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因霍兹从不喝醉,这件事缪伊缪斯比谁都清楚。
那天,他把胸口破了个大洞的霍因霍兹带回去,一路上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尖都搓红了。从恶魔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酒味,令他呼吸间都发痒。
先前站在酒馆里,周围都是恶魔,桌桌盛满酒味,倒是没这么明显。这会儿四下无人,他们飞在高空中被夜晚的凉风席卷着,喝下肚的酒从身体各个部位散出,无孔不入。
携带一身酒气的霍因霍兹却没事人一样,丝毫不见醉意,侧头看向他:“怎么了?”
“你还问……霍因霍兹,你身上超级难闻!”说着,魔王皱起脸捂住鼻子,落地后蹭蹭蹭退至几米外。如果不是还惦记着伤患胸前的窟窿,他大概会直接扭头就走,啧。
霍因霍兹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整只恶魔呆住了几秒,而后垂下脑袋:“……我会去洗澡,抱歉。”
“哈?你上半身被捅了个对穿,还想要去洗澡?霍因霍兹,你不要命了?”缪伊像看笨蛋一样,瞪着杵对面吹凉风的家伙。
他又几步冲上前,拽着对方的手腕就往浮空外设长廊上跑。没跑几步,想起来旁边这家伙半残不残的,经不起这种剧烈奔跑,又赶紧慢下速度。
真麻烦……
他们行走在月光下,缪伊便借着月光探过去脑袋,查看对方胸前的伤口。扑鼻的烈酒味道顺着钻入鼻腔,魔王浑身都战栗着,努力忍下冲到嘴边的喷嚏。
“太难受的话,可以离我远一点。”头顶上轻轻传来这么一句。
“别小瞧人了,就这么点酒味,我可是……阿嚏!我,我身体素质好着呢……阿嚏!”
一张嘴,那好不容易堵在鼻腔里的喷嚏声,一骨碌全翻滚出来,倾斜到晚风中。不过好在缪伊第一时间就伸出双手,紧紧扣住嘴鼻,转过头去,没直接对着伤残者破开的胸口打喷嚏。
自从上次喝酒喝醉后,霍因霍兹便不许他饮酒了。霍因霍兹自己对酒也没多大兴趣,魔王平时在餐桌上不常见到酒,哪怕偶尔出现,对方也只是浅酌一杯。
这算是缪伊第一次闻到烈酒的味道,如此浓烈,如此厚重,带着浑厚的杂乱魔力。属于魔王的魔力则在体内沸腾,它们本能地产生抗拒,感到被挑衅,渴望压制与征服。
沸腾着沸腾着,满脸粉红的魔王又剧烈打出一串喷嚏,完全无法自控。好不容易,他终于寻到一丝间隙,深吸一口气小声屈服:“霍因霍兹,你先走吧,我……我在外面吹会儿风,待会儿就进去。”
“……”霍因霍兹深深看了他一眼,便独自朝长廊尽头走去。
“霍因霍兹……阿嚏!绝对不可以自己偷偷洗澡……阿嚏,要等我来!”魔王断断续续的喷嚏声回荡在寂静夜中。
等冷风吹得差不多了,缪伊胡乱揉了把脸,便振作精神飞向长廊尽头的玻璃房内。
这是一座悬于高空的八角形玻璃房,顶上是倒盖的半弧形玻璃罩,玻璃罩中央被木栏杆切分出网格。墙壁外攀爬着绿色藤蔓植物,缀有大大小小盛放的鲜花。
玻璃房看着只有一间凉亭大小,精巧可爱,这条蜿蜒向上的长廊便直通向玻璃房正门。说是正门倒也不准确,代替大门所立在这里的,是一面竖立的钟面,其上三根针长短粗细不一,指向不同方位,末端分别悬着三朵不同颜色的花苞。
缪伊伸手将钟面的时刻拨调,摆至某一位置时,三朵花便嘭地盛开,向他扬起三张笑脸。
“陛下早上好!”
“陛下中午好!”
“陛下晚上好!”
