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章在医院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里找着了人。
进去的时候池鸦正在水池边洗脸, 腰弯下去,因为手臂动作的牵动,单薄的脊背上不时凸起蝴蝶骨清晰的轮廓, 薄薄T恤下, 一串儿脊椎骨清晰得有些扎眼。
顾怀章站在门边皱了皱眉。
这么瘦。
青年大约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没察觉他的存在,洗完了脸也没起身,纤瘦的手撑在光明锃亮的陶瓷盆边,蝴蝶骨清晰地耸起,脑袋很深地垂着,乌黑短发有些长了,从两边垂落下去,只露出一段鼻尖到下颌秀丽优美的线条, 湿润的发尖上, 水珠子一颗一颗地坠下来。
顾怀章默默看着他, 没急着说话。
直到池鸦抬起头,余光里瞥见一道颀长的人影,顿时有点受到惊吓, 一下回过头。
“大、大哥……?”
顾怀章嗯了一声,慢吞吞过去, 站在他旁边挽了挽袖子,把手伸到龙头底下。
感应水龙头哗啦啦地淌出水来。顾怀章洗完了手,侧眸看向身边的人。
池鸦睫毛湿湿的, 更显漆黑,眼尾还有些红, 但是眼睛里头已经没有眼泪了。
和他对视两秒, 池鸦愣了愣, 才反应过来,往旁边退开一步,让出一旁墙上的纸巾盒。
顾怀章朝他走近两步,伸手取了纸巾,一边擦着手,一边垂眸看池鸦。
池鸦有点不自在地挠了挠脸颊:“我刚刚、刚刚……”
“老二混账。”顾怀章垂眸,纸巾慢慢擦过手指,“我知道。”
池鸦又愣住。
他竟然一点解释都不听,就来站在他这边么……
这种被某个人无条件信任和庇护的感觉……多久没有过了?
这一层是这所隶属顾氏旗下的私人医院贵宾病房的专属楼层,住的人很少,而且各自病房里都有独立卫生间,所以公共卫生间里几乎没有人会来。
空气很安静,只能听见隔壁开水房里热水器模糊的嗡鸣。
面前很近的地方飘来丝缕熟悉的沉香味道,眼睛底下忽然伸来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轻轻抬起来。
池鸦抬起睫毛,目光茫然。
顾怀章的指尖有些凉,垂视的目光却出乎意料的沉静宽和,注视着他,道:“被欺负了,躲起来偷偷哭?”
池鸦眨了眨眼:“我没、哭。”
真的。
他就是一时有点被吓到,慌乱无措乱了阵脚,情绪过于激动了些,发达的泪腺就又开始兢兢业业地营业了。
但他忍住了。
很多时候都挺讨厌自己这种泪失禁体质的。
被顾怀章看着,勉强被压下的情绪又开始翻滚,他想到刚刚,顾怀安竟然说喜欢他……那算是表白么?
渣攻竟然在对他表白?
池鸦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一篇渣攻贱受的狗血文,结局……不知道。
那如果结局为he呢?
如果,前不久他发烧头一天做的那个疑似为原著剧情的梦里,“池鸦”的自杀其实并没有成功呢?
那么按照渣攻贱受狗血文惯有的套路,最终必然是渣攻浪子回头,真的喜欢上贱受了!
而他……就是那个贱受。
池鸦忽然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难道他一直都在无意识地走剧情吗?!
不然要怎么解释,为什么顾怀安忽然说喜欢他?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池鸦脚下站不稳似的踉跄了下,被顾怀章扶住。
男人的目光严肃而隐含担忧:“你怎么了?”
池鸦恍惚地看了他一眼,无意识地摇头,脸色一片惨白。
他潜意识里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里的“异端”,是原有剧情中的“变数”,他不是什么纸片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自由的灵魂,但竟然……他一直都被框定在原著的主剧情中,从未挣脱过吗?!
