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刻意压低,很轻,有些发哑。
晚风从芦苇荡里钻出,卷住声音向前一推,声音便松松散散融入黑幕下沉的水域间。
无迹可寻。
“让弟子抱一会,弟子想确定师尊是幻觉还是真实。”
震惊错愕惊喜齐刷刷涌上心头,江怀玉楞在原地。
谢眠从背后抱住江怀玉,他布下隔音阵,低头靠近江怀玉雪白颈侧,双臂慢慢收紧力度,勒住江怀玉,轻声道:“应该是真实的?是吧?”
芦苇荡中漂浮着水汽,比这水汽更清晰的是江怀玉身上的淡香。
整整五十年,谢眠都在想江怀玉,想到极点,他后悔没有折断江怀玉双翼。
折断了,江怀玉就算回去,也会带着自己留给他的伤痛。
这种后悔,在构建幻,被六界指责时达到巅峰,谢眠几欲撤掉幻,毁了人界。
占有欲极强、心怀恨意的龙族想要江怀玉也陪自己下地狱,如果不是他离开,人界也不会毁不是?他活该陪自己下地狱,活该活在人界因他而毁的愧疚中。
谢眠是龙族“培养”出来,最锋利的兵器,他自私自利、心狠手辣、奸诈狡猾,曾用最毒的手段杀过最亲的人,看着她身体冷僵,被血侵染,死无全尸。
按理说,拉江怀玉下地狱,谢眠也不会犹豫。
可是,谢眠犹豫了。
谢眠不得不承认江怀玉改变了他,他贪恋江怀玉带来的温暖。这种贪恋,如龙族病变毒藤挤出来的毒液般腐蚀谢眠,从里到外。
谢眠意识到,
江怀玉成了他唯一柔软。
“如果不是真实的,你今天死定了……”
磨着柔软二字,谢眠加重了勒住江怀玉的力度,他露出尖牙,狠狠咬在江怀玉颈侧。
他刚咬下,一滴滚烫的眼泪擦着他手落下。
谢眠他从重逢后燃起的报复中清醒过来,察觉到自己咬痛江怀玉。
谢眠顿时松开口,放开江怀玉,他竭力压制剧烈波动的情绪,维持虚假的温柔,“再次见到师尊,弟子心中欢喜,没轻没重,师尊见谅……”
他话音未落,江怀玉转身用力抱住他,眼泪扑簌直落,染湿他衣襟。
“师尊……”
眼泪从未如此滚烫,谢眠抿紧唇,想抱江怀玉又扼住自己渴望,收了回去。他藏住恶性,道:“弟子知错,你别哭,你咬回来,或者杀弟子一剑……”
江怀玉笑出声,他笑声带着哭,让谢眠心绪更乱,甚至有些委屈。
“师尊。”谢眠唤了声。
江怀玉没笑了,他抬起头,被勒痛的腰部,隐隐作痛的颈侧都在告诉江怀玉一个事实:“不痛,为师只是太高兴。”
江怀玉带着希望,以一种觉得没有什么能让他后悔的心态返回六界。
却发现自己痕迹被抹去,没人记得他。
说不委屈是假的,不难过也是假的。
江怀玉只是很善长处理情绪,让自己尽量保持冷静,因为他知道,负面情绪除了拉后腿,没有什么用。
他以为自己能够一直保持冷静,处理谢眠的事,可在见到谢眠,发现谢眠还记得自己,就破防了。
为什么要被遗忘,他又没做错什么。
谢眠显然没料到江怀玉是因高兴哭,黑暗中,他龙瞳清楚看到江怀玉左脸那条芦苇叶割出来的血口。
血口很浅,与血口相对应的是泛红到有些艳的眼尾和根根打湿的睫毛。
“为什么高兴,弟子不明白。”
江怀玉委屈已经宣泄出口,察觉到谢眠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顿时感觉有点丢脸。
他局促松开谢眠,解释道:“高兴你没忘记为师,为师以为你也忘——”
江怀玉唇间一凉,谢眠低下头,扣住他后颈,直接撬开他唇齿。江怀玉从谢眠那里尝到山巅雪的冷,恍惚间,江怀玉想起和对方亲密纠缠的场景,被咬过,一寸寸吻过,舔过……
江怀玉在这种无法喘息的状态下,清晰记起细节。
以前避之莫及的细节。
江怀玉有些发颤,无法言语的情感磨走顾忌以及不确定,支配他现在的动作——他没有推开谢眠,纤细手指缓缓攥住谢眠衣服。
大概是刚从人界回来,穿破水域,谢眠衣服有些润。
这个吻绵长细腻,侵略性十足。
在江怀玉极度缺氧时,才停止,他听到谢眠在自己耳边,缓声道:“无论如何,弟子都不会忘记师尊,或爱或恨,弟子总能找到办法记住。”
湿漉漉的晚风拂过,裹挟着淡绿芦苇叶扫向水面,黑暗中,水面泛着涟漪。
江怀玉被芦苇叶割出的血痕在晚风中微微有些凉,他更加用力的攥住谢眠衣服,极力调整着凌乱呼吸。
良久,道:“为师用影石录下了。”
谢眠敏锐察觉江怀玉细微变化,手指穿入江怀玉发间。江怀玉发质极好,浓密乌黑,手指穿梭其间时,能感受到丝绸般的柔顺。
谢眠道:“师尊难道是怕弟子出尔反尔?”
