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祭, 烂柯境第七层。
周姑射运气好,刚一落地便寻到了宫芙蕖。
两人结伴而行,前去寻找徐南衔等人。
七层遍地皆是灵植灵药, 周姑射走一路采一路, 遇到守护灵草的恶兽她根本看都不看,甚至连个护身结界都不张开, 闷头只顾采药。
宫芙蕖手握灵剑,悍然劈开一只朝周姑射扑来的灵兽。
温婉的少女裙摆已染了层层鲜血,她微微俯下身,眼睛眨也不眨地用灵剑将恶兽尸身中的魔心剜出。
“这就是魔心?”宫芙蕖握着带血的黑色晶石, 朝着日光看了看,“我想活捉一只拂戾族恶兽带回学宫研究研究,不知伴使可会通融?”
周姑射一言不发地采药,不知有没有听到。
宫芙蕖也已习惯了, 手握长剑为小医仙护法。
周姑射采了半晌, 握着一只燃着火焰的灵草, 蹙眉道:“不对。”
宫芙蕖飘然落到她身边:“什么不对。”
“这草无法治跗骨。”周姑射道。
宫芙蕖失笑:“之前你不是还不确定夙少君身上的毒到底是不是跗骨吗,如今怎么都要开始解毒了?”
周姑射不吭声。
宫芙蕖一愣过后,愕然道:“你为他偷偷探脉了?!”
周姑射浑身一僵, 立刻将草一扔,捂着耳朵蹲在地上,一副蘑菇状开始装死。
宫芙蕖见到她这副反应几乎被气笑了,她不吃这一套,强行扯开周姑射掩耳朵的一只手。
“听我……听我说!周姑射!”
周姑射闷闷将手放下了。
宫芙蕖道:“周真人早已叮嘱你不知多少回,修道者要经允许才可为其探脉, 私下探脉乃是大忌,更何况夙少君身份尊贵, 你怎么能……”
周姑射打断她的话:“我没私下探脉!”
宫芙蕖道:“那你怎知他身中跗骨?”
“我……”周姑射犹豫半晌,“三岁时,师尊带我去过应煦宗,我见过……夙萧萧。”
宫芙蕖诧异看他:“你竟有三岁时的记忆?”
周姑射蹙眉:“你没有吗?”
宫芙蕖:“…………”
果然不能和天纵之才相比。
宫芙蕖微笑揭过这个话题:“然后呢?”
哪怕是十几年前的记忆,周姑射仍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小少君身中剧毒,应煦宗本只叫上苑州周真人过去探脉即可,可周姑射跟着师尊过去时,却瞧见个六七岁的孩子也在那。
后来周姑射才知道,那人名唤戚简意。
“我是水灵根。”周姑射抬手,掌心凝出一团水,“同跗骨之火相克。”
那晚她见夙寒声毫无防备,尝试着想用灵力探脉,可才刚一碰到手腕,便被直接弹了回来。
还把夙寒声给震醒了。
只是那一瞬间的灵力接触,便让周姑射越发笃定。
和水灵根相斥,却能被寒灵根安抚。
——夙寒声身中之毒,必然是跗骨。
宫芙蕖幽幽看她:“所以你还是想不经允许为人私下探脉?”
周姑射:“……”
周姑射不明所以:“我没探成,就不算探。”
宫芙蕖彻底服气,无可奈何地将她拽起来:“还好你是周真人的徒弟,还有元婴修为足够自保。”
……否则就这不通人情世故的臭脾气,迟早有一日会被人套着麻袋揍。
周姑射不懂这话的意思,但一向她不理解的东西也从不主动问,我行我素道:“今年,我要去秘境十三层。”
宫芙蕖一愣,眼眸瞪大。
“多少层?”
***
“秘境十三层有一棵不烬草。”
徐南衔握着乌金枪将一只恶兽随手斩杀,回头对着楚奉寒道:“我想采来为萧萧压制跗骨毒。”
副使身着黑衣,大概是杀了太多恶兽,脸颊还溅了一道血痕。
他似笑非笑睨着徐南衔:“据我所知,小少君同你说过八百回,不需要你为他再寻灵药了吧。”
“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徐南衔蹙眉道,“上回毒发如此凶险,差点人都烧没了,不寻到不烬草我放不下心来。”
两人借着琥珀世界前去和同伴汇合,走至半途时,一个身着闻道学宫道袍的学子远远瞧见他们,登时欢天喜地地快步冲来。
“徐师兄!副使大人!”
