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车窗外有快速凌乱飞过的光。
大部分时间是暗的,以至于看不清对面人的脸。他们对坐着,谁都没说话。
忽然,对面那人问:“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楚稼君啊。”
那人想了想:“真名?”
“不然呢?”
“我叫许驼。不是真名,但大家都这么叫我。”
楚稼君觉得这是个很奇怪的人。“为什么要留一个假名给我?”
许驼耸耸肩。他很喜欢别人用这个名字称呼自己。
平时,别人喊楚稼君喊“许飞”。楚稼君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恨不得把这两个字从字典里抹掉,换上自己的名字。
火车漫无目的地、无尽地隆隆行驶。又是长久的无言相对,直到楚稼君说:“今天是我生日。”
“祝小朋友生日快乐。我家那位也快了。”
楚稼君面前的小桌上出现了一个奶油蛋糕。许驼打量那个蛋糕的样式,估摸着这人应该不算“小朋友”,得差辈分了。
“现在流行这样的。”他说。蛋糕旋即变成了新式的慕斯芝士。
楚稼君的眉头皱了起来,从他那个年代的审美上来说,这个蛋糕有点寒酸,没有大红大绿的色素奶油。
但是无所谓。
蛋糕上出现了蜡烛,蜡烛上出现了火光。有火就得有烟,他指间出现了一支烟,凑近火边。
他问许驼:“你不抽吗?”
许驼不太喜欢抽烟,从前抽日本烟抽得比较多。他不喜欢在身上留味道的东西。
楚稼君一个人抽了起来。车厢里烟雾缭绕,但没有味道。
“你想过没有,这辆车会去哪?”
“就这样一直开,这就是我们最后要待的地方。”
“我想下车。我试过跳下车,但还是会回来。”
“你想回去?”
其实做好了准备,他们就能离开这辆火车了。只是许驼不想再回去,他们都不想,就只能永远徘徊在这辆列车里。
“你家有小朋友?你孩子?”楚稼君决定跟他找点话聊,他跟谁都能套出话。
“房东的儿子。”许驼显然不会被他这点小花招套出话。
“你死了,他伤心吗?”
“伤心,少了个房客每月给房租,他得自己赚钱了。”
楚稼君想了想自己那边,静静看着蛋糕。他想,自己死了,纪勇涛肯定是开心的。
可以拿战功,可以拿奖章和奖金,可以放心找对象。
一个烦人的麻烦消失了,好像从家里清理了一只蟑螂。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难受得双手都颤抖起来——那个人一定开心得去参加联谊、去和同事喝酒庆功、去接受采访,描述自己怎么成为英雄……
许驼问,他最后才知道你是谁?
楚稼君问,那你呢?
“我一开始就说了真话。该说的都说了。”他低低笑了,“我有感觉,他和我是一路人,有时候胆子比我还大。”
“那是什么感觉?”
“……挺好的,很安心,觉得自己总算不是孤身一人了。其实我有挺多朋友,但朋友不一定总能和你在一起。”许驼用手指玩着蛋糕上的火苗,“我们这种人,最怕和不是同路人的那种人扯上关系。”
楚稼君干笑几声,心里有点蹿火,想跟这人干一架。
“……你跟那种人扯上关系了?”
“刑警。”
许驼呆了几秒,把快要涌出口的话硬生生全部咽了回去:“嗯啊。”
许驼问:“那你跟他说真话了?”
楚稼君俯近点着蜡烛的蛋糕。黑暗的车厢里,他的双眼在火光闪烁下透着绝望,可又含着笑意。
吹灭蜡烛的瞬间,他低声道:“我一句真话都没告诉过他。”
“要是再让你选一次呢?”
黑暗中,年轻人的声音咬牙切齿,带着恶狠狠的笑:“我就先送他走。我想过了,只要留他活命,我自己就没机会。”
许驼思索片刻,看着窗外无尽的黑色海面。他想,再选一次,自己还是会搬去戴家当房客。
再选一百次也好、一万次也好,他也会再去见戴雪明,重蹈无数覆辙。
他苦笑:“小楚小朋友,你刚才许了什么愿望?”
楚稼君懒洋洋靠着椅背:“我许愿他们永远找不到我藏起来的两百万。”
“放心,两百万很快就不值钱了,在一线连个首付都付不起。”
“他们会活在这种活地狱里?好耶!”
好个屁。许驼心里想。
年轻人在对面喋喋不休,诉说着要是再见面会怎么做,先打哪再打哪,怎么偷袭怎么制胜……许驼听着有意思,想看看实战。
“所以你恨这个人对吧?宁可爬回去把他也拖下来,最好他什么都得不到。”
可楚稼君突然安静了,手舞足蹈的动作也熄灭了。他怔坐在那,安静了很久。
“其实我就是嘴上说说。”他说,“我知道我不在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也不在乎他庆功和升职?”
“……挺好的。打死我,他有功了,也有钱了,还会上新闻变成英雄,一堆长得和山X百惠一样的美女天天围着他打转。”他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掩面抽笑起来,“他开心,总比不开心好。我要是死得让他开心,这辈子也不算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