江怀玉没有回话,他只是单纯想录下来,好比碰上什么喜欢的东西,会收集起来,松开谢眠衣服,柔顺墨发从谢眠指间滑落,江怀玉侧身看向一片漆黑的水域,转移话题:
“人界是怎么回事?”
谢眠已经回到交界处,而人界界面却并没有开始崩塌,这说明,谢眠根本没毁人界。
既然没有毁人界,为什么会出现被毁的现象?
谢眠摩挲了下指骨,穿梭于发间的感觉还残留在指间。
他用灵力抹去江怀玉脸上浅浅的血口,斜了眼周围来围杀他的修士等,回道:“人界没毁,弟子只是以人界为中心,向六界构建幻。”
“幻?蒙骗人的幻?”
“是。”
谢眠话应刚落。
“轰——”一声,水域剧烈晃动,水域中的芦苇像是受到什么重压,细长锋利的叶片向下,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弯曲潜入水中。
“发生了什么事?!”
“是人界界面开始崩塌了?”
在场者皆被晃动地飞离水域,错愕地看着偌大水域。
“这不太像人界界面崩塌,倒像是……撤离大型阵法。”在场几个鬼族眼尖的看出端疑。
“撤离大型阵法?这哪里有什么大型阵法?”
哪里有什么大型阵法几个字刚出口,整个水域掀起紫兰符咒,透过紫兰符咒,在场无论是修仙世家还是鬼族、妖族亦或者魔族,都看到人界。
小雨淅淅的人界在沉睡,一片绿意,根本不存在干旱、疫病、妖魔横行。
“怎么会……”
修仙世家门派见此,愣住了。
鬼界鬼族、妖界众妖、魔界魔族也都愣住了。
仿佛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炸得所有前来围杀的都陷入彷徨。
“人界——没事?怎么可能?之前明明看到人界沦陷了!”
“就是,我们也看到了。”
“总不能一个看错,四界都看错吧?又不是瞎子。”
“诸位……位……不要慌,让小辈……看……看。”窥天圣门的白衣弟子立刻祭出测天器,边安抚边推算,他先天有疾,说话一顿一顿。
推算片刻,他俊秀的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不可置信道:“鬼……族……没得说错,真的……是大型阵……法,一个覆盖六……界的大……型阵……法,着实让人……敬佩。”
白衣弟子说出敬佩两个字后,意识到不对,当即改口道:“吃……吃惊。”
大家都把重心放在了大型阵法上,根本没谁在乎他说错了话,忙追问,“什么大型阵法?”
白衣弟子于是又推算,道:“大型阵法名字叫……幻……以幻构建幻……中景……幻中……一切都会……被幻蒙骗。如……果……没有猜……猜错的话,这个幻应……该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听不下去的同门师兄接过,白衣弟子见状,自然而然闭上嘴。
同门师兄语句流畅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幻应该是从人界向整个六界构建的。换而言之,在场诸位都被幻蒙骗了,谢眠根本没有毁人界,他只是构建了幻。”
白衣弟子闻言,认真地点头,“就……就是……这样。”
白衣弟子说完话,刹那间,水域陷入死寂。
好半天,水域才从死寂中脱身,但脱身的同时,一个恐怖的想法如附骨之蛆,印在在场所有人[魔、妖、鬼]心中。
——谢眠如果没有毁人界,那他就没有理由制造五界之上的交谈声来转移注意力。
也就是说,交谈声不是谢眠搞的,而是……一段真真正正神下属与神的对话。
对话内容是:杀掉作为世界核心的谢眠。
谢眠站在僻静水域边缘看着这一切,从水域中涌上来的水打湿他衣摆。
凉薄看了会,谢眠紧紧扣住江怀玉手腕。
谢眠在人界见到天道后,不光从天道那里得知江怀玉已经回到这个世界,还得知交谈声确实来源于神。
比在场所有人、魔、妖、鬼都要早知道两个时辰。
江怀玉看向谢眠,担忧道:“谢眠?”
