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的悄无声息。
旁人一眼看过来还以为这孩子仅仅是在拥抱自己。
苏黎伸手拍了拍长笙的背,以作安慰。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后,少年许是终于抑制住了眼泪。
他慢慢地放开了苏黎,转身一语不发地端起桌上的那碗药,递到青年面前,用有些沙哑哽咽地嗓音说道:“把这个喝了吧。”
苏黎接过药水,微微蹙眉,浓黑粘稠的液体散发着难闻的苦味,他并不是很想喝,“这是什么?”
长笙道:“治疗伤口,右师说,这个喝了,你心口的伤能好得更快一些。”
难怪醒来时心口发疼,原是之前被长笙刺的那一剑造成的。
苏黎没有喝,只是问:“距离我死的那天,过了多久了?”
然而少年却有些倔强地说:“你没死。”
漆黑双目紧紧盯着苏黎,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头,红着眼眶重复一次:“云虚师父没死。”
苏黎不置可否,唇角忽然勾出一抹淡淡的笑意,道:“我不想喝药。”
“为什么?”
“苦,”他言简意赅地说出一个字,随即将药碗放回桌上,“既然这次的任务也失败了,我便得离开。”
长笙被那最后两个字刺激的不由大步上前,抓住苏黎的衣襟抬眸死死注视他的眼睛,情绪激动地吼道:“不行!”
苏黎神色平静,语调也十分平缓:“你留下我的目的是什么?因为一剑杀死我而懊悔?不甘心?或是因为愧疚,想要补偿?”
他轻笑一声,安慰道:“无需这样,长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是我引导你杀死我,也是我刻意让你憎恶我,这个世界本就是虚假的,你也不过是那家伙衍生出来的过去自我,没必要继续抓着这虚无缥缈的世界不放。”
长笙顿了顿,抓着苏黎衣襟的手也颤动了一下,“……虚无缥缈?”
那声音有些轻,“对于云虚师父你来说,这个世界……包括我,都只是虚无缥缈的吗?”
苏黎道:“除了现实世界,其他都是虚拟。所以长笙,我不可能留在这里。”
清醒却又有些残忍的言语,令少年心头如遭重击,疼的心脏痉挛。
但即便只能够从苏黎的眼中看见平淡的情绪,长笙却依旧不肯放开攥着青年衣领的手。
“既是虚假……那么此前你的一切,爱,恨,怨,解脱,都不过是为了迎合这个世界所做出的行为,对吗?”少年声音轻颤着说。
苏黎点头,“没错,都是为了任务,你也不该抓着那些虚拟的情感将自己束缚在这个世界。”
像温烨那样,回归本源,回到凌烨笙的精神本体中才是正确的。
“所以——”但长笙似乎没有听进去苏黎后面的那番话,少年忽然双目灼灼,异常认真地问向青年:“你那些所谓爱我‘母亲’的话语,其实也根本不作数是么?”
“……”苏黎怔住。
他没想到长笙会突然问这么一句。
什么意思?
发掘了假情假意的自己后,开始为他的母亲鸣不平了吗?
苏黎想了想道:“……算是。”
若长笙真是因此而不甘,只需要一直往虚拟的方向引导,就可以比较容易地劝说这孩子放下那些不甘心,解开精神禁锢放自己离开。
“你记忆中的母亲父亲,其实也都是虚拟的人,在这个世界除了你我之外,都不过是一条数据而已,所以长笙你没必要抓着这些不放,”苏黎说着,指了指旁边的那碗药:“当然,那个东西对我也不起作用,因为现实世界里,我根本就没受伤。”
少年听着他平缓的话语,终于松了些手上的力道,放开苏黎的衣领。
那犹如墨玉般晶亮的黑色眼瞳静静看着他,“除你我之外,都是假的。”
长笙重复了这一句。
苏黎唇角微勾,笑着点头:“没错。”
“所以我对你来说不是假的。”长笙道。
“当然。”苏黎哄道。
少年俊美白皙的脸上还挂着刚才趴在他肩头哭时留下的泪痕,微红的眼尾衬得长笙那模样似乎又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色彩。
他忽然对苏黎露出了一抹笑。
苏黎以为他听进去了,便继续说:“既是假的,那便让我回去现实吧,等你醒来以后,我们就能再次见面了。”
“醒来以后,和你见面的我,还会是‘我’吗?”长笙笑着自嘲一句。
“怎么不会?”苏黎挑眉。
长笙却摇摇头:“过去与现在,我只是过去,这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又来了。
凌烨笙的谜语。
苏黎忍不住问:“为什么,你要将自己和凌烨笙割裂开?”