三声问好接连不断,钟面中央的刻度与花纹均消失,转而向外浮现出一圈光晕。光晕逐渐扩大,变得有一人高。
“嗯,你们好。”缪伊点头,逐一抚摸过这三朵花,便走入光晕中。
这座玻璃房是霍因霍兹在他五十周岁时所送的生日礼物——虽然他极力抗议,表示自己的年龄还要加上在石头里的那一百年,不过霍因霍兹一点也不理他——从里到外全部是纯手工制作的魔法炼金产品。
钟表与上方攀爬的三朵花均没有生命,只遵循制造时所输入的指令行事,做这间玻璃房的守卫。如果入侵者输入了错误的密码,将指针拨入到错误的位置,这三朵看似无害的花便会转瞬裂开三只巨口,变作骇人的食人花,将对方吞噬。
被吞噬者则会顺着花茎管道下坠,最终掉到魔王宫地下监牢中。盘于玻璃房外的那些细藤,便是可伸缩的管道。
若输入正确的密码,钟表便会放行,不过花朵不会有什么奇异变化,它们只会在魔王前来时欢快问好。而魔王每次也会回以问好,逐一摸头,哪怕知道这些花本质没有思想。
——但它们的制作者有。
穿过光晕,便来到玻璃房内部。这是一座塔,一片被折叠压缩的宽阔空间,占地面积可比魔王宫前厅,从下往上看去至少有十几层高。
内部墙壁被一排排书架无缝排满,层层交叠一直延伸到塔顶,厚重的魔法秘籍远看堆积如巨幅的文章,整齐而细密。一圈圈环形发光桌台由外向内延伸,它们是用稀有魔石打磨而成,既承担照明供暖的职责,也划分着不同的功能区域。
桌台上各式炼金产物、器械、道具望不到尽头,桌边矮小的魔法人偶来来往往,或抱着一卷卷图纸,或搬动着箱子与推车。
这是一座炼金塔,是霍因霍兹为他所专门建造的生日礼物。
塔内昼夜不息,为塔唯一的主人工作。
而那位唯一的主人——缪伊缪斯路过中央巨幅落地投影,看向过去一周的工作报告,快速略过,逐一打勾。他随手写上接下来的工作重心,便快步朝升降梯走去。
一层的主管人偶抬起圆滚滚的脑袋,从潦草字符中辨认主人的命令:研究不散发酒味的酒……咕?
主管人偶不理解,主管人偶呆滞,主管人偶深思后转身,向一层研究员人偶们发布下指令,便计划起接下来的研究规划。
缪伊走出升降梯,来到顶层疗养区。一只人偶已在此等候,领他向某一处走。
“他没有擅自到沐浴室里洗澡吧?”魔王严肃问。
人偶摇头。
缪伊放下心来,掀开帘子,走入纯白地块中。霍因霍兹正躺在中间操作台上,旁边有几只魔法人偶挥舞手术刀与药剂瓶,在胸口上捣鼓来捣鼓去。
那狰狞往外冒血的伤口,眼见着已缩小许多,而霍因霍兹则安静闭眼,看起来休息得挺舒服。
人偶搬来一张摇椅,缪伊便坐上去,托腮盯着恶魔看。
看着看着,魔王抽抽鼻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猛的回头,抓住方才那只人偶的后颈,提溜到眼前板着脸问:“他真的没洗澡吗?”
人偶继续晃着脑袋,又往下方指了指。
缪伊眯起眼睛,松开手。人偶一落地便匆匆向外跑,不一会儿跑回来,怀中抱着一只瓶子,向他献出。
缪伊拿起看上面的标签:异味清除剂。
“……”
他面色瞬间有些复杂,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示意人偶离开,便继续坐回去躺着,无聊地看恶魔接受治疗。
早些年的时候,他们每次受重伤,便会躲在外人找不到的地方互相治疗,有时是在山洞里,有时是在漆黑的地下。后来有了这座塔,他们才算有了稳定的秘密基地。
缪伊曾问过为什么不去他魔王宫下的小窝,那里也挺安全的。但霍因霍兹不肯,说是那处位置只用来给他睡觉,不可以沾染其他危险气味。
他们不相信除他们以外的任何人,不接受任何其他人的深度治疗。他们是两个无法被理解的小怪物,任何人都无法走入他们之间。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两只魔王——也可以说是一个半只魔王。
缪伊靠在摇椅上,出神地盯着恶魔逐渐愈合的胸口,以及那苍白的面容,突然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
霍因霍兹总教育他要去信赖下属,要去信任那些爱戴他的子民,可明明霍因霍兹自己才是那个“谁都不信任的独行者”。
霍因霍兹从不在任何人面前喝醉,这一点缪伊缪斯比谁都清楚。因为醉酒就意味着失去理智,意味着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他人面前。
霍因霍兹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总把一切都计算得很好,就连误差与偶然都要掌控在预料中,就连不经意间所暴露出的某些“弱点”,都是精心计算给他人所看的陷阱。
他太了解这个恶魔了,这个恶魔的防心比谁都重。这次能被那种恶魔伤到,绝对也是出于某种算计与阴谋。他是不打算去深究,也没心思去了解。他只是觉得,被洞穿胸口,肯定是很痛的。
那里可是放着魔王的心脏,那是魔王唯一的弱点。聪明又小心眼的霍因霍兹,绝不会暴露弱点,永远理性,永远提防所有人。
所以……
时隔五十年,缪伊缪斯陷在柔软的吻中,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淡淡果酒香。经过一版又一版改良后,深渊中开始流行这种气味极淡的酒,他闻着再也不会觉得难受。
现在,霍因霍兹醉了,罕见而不可思议地醉了,在他们认识了一百年之际,独自在他面前,这是否意味着……
他想,他与霍因霍兹之间的距离,是否贴近了一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