谢眠笑道:“没事。”
…………
惶恐的情绪从修仙界和人界的交界处向五界蔓延。
不出一个时辰,整个五界都得知谢眠没有毁人界以及交谈声确实出自神这两条重磅消息。
这两条重磅消息把整个五界都砸疯了,除了人界,人界刚从幻中苏醒,没有得到及时消息。
……
十二个时辰后。
人界苏醒,六界代表在齐聚仙界,商讨如何保全谢眠,进而保全六界。
但商讨进行到一半就散了。
因为六界代表发现六界根本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也没人[仙、魔、妖等]能够保全谢眠。
谢眠本身实力就高,从他构建幻,跨界伤人就能得知,神派来杀谢眠的下属,以经验推断,实力必定比谢眠高。
六界就算费尽心思、不计后果地杀死神下属,也无法保全谢眠。
——交谈声中可以听出,神是一定要杀了谢眠。
他们杀了神下属,接下来,会有无数个神下属,或者,直接神入六界,出手杀谢眠。
“在神创造的世界中,我们是如此渺小,根本做不到抵抗。”
仙界代表说。
……
为了避免六界大乱,六界代表对外宣传,通过天道想到解决办法了,六界不会毁,大家不要惊慌。
……
“生人忧患,死人安乐。”
某个国度小宗派,年轻弟子站起身念书,语气拖拖拉拉。
过道处的长老闻言,脸当即黑了下来,“你在念什么东西?!”
年轻弟子道:“遗言。”
长老骂道:“年纪轻轻说什么遗言!要不要本长老给你买副棺材!”
年轻弟子道:“随便吧。”
堂下有弟子立刻举手道:“长老,我也想要副棺材。”
长老气得摔书离开。他没走多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弟子们的议论声,“神说,杀了吧,毁灭吧,我们还修炼个什么劲?草芥罢了。”
“六界代表不是说通过天道想到办法了吗?那么悲观干什么?”
“说是说想到办法,办法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对外公开,藏着掖着?”
“根本就没有办法!如果真的有办法,试问,天道和六界代表为何都没动静?”
“也许是在暗自策划呢,谢界主也很强大,说不定……”有人底气不足道。
“暗自策划?想什么!我们面对的敌人,是神!谢界主怎么可能是对手?!”
修士修炼,逆天而行,磨难考验层出不穷,即便如此,也未有人退出,甚至不断有人涌入其中,因为他们知道,渡过磨难考验,迎来的就是光明。
然而,现在他们看不到光明,甚至连希望都没有。
敌人太过强大,强大到几句话就给他们宣判了死刑。
如果不知道死刑还好,知道死刑,却不知道何时死亡,精神紧绷下,几乎没有人能不被击溃。
“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被宣判了死刑?我宁可死得不明不白!”
“神毁灭我们,跟我们想毁灭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只要一个念头。”
“无论我们怎么修炼,都是死路一条。”
“……”
议论声宛如杂草,裹住长老。
长老站定在原地,早已猜测到六界代表没有办法的他,此刻也露出了竭力隐藏的绝望。
说的没错,死路一条,无论怎么挣扎,都是死路一条。
即便成仙也是死路一条。
神不在乎这个世界,不在乎万物众生,他所想要的不过是造就一个新神。
谢眠是个悲剧,他们也是个悲剧。
从一开始,就是悲剧。
这种绝望,自暴自弃的负想法自证实交谈声出自神,而六界代表谎称有办法后,便如蝗虫,弥漫整个修仙界。
不光是修仙界,其他几界也陷入这种绝望氛围中,就连仙界都不例外。
与这种几乎失控的绝望、自暴自弃相对应的是漫天辱骂,辱骂谢眠太过明智,达不到让神掌控的地步。
所以神要杀他,所以六界要给他陪葬。
神和背叛者太虚无缥缈,只有谢眠活生生存在,六界情绪总要有个宣泄口,于是这个宣泄口就成了谢眠。
……
“说来说去,都是谢眠的错,如果不是他让神觉得不能掌控,何至于如此?”
“谢眠简直就是蠢不可及。”
“与其等到神来弄死他,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弄死他……”
江怀玉没有回玄魏宗,他嫌长明殿办了丧事,晦气,直接跟谢眠来妖魔交界处。妖魔交界处有处宫殿,蝶衣血任务时购买的,江怀玉对宫殿还算满意。
他从宫殿中易容出来,本打算买点点心,还没走到点心铺就听到这些辱骂声。
这群罪大恶极的通缉犯、妖魔不再尊谢眠为尊,反而疯狂辱骂,像极了即将割断喉,奋力扑腾的鸡。
江怀玉听了两句,忍无可忍,直接踏进酒楼,一脚踢飞骂得最凶的通缉犯。
“你再骂一句!”
