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清楚了?”
月河边的小屋里,李慕白放下茶杯,神色冷淡地问道。桌子上摆着一只长条形的木盒,里面放着三样东西:一本笔记,一枚私章,以及一只信封。
“如果我没回来,这些东西就麻烦你保管了。”庚衍将木盒推到李慕白面前,平静道,“等李慎醒了,请你转交给他。”
李慕白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抬手在木盒上拍了拍,终究没说什么,站起身拿着盒子离开。他走后,房间中又恢复成一片寂静,庚衍在桌旁一个人坐了一会,便起身去做晚饭。
晚餐很简单,一碗阳春面,下了点青菜,卧了个鸡蛋。庚衍沉默的将面条吃完,洗了碗筷,去浴室里简单冲了个澡,拿着浸湿的毛巾出来,像每天晚上一样,给李慎擦拭身体。
李慎的身体与两年前没有丝毫变化,连曾经消失的部分也在不知不觉中恢复如初,庚衍熟悉这具身体上的任何地方,比自己的身体还要熟悉。他将头贴在李慎的心口,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用力的攥紧了拳头,有时候他会从睡梦中突然惊醒,抱着不切实际而渺小的期待,就像现在这样,去确认李慎的心跳。
所有人都认为他理应强大,坚不可摧,包括他自己,然而抛却那层光鲜的外衣,他也仅仅只是个失去了挚爱的可怜人。
可他不能软弱。
银霜般的月光笼罩在床边的地板上,庚衍靠坐在床头,静静搂着怀中的李慎,将下巴抵在对方头顶,享受这也许是最后的相拥时光。他比谁都清楚这一次要冒的风险有多大,那是能够令当时正处在全盛时期的李慎也身负重伤的‘怪物’,整个北地有三个兽人国度因此而毁灭,甚至到最后他不得不与身为死敌的李慎暂时联手,来解决掉那只‘怪物’。
这一次,他能够动用的人手中甚至连一个半步神坛都没有,如果惊动了那只‘怪物’,结局自然不言而喻。
不过此时此刻,他并没有考虑那些事情,生或死的赌局,他这一生已经经历太多……庚衍亲吻着李慎的发顶,此时此刻,他只想拥抱着这个人,安静的等待天明。
仅此而已。
………………
因为庚衍再三强调要‘绝对可靠’,顾东只带了两辆车和六个人,在出发之日,顾东带着人一早便在长安北郊约定的集结地点等待。然而来的却不是庚衍,而是个断了一条手臂的陌生人。
“大帅已经从另一条路线出发了。”独臂人对顾东道,“不是信不过你,是想杀他的人太多,你要是不愿意,现在掉头回去还来得及。”
顾东面上没什么表示,心里却不爽极了,遗迹是他的人发现的,他是信任庚衍才会告诉对方,可现在庚衍派这人来,话里话外却是想叫他滚蛋,也未免太过分了。他冷冷嗯了一声,掀起眼皮子道:“那庚衍叫你来,又是怎么安排的?”
独臂人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唇角翘了翘,道:“跟我走就是了。”
于是顾东与部下跟着这独臂人进了兰道大草原,第一天始终规规矩矩的沿着贯穿南北的兰道公路行驶,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只不过一直保持着警惕的顾东也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看样子多半是敌非友,目的肯定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庚衍。
夜里,两辆车停在路边休息,独臂人将顾东叫醒,只见车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土洞,几个人从洞里出来,上车与顾东等人互换了衣物,而顾东等人则在独臂人的引领下从那个土洞离开,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了替换。
土洞的另一头,赫然是一间公路补给站内,不大的厅堂中灯光昏暗,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佣兵或坐或站,为首者与走出土洞的独臂人拥抱了一下,随后用赤裸裸写着探究的目光将顾东与其部下打量了一遭,冷声道:“就是他们了?”
