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停是生生疼醒的。
火烤般的剧痛缠绕全身, 脑袋仿佛扎了无数钢针电流，痛得他惨叫打滚。
耳边吵杂纷乱，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又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
他根本没法分辨。
隐约血腥味中, 疼痛逐渐消止。
耳边的吵杂却一直不停，声浪一波一波的，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寂静的世界，慢慢荡起一片记忆。
此起彼伏、轮番变换的虫兽鸣叫。他仿佛置身在某个野生动物园区, 聆听大自然的交响乐。
接着是呼啸风声, 伴随着撕裂灵魂的剧痛。
他再次失去神志。
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似乎融进空气、化成了风, 四处飘荡。
飘着飘着，飘进了一团白雾里。
有个看不清脸、黑色头发的高大人影坐在那儿。
纪云停飘过去绕了几圈, 开始搭讪：你好, 请问这里是哪里啊？
对面那人似乎没听到, 没回答。
他只得又问了一遍。
对面：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粗哑难听的公鸭嗓，独特的变声期特质。
纪云停笑了，答道：小哥哥，我问个路而已, 问路也要自我介绍吗？
黑发小哥：……这里是我的地盘, 你怎么进来的？
可能是无聊了太久，难得遇到一个能说话的，纪云停生起逗弄的冲动：你这连大门都没有，什么地盘这么简陋？还是你在收过路费、保护费？我什么都没有哦, 你实在要的话，我只能以身相许了。
对面：……
纪云停乐了：小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对面：……
纪云停：
小哥哥你是不是嫌弃我啊？我好歹也是校园一枝草, 长相不丢人呢。
小哥哥你的口音好奇怪，你是哪里人啊？
小哥哥这里是哪里啊，为什么雾蒙蒙的？
小哥哥……
……
“醒了，快通知他们！”
“5T机开始减压！”
“氧压下降10%。”
“打开仓门。”
“别碰到他，他现在皮肤触感放大了近十倍，会死人的。”
刺眼光线打在眼皮上。
昏沉的纪云停下意识皱眉。
“调暗光线。”熟悉的声音低喝。
眼皮上的光线很快转成舒适的暖黄。
纪云停努力睁开眼，顶着酸涩无力，对旁边身影喃声：“我，怎么了？”
熟悉的气息靠近，似乎想亲他，悬在他唇上片刻，又往后撤。
然后他开口：“你喝了基因药剂，引发全身器官衰竭、基因缺陷爆发。”
纪云停：“……”
怪不得他浑身痛，但所有肌肉都没有力气。
眼前景况慢慢清晰。
穆境予胡子拉碴的脸映入眼帘，连军服都是皱巴巴的。
纪云停愣了下，艰难道：“我，晕了，多久？”
说话都疼，真是艰难。
穆境予轻轻勾开他一缕额发，轻声：“9天11小时了。”
纪云停：“……”
这么久？
怪不得这家伙邋遢成这样……怕是在这里守了九天。
他还想问问题。
穆境予再次开口：“你现在难受，我来说，你听。”
纪云停闭嘴了。
穆境予三言两语将情况介绍了遍。
纪云停回到普尔星当天，因为气温太低，穆境予担心他一下不适应，说要给他送高能营养剂，可以短时提高身体机能，让他先缓一缓。
这事情本来只有他俩知道。
但穆境予走不开，只能让人跑腿送。他本来安排的是近卫兵，跟了他三年以上的那种。
但安排的时候，一起开会的雷彬顺嘴说要顺路去生物仓找林涛，可以帮忙跑腿。
穆境予就顺手转交了。
但高能营养剂也不在他们手边，需要去医疗部领，穆境予开了权限，雷彬去取，再转到星兽应用研发部，这个过程，遇到的人、听到的人，不下十个——穆境予安排的时候就在会议休息的空档，周遭至少有十几号人听到。
不过，问题却是出在医疗队。
今年新兵招募五千余人，分散在各个部门。因为军区现在涉及的业务极广，连指挥中心都增设了好几个部门。
医疗部自然也不例外。
流程操作有智脑，负责入库出库的新兵只需要点两下，再检查一下出库产品是不是准确的，就能等人来领——为防万一，医疗用品、实验用品，以及各种重要设备，都是不能通过跑腿机器人传送的。
如果是穆境予的近卫兵，到医疗队领营养剂、再转道星兽应用研发部，接驳车要坐两趟，至少需要20分钟，加上穆境予从下单到安排人的12分钟，全程需要30分钟以上。
足够有心人利用时间差，让跑腿机器人将基因药剂送到纪云停手里。
但雷彬想凑个热闹去调侃纪云停，把活接了过去。
没事靠莽、精力充沛的特级糙汉，全程靠腿——S++级战士的腿，是吊打接驳车速度的存在。雷彬全部飞跃，缩短了将近十分钟。
刚好踩上纪云停误喝药物的场面。
也就这十分钟，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但凡晚一分钟，纪云停就无了。
穆境予小心翼翼碰了碰纪云停苍白的脸，低声道：“抱歉，暂时还没查出来是谁主使的。”
