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只是简单对了下眼神,连话都没能说上就又被水流拍打着往下沉。
穆雁生毕竟是个成年男人,体重摆在这里,即便商尽也力气再大,这么托着他早晚会脱力,到时候两个人都很危险。平白无故拉人下水不是穆雁生的作风,他也根本不想让商尽也受他拖累为他拼命。
他想着尽量和商尽也分开些,不让自己的重量压到他,无奈商尽也生怕两人被冲散,手上抓得很紧,像蛇一样死咬着他。
穆雁生在水中扑腾这么久,早没多少力气了。两个人就这么顺着水流一路往下,不知漂浮多久,越往下越明显感觉到水流比刚才更急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们都会送在这里的。
就在此时,穆雁生眼尖看到一处山壁上有块伸出凸起的岩石,平台不大,容纳两个人却绰绰有余。
他满脸的水也顾不上抹,大吼道:“那里!”
商尽也也看到了,问题是两人现在在河道中心,用现在这个顺流而下的速度去靠近山壁很危险,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撞到什么,但如果错过现在这块可以称之为救命稻草的岩石,谁也不知道下面会不会再遇到什么。
二人都不想错过这次机会,皆奋力往边上游去。
穆雁生低估了河水的威力,越往边上愈发感觉到力不从心,虽然那块岩石离自己越来越近,但他心里门清要是用现在这个速度撞上去,铁定得撞得很惨。他咬紧牙关,准备再痛也得抓住那块石头。
他都做好了撞击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在即将撞到时,商尽也突然横身在他面前,他将穆雁生抱在怀里,自己背过身去,用他的背脊当刹车,重重撞在了岩石上。
穆雁生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闷哼。
他仓皇失措地看着商尽也,大脑一片空白。
托这块石头的福,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商尽也率先托举着穆雁生让他爬上去,穆雁生一上去立即伸手来拉他,目睹穆雁生安全后,商尽也就安下心来,这一安心,憋着的一口气就松了,他一张脸肉眼可见地白下去,手脚也开始失力,连爬上岩石都做不到。
穆雁生两手死死抓着他,浑身哆嗦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放开他的手。
他挤榨着身体里残存的全部力气,爆发出一股平时绝不会有的蛮力,脖子上爬满条条青筋,脸涨得通红,随着他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嘶吟,商尽也终于被他扯了上来。
两个人脚踩到实物后立刻瘫软下来,狼狈急促地喘着气。
耳边和眼前是陡峭的山壁与汹涌湍急的河流,他俩也不知道被冲到哪儿来了。
脚下这一方小小的岩石就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安全地带。
穆雁生缓了会儿,一声不吭就去掀商尽也的衣服。
商尽也揪着衣摆扯住,没让他掀开,问:“干什么?”
“我看看!”刚才撞那么厉害,肯定受伤了!他本来背上就有伤……
“我没事。”他说。
穆雁生急了,手上力道更重:“你给我看!”
穆雁生才不相信他,刚才撞到石头时他都痛出声了,他是人又不是怪物,怎么可能没事?
商尽也没拗过他,还是被他掀开了衣服。
果然,刚才那一下,商尽也大半个后背都被撞得青紫一片,最严重的那块地方颜色深得连血色都掩不住。
穆雁生一看就慌了,撞得这么严重,会不会伤到骨头……
他想去摸一摸那片青紫下凸起的脊椎骨,又怕弄痛他,哆嗦着伸出手又收回。
商尽也没有回头,道:“没什么大事的。”
穆雁生心头颤巍巍地跳。
他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背,亏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商尽也腰间的医用绷带已经被水打湿,穆雁生小心翼翼地拆下来,果然,绷带下也是一片青紫。那道被茶几角撞出的口子很深,昨天只简单擦了药,过了一晚边缘已经红肿,现在又被水泡了这么久,伤口一片惨白,中间还往外吐着浅粉色的血水。感染了。
“你……我就说让你去医院你不去!”
