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了冬。
从昨天起,天往地上铺满了雪,纵横交错地踩满深深浅浅的脏脚印,路面湿滑难行。
乔玥刚下班,她裹紧羽绒服,往家走去。
走到楼下时她仰头看了一眼,客厅的灯光无比明亮地照耀出来,像是钢铁森林都市中的一座无声灯塔。
很多有孩子的同事和朋友都羡慕她生了一个不用操心的好孩子。
但是,说实话,她在乔望的书架上看到贴着图书馆标签的微积分教科书,实在是害怕。
老师来与她商量过一次是否要让乔望跳级,称赞:“不愧是大学老师的孩子。”
她诚惶诚恐地说:“我得跟孩子商量一下。”
而询问乔望得到的回复是:“不,我不想跳级。”
一进家门,她就看见趴着擦地板的乔望。
他一边埋头专心干活,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妈妈,你回来啦?冰箱里我给你留了一份饭,你热一热当夜宵吃吧。”
乔玥谢了孩子,打开冰箱,里面有一碗用保鲜膜封好的土豆炖牛肉盖浇饭。
微波炉“嗡嗡”地发出噪音。
还要三分钟。
乔望已经从地板的这头擦到了地板的那头,乔玥问:“你怎么又打扫房间啊?”
乔望微皱眉头,严谨审慎地说:“小花现在长大了,而且是长毛猫,它整天掉毛,必须每天勤奋打扫才能够保持家里的干净整洁。”
乔玥:“哦。”
有时候她觉得乔望好像没那么喜欢猫,不理解乔望为什么非要养猫。
就好像,他养猫只是为了让楚云攸偶尔可以过来玩罢了。
这是个洁癖到有点轻微强迫症的小孩,他每天都给猫猫梳毛,猫上完厕所以后马上铲屎、扫猫砂,周而复始,有如没有怨言的西西弗斯。
擦到一半。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乔玥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攸攸的声音,他总是快快乐乐的,今天也不例外,上来就打招呼:“Hello~hello~我是攸攸,小蜗哥哥,是你吗?”
真可爱啊。乔玥心想。她有点心酸,有点羡慕,小孩子就应该这样子嘛!
她说:“我是你的玥玥阿姨,找小蜗哥哥啊?小蜗哥哥……呃。”
她刚转头想找,结果一回头就看到乔望已经站在她的背后了。
她把电话听筒交给乔望,没走远,还能听见攸攸的声音:“小蜗哥哥,179除以13我有点算不明白……”
乔望连停顿都没有,开始给他讲了起来,时不时还会公式化地夸一句“真棒”“真聪明”,像个小老师。
乔玥更害怕了:虽然她不知道现在小学教材怎么编知识点,但怎么想,三位数的除法都不是六七岁、七八岁的小朋友学习的内容吧。她知道她妹早就开始给楚云攸进行精英教育了,可她并没有管过乔望啊!
过了一会儿,她听乔望和楚云攸的电话打完了,再去看孩子,说:“把手伸出来给我看一下。”
乔望向她展示自己的双手。
十根手指的手指甲看得出来本来是烂的,现在长好了一些,比昨天检查时要好,没有再进一步地恶化。
乔玥叹了一口气,说:“还好。”
儿子小小年纪就有焦虑症,把自己的手啃成这样,乔玥担忧得眉头紧皱,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思考了几个月,也找不到解决办法。
起初,她觉得一定是离婚的缘故。
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一年前的某一天,她出门工作,丈夫在家带孩子,等她回家才发现孩子烧了一整天,已经烧得昏迷过去,而孩子的父亲居然完全没管。
后来她查看监控,发现这个不负责任的家伙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孩子中途几次找爸爸,他都装聋作哑。
监控里,小小的乔望被关在门外,几次三番无助地敲门却得不到回应,他光着脚,无计可施地打转,难受得像只小狗一样躺在地上,歇几分钟再爬起来,努力踮起脚去够门把手。
好不容易才够到,但是他怎么可能拧得开上锁的门把手呢?
乔望急得拍门、哭泣,最后擦擦眼泪,躺下来,躺在冰凉凉的瓷砖地上,不再动弹,像是睡着了。
一直到数小时后,她下班回家才发现。
乔望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烧得出现肺炎症状,直接进入急救室。
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孩子,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婚。
孩子醒来以后没有烧傻,反而变聪明了,可她高兴不起来,乔望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行为,在家时控制不住地咬指甲就是其中一种,让她非常困扰与自责。
但是,其中有一段时间,乔望变得很健康,不再出现异常行为。
那是暑假时,她带乔望去楚家做客的日子,乔望每天都会去找楚云攸,或者楚云攸住在他们家。
开学以后,两个孩子一个小学,一个幼儿园,一星期也难得见一次面。
乔望很快重新出现了焦虑的症状。
有一次还发了脾气,问她为什么要把楚云攸睡过的小被子给洗了,还说以后让他来负责使用洗衣机,请妈妈不要再插手洗衣的家务。
后来,乔望又主动包揽了更多家务,严正地表示:“小猫是我非要养的,那么因为它而造成的脏污也是我的责任,应该由我来负责清洁。请你不要认为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就不需要负责。”
那她能说什么呢?