徐南衔眉头轻皱,隐约嗅到一股奇特又刺鼻的味道。
副使猛地将手中长鞭一振:“站住。”
那人茫然停下。
“副使?”
副使眼眸微微一眯,突然道:“你是庄灵修?”
那人满脸疑惑:“不是啊,副使大人认错了吧,我名唤……呃!”
话音未落,副使冷冷一箭射来,正中那人心口。
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副使,踉跄着轰然倒下。
徐南衔眉头一挑,慢悠悠走过去将那具尸身踢开,却见披着闻道学宫道袍的学子悄无声息褪下伪装。
——竟是只拂戾族恶兽。
“有点棘手。”徐南衔将尸身中的魔心挖出,道,“第七层的恶兽竟真的如乞伏昭译出的书中所说,可以伪装人形,看来今年的烂柯境比平常要凶险得多。”
副使冷冷将长弓收回,眼睛眨也不眨地抬步就走。
不出片刻,又有闻道学宫的学子踉踉跄跄地冲来,一瞧见他们差点虚脱地坐在地上。
副使又问:“你是庄灵修?”
那学子一愣,眼圈突然红了,茫然看着楚奉寒:“副使大人,你我无冤无仇,为何突然用如此恶毒的话骂我?”
副使将长弓干脆利落地收回。
自己人。
徐南衔:“……”
“你是庄灵修”此话像是只灵光的鉴定法器,只要闻道学宫的学子有一丁点除了“你竟然骂我?”的其他反应,副使当即想也不想当即射杀。
徐南衔陆陆续续和约定好的学子汇合,但左看右看却始终不见胡围。
闻道祭前徐南衔总共约了包括周姑射、宫芙蕖在内的学子有七人,此时却只有五人在此。
徐南衔左右看了看,朝着旁边坐在树荫中的男人问:“商序,瞧见胡围了吗?”
商序长相阴柔,举止言行皆慢吞吞的,他脾气好得不得了,寻常小考时众人全都爱粘着他要他估算题目。
他坐在树影下,眼眸微微弯起,温和道:“没瞧见呢。”
徐南衔蹙眉,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琥珀拾芥。
在他转身的刹那,树荫中的商序眼眸倏地化为棕红色,直勾勾盯着徐南衔的脖颈,好似一条蓄势待发的蛇。
徐南衔刚要去寻副使说胡围之事,却见旁侧的小道中,晋夷远吊儿郎当地走来,瞧见众人后眼眸一弯,笑嘻嘻地走来。
简谅学宫的人,就无法用“庄灵修”这张百试不爽的王牌了。
徐南衔正在思考要如何对暗号对晋夷远验明正身时,却见副使眼睛眨也不眨地猛地拉弓搭弦,狠狠地一箭射了过去。
徐南衔:“???”
几乎没人能拦住副使的箭,这一箭如破竹之势,“咻”的一声正中晋夷远心口。
晋夷远重重后退数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副使,踉跄着倒在地上。
他似是不甘心,双眸直到陨落时也是睁着的。
怎么会有人问也不问,直接一箭射来?
四周一阵死寂。
宫芙蕖提心吊胆地走过来,却见地上的“晋夷远”死后缓缓化为狰狞可怖的拂戾族恶兽。
宫芙蕖松了口气,憧憬地看着副使:“不愧是副使,问也不问便瞧出他的真身!”
想起前几日晋夷远和楚奉寒的爱恨情仇、相爱相杀,宫芙蕖感觉自己似乎隐约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本以为是晋夷远那疯狗求而不得,原来副使竟也情根深种吗?