纪云停硬挤出笑，轻声：“慢慢来。”
穆境予还想说话，泰奥上前，拍拍他肩膀：“别说太多了，他精神撑不住的。”
穆境予“嗯”了声，让出位置，站到了床头边。
纪云停朝泰奥笑笑，气声：“泰奥老师。”
泰奥难得的慈祥：“别说话了，幸好我跟卡尔在这里——当然，刘毅也不错，总之，我们第一时间稳住了你的情况，上将还把兰克梵星那帮老家伙全接了过来，我们这些老家伙没给专业丢人，好歹是把你的情况稳定下来，以后慢慢养。但你的基因受到了刺激，原本是隐性的基因问题现在全面爆发。”
他神情转肃，“虽然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不适合，基因修复剂也还没完成测试，但你等不了了。诺维安、奥利弗他们已经带着基因修复剂赶过来，大概还有四天到，你……敢不敢试？”
纪云停苦笑，有气无力地：“有选择的余地吗？”
泰奥沉默了。
周围响起啜泣声。
站在床头位置的穆境予捏紧拳头。
纪云停：“成功率多少？”
泰奥：“我看了测试报告……不超过六成。”
纪云停扯起笑：“挺高的了。”
没人说话。
半晌，泰奥艰涩道：“你现在的状况，清醒不了多久……有什么话，抓紧时间说吧。”
所有人都退出去了。
穆境予撑着床头，俯身，珍而重之地在他唇上落下轻羽般的吻。
纪云停看他。
穆境予盯着他看了半天，低声：“对不起。”
纪云停：“嗯，回头要找到主谋给我报仇，我就原谅你。”
“……好。”
纪云停迟疑了下，开口：“我名下的资产，大都是叔叔给的，回头你转回去。我账户里还有好多钱，你——”
说不下去了。
身陷星兽群都不带眨眼的男人眼眶红了。
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揪住。纪云停不忍、也不舍得继续往下说了。算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事。
他抽了抽鼻子，扯得脑袋一阵晕眩胀痛。
男人一直盯着他，见他神情不对，心都提起来了：“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顿住。
纪云停现在，应该没有哪里是舒服的。
纪云停极力扯出笑，提起别的话题：“哥，我想起来了。”
穆境予看着他。
“可能是之前脑部淤血，我丢了很多记忆，现在我想起来了。”
“我确实是从那里过来的，我有一点印象。”
“我还在梦里见过你……你变声期的时候好好玩。”
“你什么时候预知到我的存在呢？”
精神不济，全身沉重疼痛，纪云停的话一字一顿，说得极为费劲。
穆境予眼神柔得快要把他溺死。
他轻声：“我是在梦里看见的，在我变声期的时候。”
纪云停眼睛一亮：“这么巧？”
“嗯。梦里雾气很重，我看不清你的样子，只能看到发色，还几乎跟雾气混为一体。”
他扯了扯嘴角，“你还说自己是校园一枝草。”
纪云停：“啊，看来我俩是同一个梦境？”
“可能。”穆境予低声，“你说校园一枝草，我就一直在学校里找你。”
“怪不得你大学的时候……”到处勾搭浅发色的人。
纪云停眼皮沉重，“那我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才遇到你？”
“可能你的…受伤了，一直沉睡吧。”穆境予小心拂过他眼睫。那毕竟是黑洞，纪云停的灵魂估计受了伤，沉睡了很多年。
“有道理……要是我早点醒来就好了……”纪云停声音渐小，“不过，太早了，也不能参军……”
穆境予：“嗯。”
再一次拂过他眼睫，轻声，“睡吧，等你醒来，我教你开机甲……我答应过你的。”
“好。”纪云停努力睁眼，含糊道，“哥，我好像忘了说……我爱你……”
穆境予捏紧拳头，声音低哑：“我也爱你……”
偌大的医疗室里，除了机器运转的响动，床上人的呼吸细不可闻。
男人伏在银灰色发丝里，浑身轻颤。
“……不要离开我……”
……
纪云停再一次因为剧痛清醒。
皮肉筋骨被撕开折断的痛，让他哆嗦着醒来，他甚至连叫都叫不出来，仿佛濒死的鱼徒劳般张着嘴，扣在脸上的氧气设备仿佛被关了闸，他几乎喘不过气。
乱糟糟的人影在他身边晃来晃去，熟悉的精神力包裹着他，似乎极力想压制他身上的剧痛。
纪云停的精神力压根无法聚集，涣散四飞，又被那股柔软的精神力聚拢回来。
反反复复，直到疼痛缓解。
他似乎听到有人尖叫欢呼，但他太累了，他又睡了过去。
……
再度醒来，他身下已经不是那张监控各项数据、带氧气舱的监测床。
而是医疗室普通的病房。
穿着军装的男人坐在沙发上，横架着大长腿翻文件，看完一份，签名，丢到茶几上，再从旁捡起一份，继续翻看。
纪云停张了张嘴：“哥……”
“啪！”
文件落地，男人瞬间出现在床边，惊喜地看着他：“你醒了？！”
纪云停：“啊。”盯着他，“你这发型咋回事？”
穆境予：“……？”
不是，醒来就关心这个？
纪云停不满：“你原来的流氓头呢？搞这么帅，是不是要趁我躺着勾搭谁？”
穆境予：“。”
很好，看来身体没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