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诺陡然一惊:“陛下的意思是说柳妃娘娘要害我?可是这,这……这有什么证据呢?”
“没有证据,”永昭帝冷哼一声,“要是让朕找到证据,敢害你的人已经死了,这点你大可放心。其实也未必是她,”他胡乱一挥手,“宫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不懂,总之这件事有些蹊跷,不管她到底做没做什么,是被人陷害也好,还是单纯巧合也罢,至少也有疏漏之责。你差点连小命都丢了,朕才罚她这一点点,她分毫不冤。”
苏诺又想起那块泛着茶香味的水晶玫瑰糕,要真是那块糕点的问题,又会是谁做的呢?他还是觉得不太像柳妃娘娘,一是在自己宫里做这种事太明显了,而且要是当天他真就那么死了,以皇帝陛下爱迁怒的脾气,她肯定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二是柳妃娘娘一向与世无争,苏诺自认更没有什么妨碍到她的地方,她冒这么大险暗算自己,又能得什么好处?
见苏诺脸上明显有怀疑之色,永昭帝叹息一声:“诺诺,其实这件事不明不白地混过去,朕也不甘心。朕不是不能把什么都追根究底,只是这宫墙之内尔虞我诈,人人各怀鬼胎,有时候过分纠缠于真相而迟疑不决比糊里糊涂更加可怕,越是求真心切越有可能被某些另有目的之人利用。诺诺,你不会怪朕吧?”
永昭帝这些话背后的道理,苏诺多少也是能够明白的,其实永昭帝多半也不相信柳妃本人会用这种拙劣的手段谋害苏诺,至于真相如何,是否受人陷害,陷害者是谁,有何动机,背后又是哪方势力,这些问题真要追查起来必然旷日持久,眼下又线索渺茫,种种似是而非,所以他宁可采取一刀切的方式,把柳妃身边的人一把都清理了,先图个干净再说。
倘若柳妃真是被人陷害,这样一来也能把潜藏在她身边的奸细除去,算是保护了她,只要柳妃是个聪明人,应该对皇帝感恩戴德才对。
同时,这样干脆利落的处置又何尝不是在杀鸡给猴看,告诉藏在暗中的某方势力(如果真有的话),一旦真惹怒了皇帝陛下,想独善其身没那么容易,很可能遭遇无差别打击?所以,永昭帝处理问题看似简单粗暴,其实水平相当高,苏诺很佩服,只是想到皇帝陛下因为他的关系把那么多人赶出宫,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清白无辜的,他还是泛起了一股罪恶感。
“诺诺知道陛下都是为了我好,”苏诺垂下头,有些丧气,“可是被赶出宫的那些宫人会怎么样呢?他们出宫之后的生计该怎么办?我觉得好像是我害了他们……”
永昭帝怔了怔,这件事他只是想到就吩咐下去了,并没有去过问那么多细节,这些细节是底下人应该自己去办妥的,以至于他一时间竟然回答不了苏诺。仔细想想,宫女还好,对多数宫女来说提前放出宫都算是恩典,但是太监大都是穷苦出身走投无路才入宫为奴的,尤其是那些入宫没多久的小太监,还没来得及在宫里混出个名堂来,平日过得就是最底层的日子,手上也不会有什么积蓄,突然被赶出宫去可不是生计无着?
永昭帝感慨极了,他的诺诺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这些他这个一国之君都没怎么多考虑过的问题。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善良的孩子!
滤镜又加厚了三尺的皇帝陛下,简直都能看见自己心肝宝贝背后扑闪的小白翅膀,是那么的纯洁无辜,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怎么会忍心伤害这么好的孩子呢?
他一方面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加倍保护好苏诺,一方面为了把他的宝贝哄高兴,决定赶紧把自己忽略已久的伟岸明君的形象捡起来。所以,他竟然也就在意起了那些以前从没放在心上的小人物。
“这件事朕已经交给王棋去办了,”永昭帝道,具体事项他的确还弄不明白,不过他知道只要自己亮出一个态度,就能决定很多人的生死,“这些人日后的安置和抚恤,朕都会让他报上来仔细斟酌。诺诺你安心就是,保证比起惯例只会多不会省。”
苏诺听见永昭帝如此郑重的承诺,像是吞了一颗定心丸,立刻安稳多了,他不是真想当什么天使把别人的苦难都揽到自己身上,他也揽不动,他不过是希望在自己好好活着的同时,每天别被太多人问候八辈祖宗就是了。他知道皇帝陛下肯过问这些小事,自然主要也是为了给他积福,于是就更为感动了。
永昭帝终于在心肝宝贝的小脸上见到了真心的笑意,一颗心暖得将要融化,这个孩子啊……他抬手揉了揉苏诺柔软的头发,不由得道:“诺诺,你真是上天赐给朕的宝贝。”
苏诺微微一怔,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熟悉。
他恍惚了一下,上辈子的时候,爸爸妈妈是不是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诺诺,你真是上天赐给爸爸妈妈的宝贝。”
当他眼见爸爸妈妈为了给他治病,倾尽全部投入到这个无底洞中的时候,他讨厌过自己,觉得自己只是个可悲的拖累,甚至不想再继续治疗下去,可是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放弃他,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他们永远都在微笑鼓励他,一遍遍提醒着他,他在他们心中有多珍贵……
来到这里之后他一直都不太敢想上辈子的事情了,尤其是一想到爸爸妈妈为他付出那么多,最后他却彻底辜负了他们的期望,丢下他们独自面对那种结果,心中就痛不堪言。
埋藏在内心最深的隐痛突然被这句话触发,此时的他有些难以自制,身子微微颤抖起来,额上也情不自禁冒出冷汗来。
“诺诺!”永昭帝大惊,“你怎么了?”