穆雁生急得把湿掉的绷带扔到一边,手忙脚乱去摸裤兜里的手机,开都开不了——泡了水,就是块没用的砖头。
这里也没有东西能给他处理伤口,他一时急得头晕脑胀,眼眶也发了红。
商尽也安抚他:“会有人来救援的,我们等等。”
“可你都这样了怎么等……”
“没伤到骨头,不碍事。”商尽也道,“现在这个状况,急也没用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穆雁生就是无法平静。
他和商尽也坐在这块岩石上,商尽也脱下身上湿透的上衣,道:“山里昼夜温差大,湿衣服最好脱下来晒干,不然会着凉的。”
穆雁生慢吞吞地也脱下衣服,他盯着脚底下的河水,问:“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
“不知道,小刘肯定会去叫人来找我们,但我看天也快黑了,他们不会冒险夜晚出来的,顺利的话,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后天。”
商尽也顶着一背的可怖伤痕,语气却平淡无波丝毫不慌:“我们大概要在这里过一晚了。”
穆雁生回头观察了下屁股底下的岩石,两个成年人是躺不下来的,要么都坐着,要么一个坐一个躺。
不过在这样的地方,躺着也不会睡安稳。
更何况商尽也的情况也躺不了……
穆雁生攥紧五指,抱膝坐着,下巴搁在膝盖上。
他闷闷地问:“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如果他不跟着跳下来,就不会遇到现在这个事了。
闻言,商尽也居然还笑得出来,他低声道:“很傻的问题。”
穆雁生闭了嘴。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救过的那只猫吗?”
商尽也突然问起,穆雁生想了很久才想到,他说的是自己小时候去他家玩,救了一只被困在喷泉池里的小猫。
猫救了出来,他自己淋了个湿透,后来就借了商尽也的衣服穿。
那是他俩的第一次见面。
商尽也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始染发,顶着一头白得耀眼的银发站在窗边阳光下,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你记得你为什么会救它吗?”
穆雁生想这是什么话,那只小猫那么可怜,水对猫而言是怪物,是洪水猛兽,但对自己来说压根无关痛痒。
自己看到了,明明能救却不救,他以后想起这事都要打自己两巴掌。
“!”穆雁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问,“你觉得我可怜?”
商尽也摇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改了话头说道:“在你救下那只猫之前,我本是想过去的,你快了我一步。”
穆雁生道:“你不是猫毛过敏吗?”听说还很严重,那为什么还要亲自去,找别人去帮忙不好吗。
“你救猫,是觉得它可怜。”商尽也说,“我救猫,是因为他在我心里很重要。”穆雁生一怔。
“我宁愿我自己痛苦,也想让我的小猫平安无恙地活在这世上。”
这番对话之后,两人都沉默着,许久许久,周遭只剩下山谷里水流拍打石壁而发出的哗哗声。
“好想回到那个时候。”
商尽也不知因何而来发出一声喟叹:“我一定好好告诉你我的名字,好好和你相处,和你从头来过。”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他道,“也无法时光倒流。”
穆雁生指甲掐着自己的虎口,没有回应。那个时候……
是指什么时候?
是十几年前的‘以前’,还是经历了漫长八百年时光的‘以前’。他不敢问。也不想问。
和商尽也料想的一样,天色渐渐黑下去,他们没有等到任何人来。
他们要在山里过上一夜了。
天一黑,能见度就低了许多,山林间寒风骤起,裹挟着河中水珠飞溅,落在人身上冰冷刺骨。
没有照明,天上也没有个星星月亮,远处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穆雁生只能看到身边商尽也的轮廓,要离得很近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两人好在白天已经把湿衣服吹干,可即便如此,单薄的衣物还是抵挡不住阵阵往骨子里钻的寒意。
穆雁生搓着自己的手臂,虽然微乎其微,好歹还能暖和一点。
“咕噜——”
尴尬的声音从穆雁生肚子里响起,好在天黑,商尽也看不到他窘迫的表情。
他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肚子。这也没办法,他今天只吃了一顿早饭,外加喝了半瓶矿泉水,过了这么久了,饿肚子也正常。
商尽也也听见了,轻声道:“暂时没有东西吃,先忍一忍吧。”
“嗯……知道,”穆雁生想都没想嘟囔道,“我习惯饿肚子了。”他还是阿雁的时候就没吃过几顿饱饭,那个滋味他现在还记得呢。
这句话不知道让商尽也想起了什么,他那边又沉默下去了。
没有时间概念,天边也没有泛出亮光的迹象,不知道现在几点,一分一秒就过得极为煎熬。
枯坐了不知道多久,穆雁生腰酸背痛,他也不敢站起来,他现在看不见,万一踩到石头上的青苔或者是比较滑溜的地方摔下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只能手臂往后撑,稍稍后仰着来舒展一下自己僵硬的身体。
他身上只有一些小擦伤,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他都坐得难受,商尽也这个伤员只会比他更严重。
但他没有发出一丁点难受的声音,也没有像穆雁生这样试图改变姿势让自己好受一点。他太安静了。
下午他还能和穆雁生说说话,现在怎么这么安静了,难道是累了吗。
穆雁生想了想,还是问他:“你没事吧?”