“对。”独臂人点点头,看了眼正在飞快被填上的土洞,低声道,“走吧,有什么话路上再说。”
于是这支扩充到二十多人的队伍在黑夜中出发,先是搭乘一辆大货车抵达了另一个途中补给站,那里赫然停着一艘小型的货运空艇,而空艇上也等着另一支队伍,一路飞离了兰道大草原,等进入北地境内,再次换乘另一艘中型货运艇时,这支最开始只有顾东六个人的遗迹探索队伍,已经有了上百人的规模。
这上百人无一不是精英,以顾东的眼力自然看得出,他心中亦有推测——庚军虽然被灭,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死了,而从这些人对庚衍的称呼也可知,他们定然是庚军的幸存者。
明明拥有这样的力量,却在长安扫街,顾东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也只能笑自己太天真。
抵达遗迹附近,已是第四天的下午。
庚衍仍未现身,但是在此地集结的佣兵已有超过两百人,未免引人注目,他们伪装成商队的模样。几天朝夕相处下来,顾东的实力和性情得到认可,再加上他是庚衍点名要善待的对象,那些本来对他不甚客气的庚军佣兵们也渐渐接纳了他。从这些人口中顾东得知,当初庚军被毁时,他们大多都在外地执行任务,因为事发突然,又遭到敌人追杀,等到摆脱追兵想要赶回长安救援,已经来不及。庚军的敌人实在太多,想要复仇谈何容易,他们这些年隐姓埋名,暗中积蓄实力,终于等到了庚衍苏醒……顾东不由心生感慨,像这样的忠诚心何其难得,在这些人的话语中,即便庚衍已成废人,他们对其的尊敬和信任仍不减分毫,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们的大帅做不到的。
“那李慎呢?”顾东找了个机会,向已经混熟的独臂人询问,“要是醒的不是庚衍,而是李慎,你们该怎么办?”
独臂人嘬着根烟,闻言,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就在顾东忍不住想要追问时,独臂人将手上的烟蒂丢出,深深吸了口气,小声嘟哝道:“鬼知道咧,李慎,那就是个疯子……”
在那个时候,顾东并不明白这话里究竟包含了多少无奈,以及,多少期待。
………………
第五天上午,庚衍抵达集结地点,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一艘宛如巨鲸般的骄阳级战舰。
时隔数日,走下战舰的庚衍叫顾东吃了一惊,被削短的金发彰显着不同以往的凌厉气势,那张瘦削的面孔上表情漠然而威严,几乎是同一时刻,站在顾东身边的庚军众人变得安静无比,一双双眼睛沉默的注视向庚衍。
庚衍也在看着他们。
没有人喜极而泣,亦没有人欢呼大叫,在这久违的重逢时刻,庚军的佣兵们仅仅是安静的注视着他们的首领,看着他向他们走来。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身在其中的顾东敏锐的觉察到,无论是那个已经与他十分熟悉却始终不肯透露姓名的独臂人,还是他并不熟悉的其他人,在这一刻,似乎有什么正在从他们身上苏醒……狂躁的,令人颤抖的,鼻端仿佛嗅到了带着血腥味道的战场硝烟,被收束于躯壳之内的凶煞灵魂正在燃烧,从那一双双写满狂热的眼瞳中。
这一切的起源,都只因那个逐渐走来的男人。
在庚衍身后,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从战舰中鱼贯而出,搬运着各式各样的发掘机器,飞快消失在不远处的遗迹四周。庞大的战舰再一次升入空中,隐没于高空的云层之上,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庚衍没有半句客套话,直接对庚军众人下达了任务,最后将顾东叫到身边,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要当我的弟子,那你愿不愿意加入庚军?”
顾东无声瞪大了眼。
庚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身边走开,淡然道:“想清楚了,告诉我答案。”
整个遗迹被庚衍带来的人彻底封锁,除了原属于庚军的佣兵们,还有不知来处的上千名士兵。遗迹的外层已经被挖开,效率高得惊人,庚衍却并不急于入内探索,顾东觉得,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第八天清晨,一辆破破烂烂的越野车穿过遗迹周边的封锁线,大摇大摆驶进了营地,披着件灰色斗篷的封河跳下车,咬着烟走进指挥部,开门见山问:“宝藏是什么?”