一瞬间好像绝望铺天盖地而来,池鸦几乎出现幻觉,看见面前的世界在刹那间轰然破碎,尽数化作无边无际的纸一样的雪白,洗手台、窗户、墙上的装饰、卫生间乃至整个世界的一切事物都变作漫天飞舞的黑色字符,字符旋转盘绕,赫然化作一条长到没有尽头的锁链……
“池鸦……”
什么?
“池鸦——”
谁在叫他?
“池鸦!”男人俊美无俦的脸忽然闯进他视野,向来冷淡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的琥珀眼瞳竟然满是焦急。
他在叫他:“醒醒!你哪里不舒服?!”
是……是……
顾怀章眉头皱得很紧,附耳到池鸦嚅动的唇边。
“顾、顾……”
顾怀章脸色瞬间沉的可怕,声音很哑很沉:“你叫顾怀安?”
“顾……怀、章。”
顾怀章一怔:“什么?”
池鸦长睫交错,缝隙间露出暗淡无神的光——是在看他。
顾怀章心中狠狠一悸,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作何反应。
池鸦在叫……他的名字。
“顾,怀章……大哥。”池鸦又叫一声,“大哥……”
是,是了……如果这个世界一切都只是被设定好的程序,如果他还是被套在“池鸦”的模子里没有变,那这个人呢?这个人又该怎么解释?
这个男人……明明只是一个着墨不多、万分可恶的封建大家长角色啊!
池鸦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抬手,轻轻抚上男人近在咫尺的脸。
热的,软的,温暖的。一点也不冰。
就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是冷淡是严厉,可他不是不近人情。他会像尊重一个真正的长辈那样去尊重张妈,还会对司机道谢。
而且……对他很好。
可在原著中,这个大家长分明是最厌恶他的存在。
这怎么解释?
一个人,有温度,有温情,难道还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血肉丰满的人么?
他望向那双琥珀色的蜜糖一样的眼睛。
真……好看,为他担忧的样子更好看。
仿佛又是刹那之间,一切复归原位,白纸似的雪色褪去,卫生间的瓷砖墙壁锃明光亮,墙上的装饰依然漂亮高级,好像出了太阳,清爽的风裹着鸟啼花香从窗外吹进来,耳边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滴水在轻轻滴答。
顾怀章就在他面前。
池鸦怔怔地看着他眼睛,看了半晌,倏地一个激灵。
……他在干什么?!
他猛地撤手后退,却被男人条件反射般狠狠勒住了腰,冷不防身体相撞,池鸦倒抽口气,感觉男人冰冷坚硬的皮带扣硌到自己胸脯往下一点的地方。
但来不及仔细感知,勒在后腰的那只胳膊就倏然松开,改成生疏而绅士的扶住他胳膊的姿势。顾怀章声音微哑,道:“好点了?”
池鸦反应了两秒,脸皮倏地红透。
想起刚刚神志不清时都干了什么,他简直要无地自容,躲闪着视线,心虚胜过了生理的虚弱,努力让自己站稳并和男人拉开距离,结结巴巴:“好好、好点了……”
顾怀章没有松手,依然在很近的距离沉默着看他。
“大概,大概只是低、低血糖,所以……”池鸦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磕磕绊绊地编着蹩脚的借口,“所以,有点出现幻幻、幻觉了……”
“……嗯。”顾怀章看起来是信了,拎着他抬脚就走,“去查。”
池鸦:“?”
还在茫然,就已经被顾怀章抓去了一间空置的病房。顾怀章压着他肩膀叫他坐在病床上,就转身出去了。
没一会儿进来,身后就跟了位披白大褂、头发花白的医生。
医生态度很恭敬,一口一个顾总,检查也十分细致,池鸦不小心瞥到他的胸牌,被院长两个字震得懵了两秒钟。
医生询问了症状,然后对顾怀章道:“这位小先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低血糖,大约是饮酒过量,又过度熬夜导致的,也不用挂水,尽快吃点糖果、蛋糕之类的甜食就行。”
池鸦一脸懵逼。
不是,还真是低血糖啊?他这段时间明明作息很好!就昨晚喝了一次酒!熬了一回夜!
