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天蒙蒙亮,阿金提了热水上楼。屋子里静悄悄的,韩龄春已经起来了,穿着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陈岁云却一反常态的还在睡着。
按说陈岁云是倌人,怎么着也该伺候客人起身了再去睡。这会儿他仍躺在床上,韩龄春也没让人叫他,自己去洗漱。
阿金冲了两碗茶,把报纸给韩龄春送上,然后叫人快快地去买早饭。
陈岁云已经醒了,但没有起,窝在床上,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的。
韩龄春走到床边,道:“你这两年体力下降的厉害,原来还能一夜一夜的闹,现在摆弄一会儿就不行了。”
陈岁云不说话,他还有些心有余悸,怕自己真被韩龄春弄坏了,在心里盘算着去看医生。
韩龄春见他不说话,便在床边坐下,伸手给他揉腰。
他刚碰到陈岁云,陈岁云就打了个激灵。
韩龄春失笑,“不至于吧,我昨晚都没几次,你就抖成那个样子。”
陈岁云不理他,韩龄春这才慢慢收起笑,问道:“我叫个医生过来看看?”
“我还要脸呢。”陈岁云幽幽道。
韩龄春皱眉,“家庭医生不会乱说的。”
“那也不行,”陈岁云撩起眼皮子看了眼韩龄春,“除非你把昨晚上录的东西丢掉。”
韩龄春笑了,“这个也不会有人知道。”
陈岁云哼了一声,没理他。韩龄春也没走,坐在床边给陈岁云揉腰,说些闲话。
“下个月初十是你生日,今年打算怎么办?”韩龄春道:“我在这里替你请几台戏,然后带你去南京玩一玩好吗?”
陈岁云阖着眼,“去年也就出去不到半个月,书寓就乱得不成样子。而且你不才从南京回来?我听说今年格外乱,好多地方都在打仗,我不打算出去玩了,就在这里大家吃吃饭听听戏好了。”
韩龄春说好,陈岁云又道:“我们这里的那个新人,我本打算在我生日的叫他挂牌露脸的,只是他人虽机灵,该学的东西还没学完呢。叫他拉个琴跟要了命一样,弄不好要耽搁到年后了。”
“这也不算什么,”韩龄春道:“大不了另给他摆一台,只是借不了你的光了。”
陈岁云点点头,外头传来脚步声,是阿金送早饭来了。
陈岁云翻了个身子,从床上爬起来,陪韩龄春吃早饭。
陈岁云过生日那天,刚好下了雪。韩龄春替他过生日,请了很多人,姚嘉,季之信,容祯,这都是一定会来的。
他还请了几个戏班子来唱戏,其中一个是老戏班,早年间很有名气,红遍大江南北。这几年电影上来,看戏的人就少了很多。
一大早,陈家书寓就忙起来,阿寿阿福几个在布置二楼待客间,阿金在楼下,叫人把院门口前的一段路打扫干净,在地上铺上水布。
这里的雪存不住,落在地上就化了,一地泥泞。
陈岁云站在二楼窗户边,正对着天井里搭的戏台子。
阿金上来,问道:“大先生,你看怎么样?”
“把一楼的厢房腾出来给他们戏班子做后台,多摆点火盆,后厨灶上不要停,预备热饭。”陈岁云道:“你看着院里帮工的人,别叫他们乱走。也留出人和地方接待客人们的司机管家。”
阿金应声。
待客间里一张长桌,铺着雪白的餐桌布,摆放着蜡烛餐盘和玫瑰花。今天吃西菜,待客间里旧时布置都换掉了,连原来的长榻都换成了一大件丝绒沙发。
陈霜华咬着冰棍走过来,道:“这么热闹。”
陈岁云看他大冬天吃冰棍就觉得牙酸,陈霜华没察觉,把冰棍咬的咯吱咯吱响。
“田太太和冯太太说,太冷路不好,她们就不来了。她们给你预备了礼物,叫我问你好,还叫我今儿过去陪她们开茶话会呢。”
喜欢陈岁云的女客也不少,只是今日是韩龄春出面请客,来的也多是男客,所以她们不便过来。
“我知道了。”陈岁云道:“替我谢谢她们,预祝玩得开心。”
陈霜华点点头,走出去了。
陈玉华紧跟着进来,问道:“大先生,您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陈岁云道:“今儿你就站在边上,看看我跟你三先生是怎样的行事。等以后,这些事情也是要你自己操办的。”
陈玉华说好,就真的跟在陈岁云身后,亦步亦趋,一步不离。
戏台子刚搭好,韩龄春就来了。陈岁云亲自到门口去迎,道:“你来的太早了,还没收拾好呢。”
“没关系。”韩龄春走进门,光亮亮的皮鞋踩在铺着布的地上,真正不沾尘埃。
韩龄春为给陈岁云过生日留足了时间,今天没有事情来打扰他。所以他早早的过来,吃了顿午饭,看陈岁云支使下人干活,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你晚上要穿什么衣服?”韩龄春问道:“拿来我看看。”
陈岁云从衣柜里拿出件檀红色细丝长袍,红底银花,钉着精致的银丝盘扣。
这还是上次韩龄春给陈岁云做的衣服,一共做了十几件,这是没穿过的。
“应该做两身西服洋装,”韩龄春道:“上次看见一块墨绿色的丝绒布料,很适合裁西装。”
“我没有穿西装的场合,也不习惯穿西装。”陈岁云道:“还是这样的衣服好,暖和。”
韩龄春笑了,道:“把熨斗拿来,我给你熨一熨。”
陈岁云惊讶道:“你来?”