“哈伦达尔的时光石。”
庚衍指着桌面上摆放的遗迹内部模型,在最中心的位置点了点,头一回向众人解释了此行的目的所在:“这个遗迹本身并没有特别危险的陷阱,它的防卫机制是在宝物被取走的瞬间触发,准确来说,它原本的作用是一座监狱,在它下面镇压着一只‘怪物’……”
“怪物?”封河皱眉道,“你亲眼所见?我一直以为哈伦达尔的时光石只是个童话故事。”
在方陆流传已久来源不明的古老故事中,哈伦达尔的时光石是块能够操纵时间的石头,它可以让人的时间向前或向后推移,从而令人变得更年轻或者更衰老。在那个故事里,哈伦达尔获得了这块神奇的石头,并用它救活了自己死去的妻子,但也因此触怒了天神,天神降下惩罚他的使者,却被他机智的利用时光石打败,然而天神的使者不死不灭,哈伦达尔只得用时光石将其的时间停留在被击败的那一刻,永远的镇封起来。
“世上无奇不有。”庚衍平静道,“我需要哈伦达尔的时光石,所以我们得想办法来对付那个天神的使者。”
“如果真有那么神奇的石头,就算是弑神也无所谓了。”封河笑道。
封河的抵达补上了庚衍计划中最后一块拼图,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当天下午,庚衍便带着耿连成与封河亲自下了趟遗迹,空手进去,空手出来,为的只是确认路径与里面的东西。
“两分钟。”封河在简易拼搭起的指挥部里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从我拿到东西,到离开遗迹范围,至少需要两分钟。”
房间中气氛有些压抑,顾东知道自己能坐在这里已经是庚衍对他信任的表现,所以一般他都只听不说,但此时此刻,他犹豫了下,终究忍不住提议道:“如果直接在那上方开一条通道呢?垂一条绳索下去,另一端拴在战舰上。”
庚衍慢吞吞抬头向他看过来,封河却噗嗤一声笑了,两人这样的反应令顾东心中有点忐忑,只听封河笑着感慨道:“看来直脑筋还是有点用的。”
顾东愣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封河是在骂他。
黎明的晨风吹拂着寂静的山谷,庚衍站在远处的山崖上,静静注视着下方被发掘开的遗迹表面。初升的朝阳在他身后散发着火红的光晕,在那双幽深的眼瞳中如焰光般燃烧。
下方,被连夜打通的洞口外,封河摘下口中烟,在掌心碾灭,长长的锁链一端绕在他腰上,另一端系在悬浮于空中的小型空艇上。
他跳了下去。
………………
中土,长安。
庚衍离开的第十天,长安城风平浪静。
路边的茶楼里,说书人正讲到李三多与那血族皇帝大战三天三夜,照例停下来歇口茶,顺便讨点赏钱。听客们笑着催他快讲,却有人突然将手张到耳边,疑惑问:“你们是不是听到点什么?”
众人静了静,凝神细听,果然是有隐约的嗡鸣声,像是从脚底下响起来的。一声接一声,渐渐变得急促,也越来越清晰,茶楼的木质地板肉眼可见的颤动起来,放在桌上的茶盏也咯咯作响,众人心下骇然,目目相觑,随即忙不迭起身往外跑去。
……地震了?
