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珂离开得很干脆,甚至有些出乎卓远的意料。
他在公司时收到了文珂的一个信息问他在家吗,他回了句“不在”之后,文珂又回道:“好,那我去收拾下东西。”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文珂是刻意在找他不在家的时间。
等到傍晚下班回去之后,卓远看着空荡荡的灰暗客厅,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几年,他从来没感觉自己有多眷恋这个家,文珂个性温和,在一起生活之后却觉得过于乏味。
可是当文珂走了,他忽然之间又有点不舍。
家里有很多奢侈的家具和装饰,还有一些其实是他送给文珂的礼物,可是文珂都没有碰,只是额外带走了阳台的几个盆栽——那是他自己添的。
衣帽间里都是卓远自己的高订和名表,文珂耐心地帮他打理这些名贵的、麻烦的衣物,没额外请过什么人。
但是文珂自己的衣服不放在那儿——他有自己的小衣柜,里面是一些舒适的休闲装,偶尔有几件名牌,但都不是特别贵的款式,现在那个小衣柜当然也空了。最上方摆了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他们当年结婚时的婚戒,文珂显然无意带走这个。
结婚六年,有时候卓远觉得看似温柔的文珂也很固执。
他从来在钱上不亏待文珂,可是文珂似乎也并不找他索求什么。
文珂不痴迷名牌,也不过分享乐,结婚第二年卓远想给文珂买辆顶配SLK,后来被文珂认真地拒绝了,换成了很普通低调的一辆白色3系BMW。
文珂家里穷,但并不是一味的、顽固的节俭,更没有在外面给卓远丢过脸;文珂只是保持了一种很坚定的、大约中产阶级的生活水准,更奢侈的生活他好像并不感兴趣,也完全没被卓家的钱财打动,这始终叫卓远摸不着头脑。
卓远疲惫地按了按眉头,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想要开一瓶冰啤酒,里面的景象叫他有些难受。
冰箱空空的,只剩下他平常喝的几种苏打水和酒整齐地摆好,下面一层放了他爱吃的进口芝士和培根肉……全部都是他喜欢的东西。
可是文珂喜欢的东西都不见了,那些熬好的高汤、新鲜的水果,还有一些小小的干果盒子也都没有了。
文珂是真的离开了——
只有在这个瞬间,卓远才忽然无比真实地体会到了这件事。
他握着冷冰冰的啤酒瓶,有些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给文珂发了条消息:“你去哪里住?”
“世嘉。”文珂回复得很快。
卓远这才想起来,文珂在外面是有自己的房子的。
前几年他妈妈非得逼文珂去一个朋友介绍的诊所做什么腺体按摩来助孕,把文珂折磨得进了一次急救病房。
那次他很歉疚,想着给文珂买新车做补偿,文珂没要。
后来他坚持要给点什么,文珂就拿了买车的钱,说想自己做点事。
他也没太放在心上,以为文珂顶多也就搞点股票玩玩,后来过了一年多之后,文珂说用赚到的钱在世嘉花园买了套房子在吃租金,之前的本金可以渐渐放回家庭账户了。
他们那时感情已经很淡,他不太关心文珂每天在做什么,但是他确实有点惊讶于文珂收回资金的速度,但是更多的是莫名地不高兴文珂自己去买了套房子。于是当下就甩了脸色说别拿回来,自己留着吧。
世嘉是好楼盘,开发商很负责,整个小区无论是绿化还是日常维护都做得很出色。这两年周围又建了地铁站、商场、电影院,所以价格起得很快,前阵子好像还听文珂说要涨租金,打算换一下租客,房子就空了下来,倒没想到这么快他自己就用上了。
现在想想,文珂有房子,可能还有那么一点赚钱的能力,没有他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那也挺好——
卓远先是这么想,可是紧接着却又觉得有点烦躁。
文珂并不是一个全然柔弱无用的Omega,不知道为什么,这竟然让他感到很不愉快。
……
卓远第二天主动约了文珂在日料店见面签离婚协议。
两个人相对坐下之后,卓远就直接把卓家律师整理的整套协议递给了文珂,他随手翻了翻菜单,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你也知道的——卓家的产业、还有公司的算是婚前财产,这部分我们结婚前签了协议。”
“我知道。”
文珂点了点头,他一页一页地翻着文件,非常的仔细谨慎,似乎真的没打算漏掉任何一项条款。
“看这么认真,你看得懂吗?”
