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安的日子对白林来说,很平常。
寡淡、平静、仿佛沿着平直轨道运行的一辆列车,目的地已知,足够安全。
但最近这段时间,这种轨道却突然偏离,让人心慌意乱。
训练结束,白林回到宿舍,当初捡来的小狗已经摇着尾巴跑过来,养了一段时间后壮实又调皮,四爪搭在白林裤子上,就差跳到身上。
白林伸手摸着对方毛茸茸的脑袋,唇边漫上笑意,他转头看向斯诺:“这只小狗真可爱。”
斯诺蹲下,同样摸着小狗的脑袋:“犬类都可爱,要是精神体是犬类,还会继承嗅觉灵敏这个特点。”
话音落下,两人唇边笑容都缓缓拉平。
白林身体后仰坐在地上,目光落在头顶暖黄色的灯带:“轩他......还没有消息吗?”
距离徐轩和他们一起吃饭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一周,徐轩和秦修明彻底失去了消息。
斯诺从嗓子里发出‘嗯’的一声:“没有,学校现在尝试联系他的家人,不过一无所获,他信息上联系人是明哥,两人目前都没什么消息。”
白林的眉心皱了起来,他拿出光脑,视线一目十行地扫过,骤然一顿:“明哥现在在学校!”
远安军校宿舍有热感应装置,对踏入宿舍大门的人会进行智能识别,如今屏幕上的那道身影孤俊颀长,他绝对不会认错。
斯诺立马来到白林跟前,伸长脑袋,目光紧紧盯着屏幕,几息后确认:“就是明哥!”
两人对视一眼,飞快出了宿舍门,向秦修明的宿舍走去。
距离不远,也就一二分钟后,白林按下门铃:“明哥,你在里面吗?”
金属的银色大门开出一条缝,一寸光线从门□□出来,照亮了手掌心那一块皮肤,斯诺推门而进:“明哥,你最近去哪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在学校。”
久不居人,室内厚厚的窗帘拉着,秦修明站在客厅,头顶灯光冷冷垂下,他偏头看向来人,额头和脸颊暴露在光亮中,眼窝却是陷入黑暗中,像是两个黑洞洞的枪口。
斯诺被吓了一跳。
秦修明移步出声:“什么事?”
他的面容穿破阴影变得清晰,白林这才发现,不过十多日未见,秦修明瘦了一大圈,脸颊能看到凸起的颧骨,眼窝也变深,脸上没了笑意,阴郁而孤傲,似蛰伏在树枝上扬着头颅的蛇。
白林紧了紧嗓子:“我来看看你和轩。”他视线转了一圈,疑惑出声:“轩呢?”
话音落下,似乎周身温度下降了几分。
秦修明眼眸中极快得闪过一丝波动,他无法抑制地蜷了蜷掌心,面无表情地开口:“他在另一个地方,我收拾他的东西。”
为什么要收拾东西?
斯诺心中满是疑问,但秦修明显然不愿开口,他背过身抬手拉开衣柜,只有一个背影留给两人。
斯诺和白林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对方眸子里的沉重。
他们不傻,能猜到什么。
白林默了默,放平嗓音,像是唯恐惊动了秦修明似的开口:“明哥......徐轩......他没有事的,对吧?”
秦修明的眸子漆黑,他似乎慢半拍地转过视线,影子孤零零地垂在地上,神情麻木:“他睡着了,我在等他醒来。”
斯诺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又像是被人揪住,呼吸都变得艰涩,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只是道:“我们能去看看他吗?”