只是一眼就能瞧出此人并非晋夷远。
宫芙蕖感慨良多。
倒是站在一旁的徐南衔满脸一言难尽,因为他眼尖地瞧见……
在楚奉寒瞧见地上的“晋夷远”变成拂戾族恶兽时,他不着痕迹地“嘁”了声,似是极其失望。
徐南衔:“……”
***
秘境第一层,夙寒声还在呜嗷喊叫。
闻镜玉屈指一弹,蜘蛛当即被击出数丈远,消失密林中。
那一截跟随这夙寒声的枯枝也跟着夙寒声一起缩小无数倍,攀在夙寒声肩上张牙舞爪,海藻似的。
夙寒声惊魂未定,已飞快跑到闻镜玉脚边,双手攀着裾袍往上爬。
“闻师兄!闻师兄——”
夙寒声很少有怕的东西,小时候成天操控伴生树各种捣蛇窝虫子洞,蜈蚣也敢捧在手里摆弄。
可骤然变成巴掌大,以往瞧都不瞧一眼的蜘蛛陡然变成庞然大物,且不断冲他吐丝要拖着他去吃,饶是不畏惧死亡,夙寒声也不想落得个被蜘蛛吃掉的死法。
太丢人了也。
夙寒声受了惊吓,拽着柔软的衣摆爬了几步双手便脱力,“阿噗”一声直直往下落。
“啊……”
千钧一发之际,闻镜玉俯下身将他小小的身体接住。
夙寒声浑身都挂满黏糊糊的蛛丝,猎装和浮云遮皆被侵蚀成条条破布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堪堪蔽体。
一坐稳,他赶紧抱紧闻镜玉的拇指,死死用力不肯松手。
“闻师兄!闻师兄我要给你生孩子!”
闻镜玉:“……”
闻镜玉蹙眉。
跟谁学的浑话?
还是说如今的年轻人都能将这种“生孩子”的话随口就来?
世尊觉得困惑。
夙寒声正在擦脸上的泪痕,感觉手上蔫哒哒的顿时嫌恶地“噫”了声,盘着短腿将手上脸上的黏液胡乱蹭到闻镜玉的拇指上。
闻镜玉:“……”
闻镜玉强忍着将他扔下去的冲动,抬手一抚。
蛛丝伴随着粘稠的毒液瞬间消失。
夙寒声浑身干爽如初,他吐了口气:“多谢闻师兄。”
闻镜玉垂眸看他许久,墨青眸瞳冰冷中似乎带了些莫名的复杂。
“你碰了什么?”
夙寒声仍在后怕,闷闷不乐地将眼尾吓出来的泪水蹭掉,小声道:“蛛网……师兄、师兄好像说是残破符纹。”
要维持三天。
闻道祭最多只有三日。
夙寒声本壮志凌云,想拳打戚简意脚踢拂戾族圣人,可刚入第一层便惨遭横祸,连只蜘蛛都能呜呜嗷嗷追他八里路。
夙寒声蔫得都要卷叶子了。
他正要仰头问一问闻镜玉有没有法子将他变回来,脑袋突然被突如其来的两指抚摸了下。
夙寒声满脸茫然地抬头。
这位冷若冰霜的闻师兄……
在摸自己的头?
闻镜玉不动声色地将手指悬在夙寒声脑袋上,挡住树荫倾洒而下的阳光,眉眼仍是冷冷清清,如皎月般高不可攀。
原来是帮他挡光。
夙寒声后知后觉浮云遮已废了,风一吹那褴褛的衣衫根本挡不住什么,凉飕飕的。
闻镜玉见小小的人在他掌心猛地打了个喷嚏,差点滚下去,手微微动了下。
夙寒声忙不迭抱紧拇指,含糊道:“闻师兄,你尽管历练便是,不用管我……若是顺道遇到闻道学宫的学子,能劳烦让他们给乞伏昭带句话吗?”
闻镜玉脾气好:“嗯,好。”
他说着,一件素白衣袍凭空出现,不知用了什么术法,素袍缩小无数倍轻飘飘落到夙寒声怀里。
夙寒声诧异抬头。
闻镜玉淡淡道:“穿上吧。”
夙寒声赶紧抱着他的手指,眼巴巴看着他:“师兄能将我恢复原状吗?!”