他甚至也吃了宵夜!
上一次熬夜,他高烧快四十度,这一次熬夜,直接低血糖到色令智……呸!神志不清。
这个身体就这么脆皮的吗?!
顾怀章看了他一眼,就让医生出去了,然后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他没避着他,池鸦就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听见顾怀章在叫人去买小蛋糕。
小蛋糕??
是、是买给他的吗……
池鸦还尴尬着,也不敢问,就老老实实地坐在病床上,低着头捏手指玩儿,假装没有在偷听顾怀章打电话。
打完买小蛋糕的电话,紧跟着又有电话打过来,这次应该是工作上的事情,他听见顾怀章语气变得更冷淡了,还有点严肃。
他就没再听了,自己坐着怔怔地发呆,想自己的事。
……但就是始终想不明白顾怀安是怎么会喜欢他的。
他做了什么吗?没有吧……等等。
池鸦想起什么,忽然有点心惊肉跳。
不、不会是他之前为了叫顾怀安更厌恶自己,所以做出的那些……勾引……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是他自己造的孽吧!!
池鸦一脸呆滞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但是也不对啊!难道“池鸦”以前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么?他没跟顾怀安上床,但总会想牵一牵爱人的手吧!
顾怀安之前明显很厌恶跟他肢体接触,还特意警告过他不准再找借口接近自己。
这足以说明“勾引”这事儿没有独一性,所以这个原因不成立。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总不能真的是剧情……
一想到这种可能池鸦就忍不住齿冷,下意识抬头,去看顾怀章。
顾怀章正立在窗边打电话,侧脸线条坚毅俊美,身材颀长挺拔,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插在兜里,眼皮微垂,言简意赅地传达指令,整个人透出一种上位者独有的掌控全局的漫不经心。
他似乎对别人的视线很警觉,他才看了几秒钟,顾怀章就倏然抬眸,朝他淡淡瞥过来。
池鸦触电般迅速撤回视线,瞬间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顾怀章顿了顿,就垂下眼皮,轻轻摸了下自己的脸。
池鸦不敢乱看了,继续揪着头发整理自己的思绪。
他其实是很怕麻烦的人,只要能保全自己省点争执,很多时候他都不介意随波逐流,说难听点就是株没什么骨格的野草,风往西吹,他就朝西弯弯腰,风往东吹,他就把屁股朝西。
以前父亲要赶他走,给宠爱的私生子挪位置,好吧好吧,那不给钱也可以,我只要我妈妈那把小提琴。
打工的餐馆老板指责他给客人上错了菜,包的那顿饭今天没有你的份,好吧好吧,那我正好可以早点下班,去尝尝街角那家免费试吃的新口味披萨。
所以顾怀安扣了他的钱,不准他离开,那他也可以好吧好吧,反正吃了你家的好东西,离开的事情好像也不是那么急,耐下心慢慢磨也可以。
但现在不行了。
顾怀安明摆着是一定要跟他耍流氓了,他觉得自己还没窝囊到连躺到男人的床上时还能安慰自己好吧好吧,那就躺平享受吧。
他虽然这么多年没人爱,也很想要一场可以每天吃到肉的爱情,但顾怀安?
算啦算啦,他还是赶紧卷铺盖跑路吧!