她不可能阻拦孩子主动要学好。
唯一有点让人不安的是,她一个有手有脚的大人,还能让一个7岁的孩子做家务照顾自己?她认为,或许过几天乔望就会觉得太累了,那她趁机教育两句也不错。
但乔望说到做到,每天放学回来,趁她还没下班,把家务活全部做了。
她的廉耻心在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的无奈偷懒之后彻底消失不见了,毕竟,每个人的人性中都包含懒惰这一原罪。
起初亲眼看见孩子当着她的面干家务她还有点惭愧,后来只会默默地去切一小盘水果,说:“辛苦了,宝贝,扫地/拖地/擦桌完了以后吃点水果吧。”
并且,比较危险的事情她是绝不允许乔望去做的。
该说不说,她能这么快振作起来投入工作,并且一切顺利,也有不用再为家事劳心劳力的缘故。
她的儿子好像变了一个人,又好像没怎么变。
发烧前就是别扭的性格,发烧后还是很别扭。
作为母亲,她不是没有心生怀疑过。
她试探着在吃饭的时候,装成顺其自然地问过几个只有乔望本人能回答出来的问题,他都回答上来了。
有一回,乔望端正地坐着,捧着一只小碗,沉默了许久,问她:“妈妈,自从发烧我就变得让你觉得很奇怪是不是?我是觉得我应该成为小男子汉,该学会照顾别人。”
乔玥:“……”
乔望:“你要送我去精神病医院吗?”
乔玥心脏一紧。
看着孩子稚幼的脸庞,她惭愧而心疼地说:“妈妈怎么会觉得你是精神病呢?妈妈永远不会这样认为的。”
每次乔望在接触过楚云攸以后,焦虑症状就会得以缓解。
比如最近两天,乔望都有跟楚云攸打电话,就没有再咬指甲了。
而先前她不小心把楚云攸睡过的被子给洗了以后的那几天,乔望的焦虑症状爆发得格外严重,他还故意戴手套想藏起来呢!
若有似无地,乔玥的心头产生了一个颇为荒谬的想法:……该不会乔望的焦虑是因为见不到楚云攸吧?
事实像是如此。
可,为什么呢?
没道理啊。
尽管她想不通这件事,但是,并不妨碍,为了乔望的身心健康,她默许和促进了乔望和楚云攸的接触。
让两个本来就有亲戚关系的小孩在一起玩本就是应当的。
唉……
其实,本来以她自己的性格,她是不愿意以如今这不怎么光鲜亮丽的模样去见妹妹的,自尊心过不去,只希望日子再过得好一点了才去见人。
但她的自尊心哪有孩子的健康重要?
她握着乔望的手,检查手指,给他抹上一些消炎防感染的药膏,忧心忡忡地说:“不要再咬手了啊。”
乔望:“嗯。妈妈你去洗澡吧。我继续把卫生搞好就去睡了。”
等妈妈进浴室后,乔望去收拾外间的脏衣篓。
妈妈的手机放在盥洗台上,乔望恰好看见屏幕上弹出一条新信息:【楚珩:下班了吗?在做什么呀?】
楚珩是楚云攸的爸爸。
乔望愣住。
他看了一眼浴室,里面传来嘈杂水声,然后再把手机拿过来,用自己的生日数字解锁了屏保。
屏幕照射出的幽幽蓝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身形几乎没有动,只有拇指和眼珠微微地飞快地在动。
他看完了楚珩发给自己妈妈的所有消息,不乏暧昧试探,有部分非常露骨,差不多是明示了,即使他妈妈没怎么回复,甚至比较生硬地拒绝了,对方也还在乐此不疲地继续撩拨。
乔望看完,把手机放回原位。
稍微调整下,确保位置和之前完全一致。
然后,乔望回到自己的卧室。
锁上门。
从抽屉深处他自己做的暗格里拿出一本活页的笔记本。
翻开其中一页,手指划着点在其中一句话上:
15岁:秋,9月17日,楚云攸与母亲容诗佳外出,遭遇车祸,容诗佳事故去世;9月26日,发现父亲楚珩出轨,有私生子,实岁3岁左右。
乔望阴鸷地盯着“楚珩”的名字看了良久,还是孩子的脸上像是慢腾腾地溢出杀气,他压抑地低声骂了一句:“……老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