秦修明同意了。
白林看着对方打开箱子将徐轩衣柜里的衣物装好,又拿了几件常用的东西,打包好一切后秦修明道:“跟我走。”
飞船就在远安军校,三人坐上,漫天星辰闪烁,到了目的地之后白林和斯诺跟着秦修明步伐,一道道大门打开,空间内机器人密布,当三人在一扇银白色大门前时,秦修明扫过瞳膜,推门而入。
宽敞的空间里,只放着一台治疗舱,透明的盖子下能看到徐轩样子,睫毛盖着眼睫上,他的唇间天生向上微扬,面容平和帅气,这样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秦修明似乎伸手想碰碰舱门,手伸在一半又顿住,只是对白林和斯诺言简意赅道:“精神力消耗干净导致的休眠。”
这种休眠持续多长时间谁也不清楚。
也许他明天就醒来。
也许他明年醒来。
白林手掌贴在舱门上,他是第一次这种角度看着徐轩,对方浸泡在白色的营养液中,只有肩膀以上的部位露出来,平和又安静。
白林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斯诺没忍住,眼睛已经红了。
两人忍住酸胀的情绪,转头安慰秦修明:“没事的明哥,轩这样的休眠状态星网上很多案例,有的人几个月就醒了。”
他还有话没说,有的人一辈子陷入休眠状态,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秦修明没说什么。
他似乎太过疲倦,微微阖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社交上的礼仪和话术在此刻烟消云散,平时惯有的优雅不在,只是站着,就已经耗费他所有精力。
沉默在空气里漫延,只有细微的声响,治疗舱安静地矗立,斯诺看了一会说:“明哥,谢谢你带我们来这,我和白林下次再来看轩。”
秦修明抬了一下手,依旧没有说话。
白林和斯诺出去的时候,秦修明没有送,当大门缓缓合上之时,白林见秦修明抬起了手,他似乎无法控制一般捂住了脸,没有痛哭,胸膛也没有剧烈的起伏,所有澎湃的情绪被他敛进了身躯中,只是艰难地沉默着。
唯有指间有一滴湿润滑下,指骨用力到泛起了白色,
大门合上,一切光景被掩住,再也窥不见丝毫。
室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秦修明喜欢这样深海一般的寂静。
他慢慢地向前,抬手掀开了舱门,然后半蹲着摁下按钮,一道隔板将徐轩抬起来,强健的身躯缓缓浮出营养液,光裸而黏湿。
治疗舱在更换营养液,所有液体缓缓排空,秦修明看着,用毛巾缓缓擦拭徐轩身体上的黏液。
他的皮肤依旧光滑,比之前小麦色肤色能浅一些,身上还有磕出来的疤痕,也是浅浅的,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
秦修明擦得很细致。
他一寸寸挪移,细心地揩去上面液体,直到肌肉暴露在空气中,他才缓缓收手,目光沉凝。
不是没有过赤诚相见,只是没有这样细细地打量过对方,他的目光落在对方唇上,徐轩性格开朗宽厚,唇锋却很明显,‘M’字的弧度极为清晰,秦修明看着,俯身在对方唇上落下一吻。
“性格那么好,唇却看起来不好说话。”
胸膛有细微的起伏,心跳声也清晰,秦修明手掌覆在对方胸膛上,又低下头,在心脏处落下一吻。
他的唇沾染上湿润,可能是刚才残存的水意。
秦修明自言自语;“早知道出门前就把你关起来,回来后再放你出来,省得如今我这样伤心。”
“不应该教你攻击脑域,学会后居然对付我了,应该什么也不教你,直接往家里一锁。”他说到这,声音低低的:“小狗锁在家里也合适,对不对?”
没有人应答,只有影子垂在地上。
秦修明低头,目光下移落在一处,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平时那么听话,到了床上怎么那么恶劣,提乱七八糟的要求,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秦修明闭了闭眼,忽然低下头,他的吻滑过胸膛,滑过腰腹,一路下移最终启唇。
口腔里水声响起,似乎舌尖滑过什么,过了一会后秦修明移开唇,手指揩了揩唇角:“营养液味道太奇怪了,等你醒了再问我要奖励。”
治疗舱营养液重新换好,隔板降下,徐轩重新陷在液体之中,舱门关闭,秦修明靠在舱壁,低低出声:“别让我等太久。”
*
粉笔头打在额头,徐轩猛地惊醒,抬头看去,老师站在讲台上:“剩几天要高考了,希望各位同学自觉些,困了就去教室后面站着。”
徐轩愣愣地低头,同桌小声道:“你怎么连卷子都没有?”