商尽也不回答。
穆雁生伸手去碰他,指尖摸到他的手臂,触手那阵滚烫的温度让他立即一激灵。
穆雁生冻得手指都僵住,商尽也没有比他穿多少,不可能会比他暖和多少。况且他现在的温度完全烫到不正常。
穆雁生心提了起来,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去探商尽也的额头。果然。
“你发烧了!”穆雁生大喊起来,他去摸商尽也的脖子,肩膀,热意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
他的伤口感染成那样,过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处理,又泡水又脱衣服,身上湿了干干了湿,不发烧才奇怪!
他还说为什么商尽也这么安静,原来不是他不想说话,根本就是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他居然才想到这些,是他疏忽了。
“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商尽也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如果自己没发现,他就打算这么硬抗着吗?
这真是雪上加霜。
商尽也受了伤,发起了高烧,没有药物,环境太黑看不清,就连个能让他好好躺着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穆雁生嘴里念叨着冷静冷静,现在就他们两个,商尽也是为了他才变成现在这样,他不能慌,一慌就完了。
他用手摸索着石头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又轻轻拽住商尽也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这边拉。
“小心点,不用起身,慢慢挪过来。”
他将商尽也扯到自己身前,用一个面对面的姿势虚虚抱住他。
穆雁生后背抵着身后的石壁,双臂从腋下穿过商尽也的背,绕开他的伤口,让他紧紧贴着自己,靠在自己怀里。
这样虽然也没好多少,但至少比一直坐着舒服点。
商尽也的脸埋在他颈窝里,呼吸都是烫的。
穆雁生在自己身上左摸右摸,摸出一条吃完早饭随手放在兜里的未开封湿巾,就用这个湿巾沾着冰凉的河水敷在他额头上给他降温。
虽然不知道这些事有没有用,但这些都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总比干瞪眼等着人来强。
托着商尽也下滑的身体,离得近了,发现商尽也的眼睛半睁着,他看起来想说什么,却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穆雁生道:“我知道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你背上有伤,只能这样了。”
“你会没事的,很快就有人来找我们了。”
这可能是自两人坦白过去一切之后,穆雁生唯一一次对他这么温柔的说话。
商尽也的整个身体都靠在他怀里,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穆雁生后背被石壁硌得发疼也没有动上半分。
和商尽也的比起来,他这些小痛不算什么。
他一手搂着商尽也,一手去轻揉他的后颈,试图这样能让他舒服一点。
商尽也的手臂无力地环在他腰间,沉默好一阵,商尽也轻轻开了口,喊他:“阿雁……”
穆雁生僵了僵。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商尽也闭着眼睛,好似刚才那声呼唤只是睡梦中的呓语。
这个画面,还挺熟悉的。
以前也有过,只是两个人位置调了个个。
他是阿雁时,雪山中刮起暴风雪的夜晚,他们在山洞里生起一堆篝火,那个时候生病的是他,将他抱在怀里哄着他吃药的是烬冶。
后来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会这样面对面把他抱在怀中。
就像现在自己抱着他一样。
兜兜转转,分明一切都变了,又好似冥冥之中什么都没变。
他没看过烬冶脆弱的模样,如今却看到了商尽也的。
看到他会流泪,会伤心,看到他看似完美坚硬的壳子下,那具柔软到只会被穆雁生刺伤的本体。
明明想好以后不再要和他有任何牵扯,可是今天在水中快要溺死时,他却从天而降,豁出一切来救他。
他们今天没出事完全是运气好,百分之一的概率被他们碰上了。如果放在正常情况下,他们就算不双双遇难,也会落个半残。
商尽也从看到他溺水,到他跳下来的那短短一瞬间,有想过这些吗?
为了他,命都不要了……为什么?何至于?
「“因为是你。”」
「“你口口声声说着要去死,你想过我吗?你叫我怎么眼睁睁看着我喜欢的人去死!”」
穆雁生重重吸了一口气。
良久,他埋下头,脖子无力垂下,额头轻轻与商尽也的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