辉光会馆里,李慕白斜靠在软榻上,翻着手底下辉光的账册,却见跟班甲急匆匆跑进来,满面惶然道:“少爷,您快来看一下,李慎他浑身冒金光……”
李慕白眨巴眨巴眼,起身与跟班甲来到安置李慎的卧房,一进屋就见满室金光闪闪,好生瞎眼。他默然看着正化光消散的李慎,扭头冲不知所措的跟班甲吩咐道:“去请张普求来。”
张普求赶到的时候,李慎已经化得只剩个脑袋了。
站在床边观察片刻,张大师推推眼镜,一脸平静的对李慕白道:“这种情况我也无能为力,准备后事吧。”
准备个毛线后事,李慕白喊人来拍了个几张照片留作证据,以证明李慎这离奇的死法与他无关,省得事后被当成杀人凶手各种冤枉。拍完照片李慎就只剩下半个脑袋,李慕白瞅着莫名其妙有点堵心,手一掀被单给人盖上了。
被单底下隆起的那一小块渐渐平了。
满室金光也悄然散了,李慕白将双手揣进裤兜,站在空无一物的床铺边,良久,开口道了句,走好。
他转身离开,顺手带上了房门,却没发现在他转过身后,从那平平的被单底下,悄然飞出了一粒小小的光团。
光团中包裹着一小撮蜷曲的金发,悠悠然飞出了窗户,晃晃荡荡的向着地面坠去。它落进楼下的花圃,从湿润的泥土中继续向下坠落,穿过逐渐变得坚硬的岩层,被一层突兀出现的漆黑金属拦住。小小的光团有些焦躁的在金属面上滚动,寻找着能供它通过的缝隙,却一无所获,于是它猛然弹跳起来,用力的向这层金属障壁撞了上去。
它每撞击一下,长安便摇晃一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李慎在光海中,睁开了眼睛。
………………
北地,遗迹外。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迹,那么顾东相信,他眼前的这一切就是神迹。
“我的天……”
悬浮在空中的骄阳级战舰被一只手掌抓住,那庞大的舰身在这巨掌的对比下简直就像一只可怜的小鸟,被其硬生生在空中捏爆,炸成一团刺眼的光焰。
手臂,接着是肩膀,当这怪物从遗迹下方爬起来时,整个世界就找不到比它更显眼的东西。足有数千米高的巨大身躯伸展开来,泥土簌簌而落,显露出底下金属冷硬的色泽,在众人的视线中,下一秒,它以难以想象的灵敏动作一把抓向正在向外奔逃的封河。
封河手中握着一枚闪烁着莹莹蓝光的石头,险之又险的躲过了这一抓,庚衍本来是打算让他拿着东西乘空艇离开,但这怪物苏醒的速度比预料中还要更快。本来预备引爆的炸药却因封河还未脱离而无法使用,他皱眉看着正玩了命在怪物的追击下奔逃的封河,扭头冲耿连成吩咐道:“安排人去接应,人不管,先把东西丢过来。”
耿连成二话不说朝身后一招手,当先往封河的方向冲了出去,只见十数道人影呈梯次延伸向封河,而后者的反应也是极快,甩手便将那块闪烁着蓝光的石头丢了出去。头顶上正打算糊向封河的巨掌愣生生转移了方向,然而接到石头的耿连成没有丝毫犹豫,瞬间又将它向后丢出。
来不及再次变向的巨掌重重盖进了地面,硬生生将一座凸起的小山头碾平。只见那巨大的怪物一掌撑地,另一掌又是横挥而至,拿着石头的佣兵将它向远处掷出,整个人来不及闪避,在半空被砸成一团血雾。顾东眼皮不自觉眨了下,却看见身前的庚衍拿起通讯器,吩咐道:“引爆炸药。”
那声音平静的令人后脊生寒。
下一个瞬间,整个世界被耀眼的白光铺满。
滚滚热风吹起了庚衍的衣摆,他接过被部下送上的那块石头,散发着蓝光的本体却是如水晶般透明无色,被轻轻握在掌中。在遮天蔽日的爆炸光线中,毫无预兆的,一个巨大的,如神迹般的身影跃上了天空,曲张开庞大的身躯,向着站在山崖顶端的庚衍伸出了手。
天空中飞跃的巨人,与山崖上渺小的人类,那是一幅难以形容的景象。
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时间似乎停顿在了这一刻,而下一刻,来自于天外的金色流星直坠而下,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光海。
随即,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轻笑。
……这不是错觉。
当光芒消褪,映入眼帘的是如倒伏的山脉般高高隆起的金属废墟,在废墟的最前方,一片片宛如精灵一般的金色三叶草,正围绕在一道身影旁,飞舞旋转。
震惊,茫然,喜悦,平静……庚衍沉默地注视着那道身影,直到对方转过身,抬起头,向他看过来。
——他冲他伸出手。
如果十年是一个轮回,在完结时也是新的开始,那无论多少次的轮回,他都不会放手。
——生生世世,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PS:咳,你们懂得,明天才是真·大结局,啊哈哈哈哈(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