韩龄春点头,“我会熨衣服。”
陈岁云半信半疑,打开抽屉把熨斗拿出来。
韩龄春脱了外套,里面一件衬衫,外套了烟灰色的马甲。他的衣服做得合身,勾勒出一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韩龄春将卷起衣袖,微微躬身,修长漂亮的手指搭在褐色的提手上,那件老旧的熨斗也因此熠熠生辉起来。
陈岁云坐在一边椅子上,一面托腮一面看着韩龄春。
他喜欢两个人身份地位模糊的时刻,譬如现在。
午后五川过来,给韩龄春送东西。
他穿着一件长大衣,带着黑色皮质手套,一进陈家书寓,就把阿金吓了一跳。
阿金引他到楼上,陈岁云开门和他打了个照面。五川身上戾气很重,和平常不太一样。
韩龄春还在气定神闲的熨衣服,问道:“什么事?”
五川把手套摘下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盒子,道:“您吩咐我准备的东西我带来了。”
韩龄春放下熨斗,把盒子接过来。他还没打开,先看到了五川衣袖上的一抹暗红。
韩龄春眉头皱起来,“你从哪儿过来?”
五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衣袖,道:“刚从码头过来,处理了些事。”
韩龄春道:“先回去歇着吧,晚上不用来接我。”
五川意识到什么,掖了掖衣袖,称是。
他手上刚沾了血,确实不适合来人家过生日的地方。
陈岁云回来的时候见五川已经走了,还有些疑惑。
“他刚见了血,怕晦气,所以先走了。”
陈岁云心想韩龄春果然不是正经商人,谁家商人动不动见血的。但他面上不显,只是道:“你们规矩还挺多。”
韩龄春无意跟他说这些事,只招手叫他过来,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那盒子里面白色丝绒布上放着一只翡翠指环,内圈一层金托,面上看去两条细细的金边夹着一圈满绿的翡翠,漂亮又简约。
这指环不大,但是翡翠水头很好,碧莹莹的,十分通透。
韩龄春拿起看了看,还算满意,拉过身边陈岁云的手,给他戴上。
“上次去内地,见有人带过这个,当时就觉得很适合你。”韩龄春抓着他的手欣赏。
陈岁云看了两眼,只知道是个好东西,但自己的手不如韩龄春的手好看,韩龄春比自己更适合带戒指。
自后半晌开始,陈家书寓门口的小轿车就络绎不绝。阿金等人守在门口,一面将客人迎上楼,一面将客人身边跟着的管家或者司机请到厢房休息。
容祯跟姚嘉一起来的,他们上了楼就和另外几个人围一桌打麻将。
季之信和另外几个人一起来,每个人身边站着一个身着旗袍身段婀娜的长三倌人,倌人身边又跟着伺候的女佣,乌泱泱一大片,要把房间都站满了。
赵谦是陈兰华的客人,这次也来了,跟其他人凑一块来找韩龄春说话。陈岁云站在韩龄春身后,陪着他与人说说笑笑,觥筹交错。
与其说这是陈岁云的生日聚会,不如说是一场以此为名的,与以往并无不同的宴会。
戏台子上已经开唱了,陈岁云走到窗子边,看外面人唱戏。
台上唱的是一出名戏《贵妃醉酒》,贵妃初登场,贴金蟒裙,彩缎绣鞋,珠翠满头,一双含情目,两弯远山眉,端的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
他一张口,声音说是响遏行云也不为过。可惜在场众人大多没有谁在认真看戏,陈岁云一眼扫过去,只看见角落里偷闲的陈玉华,睁着双大眼睛,看着戏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