在他的认知里,只要是这个人,不管他性格如何不同,他也依旧是他自己。
“云虚师父,别走了。”
长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盯着苏黎,蓦地道出这么一句,“留下来吧,一旦你离开,就真的再也见不到我了。”
少年沉声说着,目光忽然染上几分令人脊骨发寒的暗色,“醒来后的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徒留着那些记忆,早已被迫洗刷掉一切情感的机器人而已。”
“真正爱你的我,只存在于这里。”
“苏黎,我爱你,我要用真正的自己,来爱你。”
那眼中的疯狂爱意汹涌如潮。
仿佛被压抑了好几个世纪的情感在这片虚拟的世界里肆无忌惮的狂啸而出,在一瞬间冲刷的苏黎竟是不知道作何反应!
他愣在原地,犹如五雷轰顶。
未等他再回应,眼前少年赫然踮起脚扣住他的后脑用力吻了过来!
这吻和温烨给苏黎的感觉一样,都带着一种极其具有吸引力的甜味,像是舌尖触及的美味珍馐,让人欲罢不能,只想要索取更多。
但和上个世界不一样的是,苏黎不会因为体质的原因就沉溺其中,难以控制。
他后退两步,双手想要推开长笙。
岂料在由少年主导的精神世界里,他的一切反抗似乎都被限制了。
苏黎被按在床榻之上,上空是长笙已然着魔般的双眼,他就像是锁定了猎物的猎手,用视线侵略着眼前的目标,烫的人浑身轻颤,本能的感觉到危险,却无处可逃。
“苏黎。”长笙抚上他的脸,叫着他的名字,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醒来,我很累,没有你的话,我一定会崩溃的。”
苏黎有些生气:“我现在要被你搞崩溃了!”
长笙听出他的怒意,却倔强着不肯放开,俯身一边亲吻,一边细细叙说:“你喜欢这个世界吗?武侠,江湖,纷争,若是你喜欢,我可以一直留着它,我们去云游四海,去荡涤四方,去扬州酒楼观赏烟火,去做此前约定的一切——”
“我不喜欢。”苏黎蹙紧眉头,声音冰冷,压抑了部分怒火。
没想到清醒的精神衍生体竟是比没有记忆的更难缠!
就像是当熟睡的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时候,梦境世界的所有便由他掌控。
之前温烨在最后关头清醒了,现在又轮到长笙。
清醒梦固然有意思,但对于苏黎这种外来者来说,却是个超级大的麻烦。
长笙眸光暗淡了一瞬,“就算如此,我也不会让你走。”
他再度说:“我爱你,苏黎。”
青年嗤笑一声,“开什么玩笑……”
苏黎抬脚狠狠踢在长笙腹部,少年吃痛地蹙紧眉头,发出一声闷哼。
“你竟然没有屏蔽自己的痛觉?”苏黎略感意外,他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道,长笙疼的眼眶似乎又红了几分。
“……没有。”少年声音里多了些许颤色,“我知道强留下你一定会惹你生气,如果让我痛能够供你发泄怒火,心里舒服,我便不在乎这些身体上的伤痛。”
潜意思就是——可以随意折磨他的身体。
苏黎坐起身,冷冷盯着床前捂着腹部的俊美少年。
长笙红着眼睛,似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有些可怜地看向苏黎,委屈地说道:“云虚师父,我好疼。”
苏黎嘲讽他:“你还委屈上了?”