卓远看着文珂纤长的脖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烦躁起来,忍不住开口嘲讽道:“文珂,我小瞧你了啊——”
文珂有些困惑地抬起头:“什么?”
卓远冷笑一声:“婚前协议里都写好了万一婚姻内出现过错方要怎么补偿,婚内财产我和你对半,我的确出轨了,所以也让律师按照条款拟了,多让了百分之三十给你,怎么样,也不少了吧?你是信不过我?”
“没问题。”文珂说。
他很镇定、也很坚持:“但是我也要把文件看完。”
“我他妈说的不是文件。”卓远暴躁地把菜单扔在了桌上:“我问你是不是信不过我,所以才让韩江阙来要钱?”
“卓远,”文珂再次抬起头,他露出了一个近乎在隐忍的表情:“你在说什么?”
他随即反应过来之后似乎有点担心,又跟着问了一句:“韩江阙去找你了?什么时候?”
卓远盯着文珂,这张面孔他早就看腻了,只是现在在灯光下,这个人竟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悲惨透顶——
虽然是28岁的男人了,可是皮肤却仍然非常白皙细腻。
脸蛋细细窄窄的,只有巴掌大,更显得眼角一点红红的泪痣格外明显。
文珂的确瘦了,也憔悴了。
可是却远远没有达到崩溃的地步,甚至此时的神情还显得扎眼的镇静。
这让卓远近乎有种离谱的愤怒,他近乎是抱着恶意问道:“文珂,韩江阙上你了吗?是他让你防着我吗?”
文珂彻底愣住了。
他其实本来不愿意再面对卓远,但是该解决的事情又是逃不掉的。
来之前,他给自己做了非常多的心理建设。
但是到这一刻他还是有些懵,曾经同床共枕的Alpha暴露出如此丑陋的面目,他感觉突兀、却又好像似曾相识——
似乎在他心底,他也曾隐约窥见过卓远卑劣的一面。
但是认识和感受是不同的。
这就是被标记的Omega最大的为难,哪怕头脑清醒的时候能隐约认识到Alpha的不足,可是对信息素的感应和依赖仍然霸道地主宰着他的感受。
一个人所有的社会关系,最终都会导向自我建构。
喜欢什么样的人,同样也代表着自己、映射着自己。
所以作为Omega,几乎没办法对唯一能使自己发情的人产生极端的恶感,因为那将导致对自我的彻底否定。
可是这还是第一次,文珂赤裸裸地感觉到了他对卓远的厌恶——
被剥除了标记的他,忽然之间不再觉得卓远的信息素使他沉浸其中,不再觉得依赖卓远。
他看着桌子对面这个男人熟悉的面孔,只觉得惊诧不已:为什么之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觉得卓远这么的低俗又恶劣。
如今,他甚至连多看卓远一眼都不愿意。
“卓远,我没有让韩江阙去找你,我的事我自己可以处理。还有——”
文珂眼神冷冷的:“不信你很奇怪吗?在你出轨的时候,就不应该指望我再信任你了。离婚文件很重要,我要仔细检查,请你成熟一点,别催我。”
他竟然出奇的冷静。
这份冷静一时之间让卓远也呆住了,也不好开口再说什么。
文珂随即低下头,缓慢地看完了文件,里面的内容和他估计的一模一样。
其实分割财产这一步对于卓家来说根本无关痛痒,不至于动什么手脚。
早在结婚之前,卓家就已经准备好了婚前协议,这当然也是正常的,他们那种家族累积下来的财富和资源,处理这种事情驾轻就熟,不可能让卓家儿子一次失败的婚姻就伤到筋骨。
当年其实不存在一个他签与不签的选择,与卓远踏进婚姻的那一刻,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三百多万,十年光阴。
当然不值得。
可是哪怕再拿三倍、十倍的钱,也还是一样的不值得。
他的青春、他的人生,真的不该是这样。
文珂拿出签字笔,在尾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瞬间,忽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可是在心绪激荡的底下,却又一种难言的平静。
尘埃落定了啊。
他离婚了。
在自己被标记着时,曾经以为离婚就是灭顶之灾。那时生理和心理上对多年卓远的依赖几乎让他无法想象被抛弃的痛苦。
但原来,真的没有那么恐怖。
他低头看着素白文件上那干净利落的“文珂”两个字,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了出来。
标记剥离的确让他这几天饱尝痛苦,可是文珂也是突然之间意识到——
原来,剥离手术也真正解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