江怀玉冷声道。
通缉犯其实比谁都怕死,如果不是因为怕死,也不会来妖魔交界处。他从二楼滚到一楼,骂骂咧咧依然没有停止,站直身体,怒道:
“六界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造神,如果不能造就新神,那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我说错什么了?骂错了什么?分明是谢眠不识趣!还拉着六界陪葬!”
江怀玉闻言,冷笑一声。他正准备骂魔修,一旁几个妖修嘀嘀咕咕开来。
“阁下,你这么维护谢眠做什么?这位说得对,若不是谢眠太理智,也不至于让神决定毁掉他。”
“骂他有病怎么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选龙族余孽为新神栽培者,在场谁不比他好?”
“你比他好,怎么不选你做新神栽培者?口口声声说谢眠拉着六界陪葬,怎么不想想,六界也是因他而存在?”
江怀玉气得心梗,他向来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直接祭出霜寒剑。
“我看你们是想找死。”
剑锋刺破酒楼,酒楼轰然倒塌,江怀玉从酒楼废墟里走出来,他擦掉霜寒剑剑上血,斜了眼废墟,骂了句,“什么玩意。”
周围围着一群妖魔等,他们盯着废墟酒楼,窃窃私语。
江怀玉抬起霜寒剑,冷笑:“看什么看,没看过?谁再骂,我今天就送他见阎王,早死早享乐。”
周围妖魔噤若寒蝉。
江怀玉见状,冷呵了声,他遮掩住伤口,换了身干净衣服,避开宫殿外重重防御和守卫,回到宫殿。
江怀玉回去时,谢眠正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不知道辱骂,不知道绝望,不知道死亡。
他单腿支起,坐在偏殿侧门看雪。
偏殿这扇侧门外不似其他侧门,推开就是亭台楼阁,这扇侧门推开后是风雪交加的峭壁,如果谁把这扇侧门当做普通侧门,踏入其中,定要摔得粉身碎骨。
寒风卷着冷雪飘到谢眠身上,谢眠背着殿内黑暗,看着茫茫飞雪。
一粒飞雪落到峭壁锋利石刃上,粉碎。
“师尊不是说买点心吗?”谢眠听到响动,鸦黑睫毛抖落飞雪,侧头朝他看来。
看来时,谢眠视线下滑,落在他空荡荡手中。“没买?”
风雪从外撒入地面,在地面铺上一层薄薄白雪。江怀玉踩着薄雪,伴着薄雪发出让人细微吱呀声,若无其事走到谢眠身侧。
“看雪伤眼,小心你眼睛。”
说完这句话,江怀玉皱起眉,用一种很嫌弃的语气,接着道:“没买,买完了。”
“是吗?”谢眠站起身,抵在他肩颈处嗅了嗅。
江怀玉哪里料到他直接凑过来嗅,这动作不像龙族,反而像狼,潜伏在灰暗雪山上,没有任何食物,饿疯的凶残恶狼,江怀玉当下往后退了点。
谢眠抬手搭在他肩上,江怀玉没退成,微寒的气息洒在皮肤上,江怀玉不适地偏头。
谢眠嗅了会,道:“有血腥味。”
江怀玉抬起手臂,自己嗅了下,没嗅到血腥味。谢眠这嗅觉未免也太敏锐。
江怀玉放下手臂,正欲说什么糊弄过去。
侧门无风自闭,谢眠径直撩起他左袖衣袖,映入眼帘的是几道爪伤。爪伤在手臂上十分刺眼,泛着血。
谢眠眸子一下子阴冷下来,他似乎明白什么,手指轻轻点在江怀玉伤口处,问:“痛吗?”
殿外寒风肆虐,江怀玉漏在外面的手臂有些冷,他缩回手臂,“不痛。”
谢眠扣住他手,径直拉到寝宫。寝宫灯光晦暗,谢眠把他拉到寝宫后,抬手去解他衣服。
江怀玉眉心一跳,忙抓他手:“只是跟一群不会说话的通缉犯打了架,没受什么伤。”江怀玉觉得没受什么伤用词不太准确,又补了句,“就只手臂上有些伤。”
晦暗火光下,谢眠压着眉眼,扳开江怀玉抓住他的手,一字一顿道:“闭嘴,让弟子看看。”
江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