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种没察觉自己亲昵的谴责自然地脱口而出。
“他”的手搭在律若削薄清丽的肩头, 等待律若的反应。
被学长捏了下耳垂,还得了个“小坏蛋”的谴责,律若脸上没什么表情, 纤长细密的银睫却低低垂了下去, 两片薄薄的唇也抿得更紧了。两弯浅浅的睫影落在灯光下落到白皙光洁的肌肤上,透出些许不愿意理人的感觉。
被欺负的小机器人也会不想理人了。
异种略微带蓝的黑眸沁出笑意。
“若若?”他含着笑喊。
律若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异种忍不住将额头抵在律若的银发上,低低直笑。笑意的震动, 透过他贴靠在律若肩头的胸腔传导进衣衫里,无比清晰。一边笑, 一边还压着音量,逗律若再应他一声。律若计算了一下再应再被笑的概率。
得出毋庸置疑的100%后,他便不肯再开口了。
结果,
异种伏在他肩头, 笑得更厉害了。
不想理学长了……律若抿住唇, 低下头, 没什么表情地将光屏划来划去。
异种低低笑着,修长冷白的手指一伸一勾,勾起了律若的下颌。在律若银睫抬起,灯光落进他水银珠似的眼眸的一刻,银翼的家主笑着亲上他的唇角。灯光照过年轻的家主俊秀的眉眼,坠进带笑的眼眸,璀璨如同宇宙星辰。
会议室讲台上, 生物科科长慷慨激昂的声音戛然而止。
啪嗒一声。
他手里的光屏投影控制器直接掉到了地上。
东西掉落的声音远不止这一道——那些刚好端起茶水的负责人,手里的杯子全掉到桌面了。
他们傻了似的地看着会议室后方, 几乎丧失了思考和反应的能力。
银翼家主好似没察觉自己做了多令人瞠目结舌的事。
好像只是单纯地觉得他的恋人很可爱, 便将一贯冷冰冰, 犹如仿生机器人的银发研究员美丽的脸勾了起来, 自然地亲了上去。
这个吻很短暂。
清隽的掌权者带着笑意的唇,在银发研究员的唇角亲昵地碰了一下,便分开了。
既不亵渎,也不轻佻。
全是不需要言语也快满溢出来的柔情。
——他是真的喜欢他。
这个念头同时划过了所有人的脑海。
自由军的军官和负责人们都听说过银翼家主对最年轻的科学天才的宠爱。但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将这份“爱”当做了大人物对情人的宠爱——也不是没有高官富豪能将一两个情人宠上天。
可等到亲眼目睹这一幕,亲眼目睹那位年轻的家主眉眼间有若星辰闪耀的温柔,他们就意识到两者的区别了——
银翼的家主喜欢律若。
不是掌权者豢养情人,不是上位者宠爱掌中物。是真的喜欢,喜欢到骨子里去了。
——————
短短一刹那,会议室不知道掉了多少根笔,摔了多少个杯子,傻了多少人。
银翼家主亲了律若一口,就将他放开了。
律若的领口被他弄得有些皱。
知道这个小机器人有点强迫症,刚把人逗了一顿的银翼家主,低头给他理起领口。
直到这个时候,会议室里的人才逐渐回过神来。
等回过神来后,看到的,就又是银翼家主给律若整理领口的一幕。
“钟柏”手指的指节很长,骨节分明,修如玉竹,清雅矜贵,却不会让人觉得文弱。更像旧纪元里被雪白袖口黑常服包裹的西西里教父们,生来就带着不动声色的权势感。他细致地将律若领口的褶痕抚平,完全不在意自己刚刚的举动给多少人带来了冲击。
而向来冷淡的律部长在他的手指拂过领口的时候,习惯性地抬了下头。
神情和平时没什么差别。
依旧是清清冷冷,像个精致的高级仿生机器人。
只是无论是刚刚任由银翼家主勾起脸庞亲吻,还是现在习惯性让银翼家主照顾,都透出了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机器人还是那个机器人……却好像,一下子从冰冷令人畏惧的人形AI,变成了依赖人类主人的机器人。
“好了。”
等银翼家主手移开后,律若就低头,继续看自己的光屏。而银翼家主虽然帮他整理好了领口,却没有将手收回去,而是搭在他肩上,垂指绕住他上衣口袋的浅银色纽扣玩……这整理和没整理有什么区别?