闻镜玉摇头。
随意将生灵缩小放大是禁术,违背天道法则。
夙寒声也没抱太大希望,干巴巴“哦”了声,将破布似的衣裳扯下来,笨手笨脚地将素袍换上。
闻镜玉已趁他换衣裳的空当把腰间佩戴的香囊解下,将其中的香料倒掉,两指拎着夙寒声的后衣领,拎猫似的将他放到香囊中。
夙寒声缓过那阵差点被蜘蛛吃掉的后怕,又开始没心没肺起来,被揪着腾空还在那扑腾着四肢,欢呼雀跃地“哇哎”个不停。
香囊许是放大了些,能将夙寒声整个身子容进去,为他挡住泼天日光。
将夙寒声安顿好,闻镜玉眸瞳微微一动,似乎寻到了前去上一层的入口,朝着西北方缓步而去。
夙寒声被香囊中残留的艾草香冲得脑袋晕,双手扒着香囊袋沿,只探出个脑袋来,伴随着闻镜玉行走的动作晃来晃去。
“闻师兄。”夙寒声仰着头道,“你已是金丹期,是不是能去第七层?”
闻镜玉:“嗯。”
夙寒声道:“能带我去吗?”
闻镜玉垂眸看他:“筑基期去第七层,太过危险。”
“我就躲在师兄香囊里,哪里都不……啊!”
香囊晃来晃去,夙寒声随着荡了一下,刚好和闻镜玉腰封上挂着的玉佩撞了个正着,捂着脑袋疼得直吸气:“嘶……我没事——我不出来,就想见见世面,绝对不会给师兄添麻烦的。”
夙寒声额头都被玉佩撞红了,正倒吸着凉气,突然感觉一只手缓缓在他脑袋上抚摸了下。
夙寒声一懵。
这人……又摸他头?
很快,一道灵力轻缓安抚夙寒声通红的额头。
疼痛消失后,夙寒声愣了半天,才觉得自己又龌龊了!
都怪崇珏,说什么图谋不轨,连累着他总以为此人对自己有想法。
自作多情的夙寒声尴尬不已,小声道了句谢后,察觉到闻镜玉似乎一直在盯着他看,怯怯地将脑袋一缩,整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香囊里不吭声了。
死了算了。
闻镜玉墨青眸瞳柔和下来,正要往前走,脚步倏地一顿。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抬手在香囊上打了个圆形的透明结界,蛋壳似的。
下一瞬,无数拂戾族恶兽仿佛凭空出现,狰狞咆哮着朝他扑来,好似早已等候多时。
闻镜玉冷若冰霜注视着前方为首的恶兽。
闻道祭的烂柯境中,所有恶兽皆是生出魔心、只知杀戮且全无神智的人形恶兽,可前方的拂戾族却双足站立,一袭黑袍挡住日光,猩红眼瞳似乎残留着一丝清明。
男人声音嘶哑,直勾勾盯着闻镜玉,似乎说了句拂戾族的话。
闻镜玉淡淡看他:“……我只借道,并不杀生。”
男人又说了句什么,语调明显带着杀意。
闻镜玉素袍被风拂起衣角,眸光落落穆穆,带着悲悯注视众人,好似不可亵渎的神明。
“既如此……”
话音未落,闻镜玉轻轻抬手,一串青玉佛珠凭空出现在腕骨之上,指尖似乎有个影子一闪而逝,瞧着似乎是法器降魔杵。
佛珠垂曳腕骨上,闻镜玉垂眸念了句佛偈。
轰然一声。
无障境灵力呈涟漪般圈圈荡开。
夙寒声只觉得身下剧烈晃荡了下,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扒开香囊,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来:“闻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闻镜玉好似身披皎月,孤身站在一扇隐藏在枯枝青苔中石门前。
诡谲的枯枝好似布满青苔的黑蛇般不住蠕动,哪怕如此森然的场景,闻镜玉仍端雅雍容,玉白的手缓缓抬起,在石门上轻轻一抚。
只听到一阵巨石相撞的震动之音,石门伴随着四散而开的枯枝一寸寸打开,露出扭曲的虚空。
这是通往第二层的门。
闻镜玉伸出两指随意落在夙寒声脑袋上,指腹温和地停留在毛茸茸的脑袋上一瞬,才轻柔地往下按了下。
“乖,别出来。”
夙寒声猝不及防,“阿噗”一声直接被按回香囊里摔了个四脚朝天。
夙寒声:“……”
这次不是自作多情,闻镜玉真的在偷偷揉他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