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盘识是大唐语的叫法,其原本的含义,是来自北方。
这是一支来自北地深处的半兽人部落,他们一路向南迁徙至此,在这片肥沃的草原上扎下脚跟,建立了大盘识。这是一个年轻的王国,而这一年,王后生下了第三个女儿,并给她取名为天南云。
小公主生来的美貌成了整个大盘识的骄傲,她有一双比天上月牙还要美丽的翠绿眼睛,当她欢笑时,草原上的鸟儿都会为她歌唱。年轻的小伙子们掰着手指数着她成年的日子,做梦都想成为那个娶到她的幸运儿。
小公主却并不想嫁人,每当她问起女仆们为何长大了便要嫁人,她们都会嬉笑作一团,委婉的同她解释说:那要等你长大了,知道什么是男人了,自然便会懂了。
天南云一天天长大。
在又一次被商人们以次充好欺骗后,大盘识的国王愤怒到了极限,宣布禁止与外来的商人们交易。王国内的智者和以往信用良好的商会纷纷向王游说,可谁也改变不了他定下的主意,被他的顽固和傲慢激怒的商人们放出狠话,要叫他为自己所说的话后悔,可王不屑一顾,在他眼里,这些商人们也就只会动动嘴皮子罢了。
可他错了。
被他当成软弱羊羔的商人们背后,有着一座名叫长安的城池。商人们以‘剿杀非人种’的名义发布了任务,在千年战争早已过去的当今,仍对非人种采取赶尽杀绝态度的,只有西陆光明帝国。佣兵公会的确保留有‘剿杀非人种’这一分类,但那是针对血族等与人类无法共容的危险非人种,商人们对大盘识王国的报复,却是钻空子假借了这条名目。
公会不是法庭,不会宣判对与错,佣兵们更不会理会这些。
天南云成年的那一天,来自于长安的佣兵们在她眼前杀死了她父亲和母亲,将王国中所有的男人屠戮殆尽,女人挑选年轻貌美的装进笼子,剩下的统统杀死,连小孩与老人也没有放过。
他们毁了她的一切。
披头散发被关进笼子的天南云,看着火烧连天的草原,在一天之内明白了什么叫做长大。
然后她遇见了那个男人。
那个让她懂得什么是男人,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的男人。
………………
中土,长安。
血屠会馆中有座鸳鸯湖,湖中养着许多鱼。
两位老人在湖边钓鱼。
“我说小李啊。”黑帝斯撑着鱼竿,扭过脸看坐在旁边的李铁衣,眨巴着眼睛很有点不耐烦的样子,“你大清早的来找我,就为了从我家鱼塘里钓几条鱼?”
话音未落,李铁衣手一抬,钓上一条五六斤的大鲤鱼。他将鱼钩从鱼嘴唇上解下,甩手将鱼抛回湖中,重新上了饵,再次甩杆。
黑帝斯瞟一眼人那空荡荡的鱼桶,瘪瘪嘴,不说话了。
“我来找你,自然是有事。”李铁衣持着钓竿目不斜视道,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我还没想好。”
黑帝斯‘呵’了一声。
血屠与辉光向来是冤家,黑帝斯与李铁衣明争暗斗几十年,像这样和和气气坐在一起的机会还真不多。按理说,黑帝斯是声名远扬的智者,李铁衣却是人尽皆知的‘庸碌之辈’,两人不在一个档次,应当是后者被前者牵着耍才对。可实际,要说这长安城里黑帝斯最忌讳的人是谁,那毫无疑问正是面前的李铁衣。
李铁衣不是藏拙,他只是太规矩。
辉光当主该做的事情,他都做得很好,不该做的事情,他一样也不碰。整个人就像是照着模板造出来的木头人,所有的光彩都来自于他脑袋顶上辉光当主的身份,看不见半点属于他个人的色彩,也无怪乎会落得个‘庸碌’的名声。
可年轻时的李铁衣,却不是这样的。
倘若让黑帝斯来评价,年轻时的李铁衣,是一头鹰,一头不飞则已,一飞必定惊人的隐忍之鹰。
“这座鸳鸯湖,是血屠七,亲手挖给李清音的定情信物。”
李铁衣突然开口道,目光注视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湖面,眼中有些复杂难明的东西闪烁。他微微扭过头,看向身旁的黑帝斯。
后者正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李慎是我的儿子。”
李铁衣轻飘飘丢出这句话,而黑帝斯也并未露出惊讶神情,甚至连假装的惊讶都懒得摆。
“所以呢?”血屠的不死宰相露出玩味笑容,向辉光的现任当主明知故问道,“你打算干什么?”
