻底没了退路。
身后是玻璃窗,窗外是模糊黑沉的夜色。
窗边白色的轻纱帘被风吹着半罩在穆雁生脸上,隔着一层纱,商尽也的表情模糊不清,此情此景却有种诡异的熟悉。
不等穆雁生细想,商尽也狠狠掐着他的两个手腕把人压在墙壁上,他的影子将穆雁生整个笼罩住。
穆雁生吃痛嘶了一声:“你……你冷静点……”
话是这么说,但商尽也完全和平时不一样,像是在这短短几句对话间快要被穆雁生逼疯了。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差劲?差劲到你天天要把离婚挂在嘴边,抗拒我,排斥我吗?”
他哑着声音,喉咙里都要溢出血来:“你对陈姨,对老李,甚至对一个和你搭讪的陌生人,你对每个人都能和颜悦色,为什么就单单这样对我?”
“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不行吗?”
脸上的纱垂坠下来,披裹在他肩膀处。
穆雁生怔怔地盯着他,商尽也的脸和梦境中烬冶的脸重叠在一起。
恍惚间,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偏僻的、由四面高墙堆砌而成的小院子,做一只每天都等着他来投喂把玩的玩物。
高兴了逗一逗,不高兴了扔一旁,厌弃了就一刀要了他的命。做错?……是是非非,过往种种,谈何对错。
‘为什么这样对我?’——这句话他倒是也想问。
商尽也现在还有嘴能问,可他呢?
他当初连和他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果然,一点都不公平。
“因为你是个骗子。”穆雁生说。
当初出院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商尽也不解:“我骗你什么了?”
穆雁生红了眼睛,他想忍住的,可不知怎么,眼泪控制不住从眼眶漫上,将他的视线模糊一片。
“骗我什么?”穆雁生喃喃着重复这句话,随后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滴滴往下掉。
商尽也看他哭了,一慌,松了他的手。
穆雁生垂下脑袋,揪着身后的纱帘,道:“你从头到尾都在说谎……你欺骗我,你对我就没有一句真话……我等了你那么久你都不来,我想见你一面你都不让我见,你现在……现在却反过来问我为什么这样对你?”
商尽也捧住他的脸,小心翼翼擦去他的眼泪。他想说些什么,嘴唇开开合合,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他听不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良久,商尽也哑着声音说。
闻言,穆雁生挂着满脸泪望着他:“商尽也,尽也……”他念着他的名字,道:“你该自己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