会议室里的自由军高层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着。
气氛比一开始松缓了许多。
银翼的家主褪去“死而复生”的神秘诡异,是个会笑着亲吻恋人的人。冷冰冰执行军事任务的律部长,是个恋人手指抵上下颌时,会顺从抬起头的安静伴侣。这个发现,莫名让一开始的排斥和戒备减轻了很多。
只是,松缓下来的同时,很多人都有些不自在。
在此之前,对律若的冷漠和排斥的态度也好,下意识没有顾忌的言语冒犯也罢。究其根源,除了对“财团”“联盟政府”的厌恶和对立,更深层也更隐晦的原因,则是他们很难将“律若”当做自己的同类——他更像一台机器、一台光脑、一段程序,而不是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活人。
谁会在意对一台光脑,一个人工系统说话的语气?
你再怎么粗鲁地冲一台光脑大吼大叫,甚至搬起石头去砸它虚拟的屏幕,等你输入指令,提出问题,它还是会照常运转,计算分析。不会因为你态度好就计算得更快,也不会因为你态度差就计算得更慢。
一台光脑……一个机器,如此而已。
谁会在意一台光脑,一个AI,被厌恶后会不会受伤呢?
然而今天,一直以来,被他们当做冷冰冰金属机器的人,忽然被发现,他似乎也是一个会被温柔喜欢的人。
“他也是被人小心爱着的”。
意识到这点后,
自由军的军官和负责人们无意识地躲避彼此的视线。
除了研究部外,自由军高层以前没几个把那个人当“同类”看待过——哪怕有些人克制住自己保持了应有的礼仪,同他说话的语气,和同“人类”交谈的语气,也始终存在着细微的差异。再礼貌,都掩盖不了那种肆无忌惮,毫不在意自己的语气会不会让对方不适的高傲和群体孤立。就像对待一个和自己不是同一个物种的无生命物体……一个机器而已,哪里需要被尊重呢?一个机器而已,哪里需要考虑他的感受呢?
人类对待异类的残忍、冷酷、暴力,程度之恐怖,简直就像“良知”这种东西,从未在人类文明中存在过一样。
可当这个“异类”再次变成他们的“同类”后,道德的负担就回来了。
变成了沉甸甸的,石头一样的东西。
古怪的氛围里,唯一完全没有受到这种怪异的影响,大概就是台上的生物科科长。
毕竟,他一脸“天崩地裂”。
活像——
——活像亲眼目睹自己恨不得供起来的神被亵渎了。
后勤部部长评价。
如果生物科科长能够听见后勤部部长的评价,他一定会用力点头,没错,就是这样——在研究部的人眼里,能够单秒同时运算上万混沌模型数据组的律若律部长,早已经脱离了人类的界限,迈步进了奥林匹克的神殿。他智慧、美丽、冷静、理性、无私、(得亏这个评价没有外传出去,不然绝大多数自由军成员要被恶心兼肉麻吐了),是研究部心目中的“科学之神”。可惜这个信仰刚刚建立没多久,就遭到了残酷的打击——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必须面对神明被他人占有的惨烈现实。
嗯……如果再仔细想想,银翼家主将律部长独占了那么多年,该亵渎的,不该亵渎的肯定都做过了。
后勤部部长不知道自己的同伴思维如此发达,别人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他直接脑补出了#神被凄惨亵渎的一百种方法#,只看着他的神情从“天崩地裂”到“如丧考妣”,最后到“微臣无能,罪该万死”的凄凄惨惨,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家伙的脑子有病程度,怎么还能再上一层楼的?
笃、笃。
微妙的气氛里,会议室长桌另一头的律茉屈指敲了敲桌面。
“新近一批的血液样本化验将在6个小时内出来。”律茉淡淡地说,整个会议室里,她是唯一一个对刚刚发生的一幕,没有任何反应的人。
她始终漠然地看着,不管律若是受到排斥,还是受到爱护,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目前,基本可以确定,上个月以来的异种潮异动与异种细菌的入侵有关,”律茉说,“人类感染异种细菌后,母巢需要用一段的时间,才能利用特殊的波频催化人体内的异种细菌,污染基因,完成异化。”
律茉点了一下终端。
会议室正中间,升起一个半幽暗的立柱。
众人的注意转移到立柱上。
立柱内出现了自由军各个基地,包括其他财团各个基地的卫星立体俯瞰图。从太空卫星传回的影响来看,70%的人类文明生存点周围,都出现了大量的异种汇聚的迹象。会议室里的军官们下意识坐直了身。
他们是军人,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自由军主基地刚刚经历过的异种围城,并不是一个偶然,而是序幕。
新的进攻大潮,很快就将袭来。
“主基地是母巢选择的一号攻击目标,”律茉切换不同的基地场景,从卫星图上看,其他基地周围的异种还没形成大潮的包围圈,“我们受到的进攻比其他地点提前了,但接下来的,其他基地陆续会受到进攻。母巢不会让人类喘息太久。”
一幅幅卫星图不断闪过,高空俯瞰,汇聚的异种潮就像星球表面深色的真菌菌落。
它们在不断扩散,并溢出腐蚀星球的孢子。
人们嗅到了这些青紫色“菌落”中携带的死亡气息,沉寂里,有人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办法检测吗?”