她掏出试卷夹抽出来一张:“给,装一下样子。”
徐轩接过后扫了一眼,摇了摇头,正打算站起来时下课铃响起,老师往外走,他慢慢坐在座位上。
前桌转过来,感叹:“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让人睡觉。”前桌撇撇嘴:“三天后高考,现在还不放假还在等什么?”
徐轩愣愣道:“高考?”
前桌说:“是啊,班长你是不是睡迷糊了?怎么看起来呆呆的。”
徐轩揉了揉眉心:“有点。”他嘀咕:“我觉得现在在梦里。”
窗外天光大亮,太阳发着光,白色、近乎雪白的光。
前桌笑了一声:“我有咖啡要不要?”
徐轩摇头:“一股香油味。”
“是啊。”前桌附和:“班长,你高考完想去哪里玩?要不组个队,咱们毕业旅行,我想想啊,西藏怎么样?”
徐轩道:“不去西藏,我已经有别的规划。”
“哪里?看山还是看海,新疆还是云南?”
徐轩一脸严肃:“就不能有电子厂美团和饿了吗的选项吗?”
四周开始哈哈哈地笑。
徐轩性格好,和谁都玩得开,在这个都虚荣的年纪里,他脚踏实地,一点都不装。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等最后一门英语考完,几人一起并肩向考场外出发。
前桌拎着笔袋:“英语有点难,作文背得范文没用上,班长你觉得怎么样?”
徐轩也拎着笔袋晃,考场门已经打开,门外是乌泱泱的家长,他笑说:“我能有什么感觉,听力听得我都差点睡着。”
前桌唉声叹气:“我也是。”
出了校门,两人正说着话,前桌的妈妈笑着道:“考完了,我和你爸带你出去玩。”
路边车窗降下,一张中年面孔出现,前桌应了一声,回头道:“班长,你上来吧,我让我爸送你回去。”
徐轩说:“不了,就那么几站路一会就到,你快和叔叔阿姨回去。”
前桌应下,黑色的车缓缓启动,然后快速消失,周围都是接孩子回家的家长,熙熙攘攘,徐轩拎着笔袋,一个人慢慢地走。
二手摩托车便宜,大概一千左右就能买一辆。
买了摩托车可以送外卖,差不多能送两个月,等大学开学,应该能攒下六千多。
过了一周,徐轩有了自己的座驾,一辆三手的摩托车。
七月的太阳挂在天空,徐轩头戴头盔,穿着短袖,平台算法派单,骑手接单,徐轩停在树影下,喝完水重新骑车。
侧面是一条斜坡向下的马路,中午人少,知了在疯了似的嚎叫。
在徐轩启动后的三秒,一辆半挂骤然出现,红色的车头拖着后面的车厢,在刺耳的刹车之后,徐轩的视野发生变化,他看到了树梢上的知了,看到了树叶间隙疏漏的光,等到最后才落在地上,看到了柏油路上细小的石子。
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流动,太阳在扭曲着,整个天幕像一层薄薄的塑料纸,天光大泄,灼烧的人睁不开眼。
徐轩心想,我是要死了吗?
他的脑子里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飘过,最后定格在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
人群熙攘,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际,明亮的天空下车流涌动,前桌被父母接走,余下人三三两两成队,笑着,说着话,所有人向着归处出发。
他独自走在街道,跟在热闹的人群中,不知道往何处去。
然后一道声音响起。
“小轩,醒来了。”
他回头,就在对面,一个男人站在阳光下,面容熟悉,眼眸狭长。
原来有人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