他连忙要喂苏诺吃药,却被苏诺挡住了。在刚才一瞬间的失控之后,苏诺已经回过神,尽量不让自己沉溺在痛苦之中。
因为他知道,他无法改变。
爸爸妈妈肯定也不想看见他这样的。
爱他的人总是会希望他好好活着。
永昭帝见他已经平复了许多,应该不会有大的危险,才略松半口气,但眼见他一张小脸依旧惨白,而且眸中隐隐泛着泪光,还是心疼不已。
苏诺对自己毫无征兆地这么吓人也实在不好意思:“我,我没事了,陛下不用担心……”
永昭帝无比关切地望着他:“诺诺,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朕说错什么话了?”
以皇帝陛下的眼光,自然一眼看出了苏诺对那句话的反应太不寻常。“不!”苏诺忙道,“我只是……只是……”他心情本就激荡,一时间扯不出什么像样的谎来,不知不觉说出了真话,“我想起来以前好像也听过这句话,就突然觉得难过……”
“以前?”永昭帝一愣。
“小,小时候……是母亲,要不然就是父亲,我记不清了……”
苏诺知道人对于幼时的记忆往往都会模糊,所以干脆含混一下混过去算了,反正他四岁以前都不在永昭帝身边。他因为心虚低着头,所以也就没有看到永昭帝在他提到“母亲”和“父亲”这两个词是截然不同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永昭帝轻声叹道:“大概是你父亲吧。”
这下倒让苏诺很是怔了一下。他不知道永昭帝为何如此断言。关于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父母,他穿来之后只在这副壳子的记忆里挖掘到一点模糊到影子,模糊到他根本看不清那两个人的真面目。
他困惑地抬起头,永昭帝看进他眼睛里,认真地说:“诺诺,记住,你父亲把你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苏诺心头一颤,他不知该怎样解读这句话。他现在仍然没有放弃怀疑他其实是皇帝的私生子,但是永昭帝的口气不像是在指代他自己。他一时捉摸不透,终于忍不住问:“陛下,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从小到大,永昭帝从未跟他讲过他父母的具体情况,除了偶尔会提起那个名字之外。
但是永昭帝一时沉默了,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仿佛这是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于是苏诺心里刚刚降权一点的私生子论,再次抬头了。
他装作懵懂无知,再次旁敲侧击地试着打听:“我和他像吗?”
这次永昭帝看了他一眼,很坚决地说:“不像。完全不像。”
很好,他也觉得他跟皇帝陛下根本不像,但生小孩又不是单体克隆,中间涉及到基因重组和基因突变,所以孩子不太像父母也是很正常的。
他表现出正常小孩听说自己同父亲完全不像时的那一点小失落,继续往下打听:“哪里不像呀?”
皇帝陛下到底还是见不得他不高兴,于是也不再那么吞吞吐吐了:“诺诺,朕说你不像月行,并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你看,”他掰着指头开始数,“你父亲五岁就能七步成诗;从七岁起在棋场上已经没有对手;九岁那年悄悄化名混进科场考场,结果成了大魏史上唯一一名连中三元的考生(只可惜你祖父不愿张扬,上书求先帝撤了他的名次);十岁那年他为了跟朕打赌,去翻大理寺历年的卷宗,一夜之间就理清了十几桩冤案,吓得大理寺卿重审二十年之内的全部卷宗;到十二岁的时候,他已经和当世兵法名家一起编成了迄今为止最权威的一套兵法全书(其实朕知道主要的活都是月行自己干的);十三岁那年,他戏说要给朕再争个武状元回来,朕本来不信,直到他当着朕的面跟当年的武状元单挑,然后真的赢了;还有在他十七岁那年,黄河泛滥,那时候朕刚登基不久一筹莫展,他跟朕自请去治理水患,只花了平常灾年一半的银子,可是他主持修筑的那段堤坝至今都没有再决堤过,当地人都以为有神力相助……”
苏诺目瞪口呆,眼见打开话匣子的永昭帝说着说着已经刹不住车,一只手的指头显然也不够用了。而且他还是第一次在皇帝陛下眼睛里看见这种亮晶晶的狂热眼神,感觉相当违和。
因为,他记得以前表姐在电视上看见某流量小鲜肉的时候,就是这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