生物科科长摇摇头:“目前暂时……”
“有。”
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说话的人是律若。他已经看完了所有样本和数据。他看了律茉一眼,说出了一个词:
“曼达拉。”
这个词出现时,会议室陷入了死寂,自由军成员看律若的视线,仿佛他从一个有血有肉的同类,再次变成了金属构成的机器异类。
异种捕捉到了气氛的变化。
“他”缓缓侧过头,眉眼间的温柔褪去,瞳孔溢出极深的寒意。
律若却没察觉这种改变,他调出一份数据和档案,让自由军成员看目前现有的植入式微型检测器的储存量,和第三阶段战争爆发后,人类现存的工业生产能力,精准地计算:“如果放弃这两个城市,调回17基地,可以从罗比特工业区抢救回曼达拉计划的生产线……”
他的话没有说完。
异种扣住了他的手腕。
————
“砰”一声重响。
仿佛哪层的门被重重甩上的巨响吓醒了大楼里的所有人。
楼上楼下的自由军成员,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关门的动静大得活像要把整栋楼拆了一样。而且,听这声音,好像……
“好像是领袖他们开会的会议室?”一位文员迟疑地说。
淡蓝的烟雾在会议室里弥漫。
灯光被震灭了,军官们和负责人们在黑暗里不安地坐着,谁也没去开灯。昏暗里,律茉平静地靠在椅背上,漠然地侧首凝视窗外。
会议室后方空了两个座位。
————
异种带着律若往外走。“他”高而颀长的身影将律若笼罩,脸上没有一丝温和,薄冷的唇唇线笔直,现出令人悚然的戾气。冷白有力的手扣在律若的肩头,微冷的手指在律若转头时,将他的脸推回去。
律若被学长突然带离会议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略微垂着睫,跟学长往外走。
他太安静,也太听话。
手指下,青年肩骨单薄,异种停住了脚步。
“他”一言不发,脱下银灰色的西装外套,给律若披上,罩好。律若站在“他”面前,异种给他拢衣领时,清晰看见他细长微屈的银睫。
律若的银发垂在耳边,他站在原地等“学长”给自己披外套的样子,和以前在学院的银杏树下没有任何差别。异种的手指顿了顿,给他掖衣领的动作轻缓了几分。
“学长。”律若低声。
异种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戾气压在眼底。
“嗯。”“他”低哑地应了律若一声,“怎么……”异种细微地停了一下,“怎么还帮他们?”
律若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对你态度那么差,怎么还会去帮他们?”异种竭力收敛怒意,不让它们落到律若身上,“想做实验,想研究,也可以先不理他们——是他们该求你,你不答应,他们最后也要求你研究。怎么……”怎么任人欺负?
最后几个字,被异种咬在齿尖,又利又疼。
律若花了一会儿功夫,好像还是没能弄懂它的意思。
“……给你留的东西,已经不用怕他们。”异种尽量不让戾气沁进声音里,低哑地问,“怎么被人用那样的视线看着,还不知道保护自己,任由他们欺负?”
“你没教。”
异种的话忽然消失在咽喉里。
律若站在原地,他眼睫低低的,仿佛做错什么似的。反复确认后,才又轻轻重复了一遍:“你没教。”
细密的疼痛一下淹没了异种。
没教。
是的……没教……没教过他要哪怕对研究感兴趣,也不要任由人欺负。因为样本在的时候,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就没人敢这么欺负他。
异种几乎没有比这更痛恨的样本的时刻。
——你沁透了他的生活,你将他护得无微不至,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舍下他,让他独自面对整个冰冷恶意的世界,任由他在冷漠,排斥、暴力与谩辱中孤零零地活?
怎么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