“我想替他向杨宝宝求亲。”
一声尖利的鹤鸣从远处湖面响起,雪白的羽翼扑腾着,丹红的长爪在湖水上抓出几道细长的涟漪。
黑帝斯无声眯起了眼。
“李慎已经娶妻。”他半眯着眼盯着李铁衣,话音略有几分冷漠,“你是要我家宝宝,给他做小?”
“那倒不会。”
李铁衣掂了掂手上钓竿,淡然一笑。
“只要你点头,其他的,自然由我来操办。”
………………
天南云第一次见到李铁衣,是在笼子里。
她和其他的女奴一样,被关在笼子里饿了足足三天,然后才有了第一口水喝。她们一路跟着车队颠簸,吃喝拉撒都在笼子里,没有丝毫做人的尊严。每逢车队停下休息,便会有佣兵聚在笼子外,对她们指指点点,这当中天南云因为显眼的容貌,更是被当成珍兽般,她不肯在笼子里像其他人一样当众便溺,便宁可不吃不喝,也因此飞快的虚弱下去,奄奄一息。
她的绝食举动,引来了管理者的注意,他们撬开她的嘴,往里灌进流食,可一旦他们松开手,她又会立刻呕吐出来。被激怒的管理者剥掉了她的衣服,将她用绳子捆在铁笼的栏杆上,威胁她倘若不乖乖配合吃东西,便这样一直捆到长安去,让这一路上所有人都来观赏她这位公主的美妙身躯。
天南云的心已经麻木,她只求一死。
“放开她。”
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看向站在面前的人。
她看见了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对方的目光在她脸上打量了片刻,放开手,冲站在旁边的管理者吩咐道:“弄干净,送到我车上。”
“是,当主。”
被洗干净送到一辆宽敞房车里的天南云,有些警惕的看着坐在软榻上读书的男人,后者冲她招招手,让她过去。
她没动。
他坐起身,将手上的书搁到腿上,用平淡而理所当然的口吻对她道。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主人,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你以后,就叫李芸吧。”
………………
“你娘是女奴出身,又是混血种,就算你爹再喜欢她,也不可能娶她为妻。”
福山上,墓碑前,余老头说着话,伸出手,轻轻抚摸墓碑上面已经斑驳的字迹。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
“除非他疯了。”
李慎无声皱起眉。
“堂堂辉光当主,要娶一介混血种女奴做正妻,可想而知,会遭到多大的反对。”余老头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但他既然定下主意,就没人能劝得了,而这个时候,你娘也怀上了你。”
“你爹千防万防,却防不了她自己要跑。”
“她明知道那是给她设下的陷阱,却还是心甘情愿的往里跳。”
“她想回到大盘识,回到出生的那片草原……哪怕那儿什么都没有。她是草原上骄傲的飞鸟,这一生,都不肯被关进笼子里。”
余老头的目光渐渐模糊。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骄傲的女子,在齐腰的草原上肆意奔跑,看见她展露出让这天地也黯然失色的真正笑颜。哪怕被折断羽翼,关进牢笼,她仍是向往着天空的鸟儿,松一松手,便会飞走,再也不见。
“她用她自己,和你的性命威胁你爹,逼他放手……你本该是人人羡艳的天之骄子,生来享尽荣华富贵,却因她的自私,而失去了这一切。”
“你会怨恨她吗?”
老人的问话在寂静的林中低沉的回荡,在墓碑旁,那个记忆中性情狠戾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那么,他又会如何面对这些上一代的是非对错?
老人其实并不想知道答案。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个旁观者,爱也好,恨也罢,那里面都没有他的位置。
他只能看着,一直一直,安静的看着。
“天之骄子?荣华富贵?”
李慎低笑出声。
他笑着叹了口气,在墓碑旁蹲下,眼中露出温柔的目光。
“只要她喜欢,怎样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