长笙摇头:“我知道是我该受的。”
“装可怜我也不会心疼你,”苏黎道:“让我离开,就算你永远困住我,我也不会像你爱我一样对你起任何心思。”
“……”长笙身躯颤了一瞬,而后默默地放下了手。
“苏黎。”他轻声说着,那言语间的意思却倔强无比:“我绝对不会让你走的。”
*
苏黎知道,长笙可不是温烨。
明明更为偏执可怕的是温烨,但那小子会在清醒后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放自己离开。
当然,虽然是放了,可放的苏黎脸色极其难看。
直接在现实世界怒吃了一整块蛋糕。
并将些许火气带到了长笙的身上。
此前苏黎对长笙的印像便是偶尔任性,却一切可以商量,总体来说听话,从不会两面三刀,爱憎分明。
结果没想到这家伙在清醒以后就开始发疯了。
犟得跟头驴一样,不管是苏黎的言语刺激,还是肢体殴打,他都承受了下来,倔强地不肯放他走。
落霞谷的夕阳很美。
苏黎心口的伤还没好,他垂眸盯着心上的疤痕,在又一次长笙端来药物的时候忍不住道:“既然你已经可以操控精神世界,为什么不直接让它好起来?”
长笙却难过地说:“只有我对你亲手造成的伤,是我无论如何都抹不掉的。”
它的存在时刻折磨着少年,无比清晰地提醒他曾经向苏黎刺出过一剑。
“我不会喝的。”苏黎冷冷道。
那种苦东西,他这辈子都不会碰一下。
“不苦。”长笙坐在床前,微笑着说:“我将它变甜了,你一定喜欢。”
苏黎不想喝,他觉得自己此前的逼格居然就这样轻易被一碗苦水给打败了。
见青年别过头理都不理,长笙叹了口气。
苏黎以为他放弃了,正要出言再嘲讽两句,却见着少年忽然喝了一口药,紧接着用力扣住自己的下巴直接渡了过来!
甜味顿时充斥唇舌间,正如长笙所说,不仅不苦,还十分甘甜,甚至比星际饮料还要好喝上百倍。
“你——”苏黎一把推开他,用手背擦拭掉唇间残留的液体,错愕道:“你干什么?!”
长笙笑道:“不管什么东西,都去尝试一下,才会知道好不好,不是吗?”
苏黎没有反驳它。
口中甜味弥漫,有些令人回味无穷,不得不说,这小子却是会捏自己软肋,对于甜食,苏黎有种天生的喜爱,蛋糕,点心,他向来不拒。
为了防止眼前小子再发疯用嘴渡过来,苏黎抢先一步端起碗将其药喝完了。
长笙有些欣喜,“尝试过后,还不错对吗?”
苏黎道:“还行。”
“那要不要试着也爱我?”
苏黎:“……”
苏黎:“这个就免了。”
*
在精神世界,永远都是夕阳景色。
苏黎联系不上印白,而长笙这家伙又不让自己离开。
他站在窗台前,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着做点心的少年,心中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觉。
过去与现在的割裂?
凌烨笙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这般?
“……喂,长笙。”苏黎忽然道:“换个世界吧。”
忙碌的少年听见他的声音,顿了顿。
“你的意思是——”长笙眸中泛出些许光,以为苏黎愿意留下来了。
苏黎微微眯眼,笑了笑:“我有个心结,你能让我解开吗?”
“是什么?”
“一件一直困扰我学生时代的烦恼,”苏黎遗憾地说:“但前提是——我要陪我在新世界的人,是凌烨笙。”
长笙站在原地。
“他只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他不会像我这样爱你的。”少年听见苏黎不要自己,忍不住喃喃道。
“但在我学生时代真正认识的人,只是他,也只有他。”苏黎道。
“……”
许久,长笙才轻轻点头,答应道:“……好。”
只要苏黎愿意留下来,即便他想要见的人,是已经割裂的自我,似乎,也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