池鸦抿紧了嘴唇。低血糖的劲儿还没有过去,他的眼前时而发黑时而跳满鼓噪的黑点,心在胸膛里咚咚咚咚一个劲儿地蹦。
虚弱的脑子里很乱,Susan嘻嘻哈哈讲给他的小片段、梦里似真似幻的碎片,顾怀安的脸……都胡乱地纠缠拼凑在一起,像被猫抓散的毛线球。
池鸦指节发白,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揪得头皮发痛,换来一丝清明。
他要再试试。
看一看,究竟是剧情不可破,还是人力定胜天。
顾怀安这个人,最初因为好皮囊带给他的那点惊艳已经全没了,他现在很讨厌很讨厌他了,绝不可能……再受这个人的控制,再被他像个什么玩意儿一样恶劣地把玩。
池鸦眼睛无意识地盯着两只胳膊肘之间圈起来的小片裤子的摺痕,很慢很慢地想。
——他再试一次。
成功了,这个世界就确定是真实的,没有可怖的真相,没有谁是提线木偶,从此海阔天空,是他渴望已久的自由。
如果失败……
池鸦松开手里的头发,怔怔地望着手腕上清晰的血管,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梦里那缸粉红色的热腾腾的水。
如果失败。
一只手忽然轻轻碰了下他的头发,池鸦倏地打了个激灵,抬起头,望见顾怀章琥珀一样的眼睛。
男人收回手,语气淡淡:“吃蛋糕了。”
池鸦怔怔的,下意识去翻床头柜上的袋子,却被顾怀章在手里塞了一包未开封的湿巾:“先擦手。”
“……”池鸦蓦地笑起来。
顾怀章站在他面前,眼皮垂下来看他:“又有幻觉了?”
池鸦摇摇头,抿着嘴忍住笑,眼睛却亮亮的。
不,没有失败,不可能失败!
顾怀章看着他,池鸦也不解释,顾自笑眯眯地去擦手,顺便擦了擦额头上已经快要被风干的冷汗。
吃蛋糕的时候,顾怀章就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也不说话,也不跟他一起吃蛋糕,一条长腿翘起来,二郎腿也叫他翘得赏心悦目,两只手十指交叉,搭在膝盖上,沉默着看他。
池鸦努力屏蔽他的目光。
屏蔽失败。
只好干脆不管了,随便看吧,又不会被看掉块肉。
静默半晌,顾怀章蓦然开口:“回去收拾下东西,你就走吧。”
池鸦叼着勺子抬起头:“O.O?”
“老二跟我说他喜欢你,要追你。”顾怀章沉沉开口,顿了顿,“我允许了。”
池鸦:“?!”
什么时候的事儿??
“但现在看来,我做错了。”顾怀章眉骨略微朝下压,眼底浮出些不明显的阴戾。
他以为老二说喜欢池鸦,会给他快乐和幸福,所以应允了。
但现在看来,大错特错。
他太高估那对夫妻教养儿子的本事,也高估了老二的“喜欢”。
池鸦怔怔地望着他,嘴角还沾着一点白奶油。
顾怀章并不多说,只问他:“需要帮你找房子么?”
池鸦说:“……不。”
顾怀章眉头微动:“你有住处?”
“没有。”池鸦摇摇头,又朝着他笑起来,“不、不好意思啊大哥,我可能还得、还得在南湖、多住些日子呢。”
他曾经最想从顾家兄弟俩嘴里听到的话终于听到了,可现在他却不能走了。
或者说,他不敢走了。
顾怀安说一千句话九百九十九句都是胡扯,但他有一句说对了——他哥会揍他。
他要是离开南湖,看上去是达成目的远离顾老二了,可顾怀章又不能把顾怀安捆在家里禁足一辈子。到时天高大哥远,谁知道那个顾老二又会做出什么可恶的事情?
只有在南湖,有顾怀章这座五指山镇着,他才有机会在不危及菊花安全的保障下,叫顾老二对他彻底死心。
顾怀章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中情绪晦涩难懂:“你确定?”
“嗯嗯,确、确定。”池鸦舔掉唇角的奶油,有点羞愧地对着男人笑。
不好意思啊大哥,接下来的日子里,还请大人大量,留鸦一条狗命!
顾怀章眼神微微冷下去,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冷丢出三个字。
“随便你。”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不觉竟然通宵了……人废了,困觉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