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似睡非睡的夜晚或者极度想逃避的时刻,任喻在浩瀚的潜意识里会出现生命初始时的记忆。
狭窄、深红色的产道,无法翻身,大脑好像已经可以分辨出气味,潮湿的,腐臭的,腥膻的。
没有乳香,没有甜味,没有世人说的那么神圣可爱,生育本身就是原始的、血腥的、肮脏的。
他从没有因为被生育而感恩过孟姻,他只为她养育他而感恩,纵使刚出生的他如此丑陋,纵使这世界是如此不适合培育一个婴儿。
此刻他再一次艰难地穿过冗长的“产道”,掉进湍急的水里。
求生欲调动与生俱来的本能,他卖力地划动四肢,水流涌进鼻腔,沙砾在肺部沉淀,一层一层,变成沙漠,变成烤干的贝壳。
他在气泡里吐息,浮起来,又沉下去。
像在飞往昆明的飞机上,他做的那个梦。太一环抱他,拉扯他,诱使他下坠。
他这一生都在奋力向上,他突然想,如果就这样不再挥舞自己的四肢,不再抓住什么,又会怎么样?
会不会很舒服。像孟姻一样,舒舒服服的。所有人都觉得她很痛苦,植物人的躯体困住了她,可或许她的灵魂早就自由了,去过新加坡潜水,看她最喜欢的珊瑚,又或者去过惠灵顿,跟着那里的风,吹过广袤无垠的绿色牧场。
他也可以沉下去吧。
不想上学,可以休学一年,不想毕业,可以试试挂一门课再呆一年,不想努力了,就这样沉下去。怎么样都行。孟姻不会怪他,妈妈不会怪他。
这时候,他突然感到肩膀处收紧了,有人给予他一个推力,他听到有人说,上去,你得上去。
如同灌顶的钟声,震得天灵盖到后颈的神经一片酥麻。
他脑子里倏然一空,所有思绪都断了,只机械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浮出水面,眼前的水晕霍然明亮,金色的太阳把江面炙烤得滚烫,两岸的热带植物将硕大的深绿色叶片伸进水中,汽笛发出漫长而高亢的鸣响。
他活过来了。
剧烈的喘息带来肺部的辛辣感,他环顾四周,却没有方应理。
不知为何,他突然记起有关那个梦境的一切细节,它们一直被埋在他的潜意识里,在这一刻变得真实——骇浪、水流,还有,他找不到方应理。
他想喊方应理的名字,但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水或者沙?好像也不是。
他怕喊了,得不到回应,怕喊了,梦就会成真。
就在巨大的恐惧即将撑破胸膛的时候,距离他二十米开外的江面倏然破开,方应理钻出水面,带来活泼泼的飞溅的水幕和一道微小的彩虹。
他迎着前方,整个人被镀上一层细碎的金砂,在他的呐喊声里,江水变得驯顺而平静。
“看,中国的江轮!”
任喻觉得,虽然他在需要运气的事上常常失利,但这一次他们无疑是非常幸运的,他们恰好被路过的江轮救起,恰好江轮是中国的,恰好跟着这艘江轮他们得以回到境内。
就像方应理在那个夜晚讲述的故事,他们遇到一种最恰好的可能性让一切顺利发生。
在警局报案的时候,任喻拿出了他的针孔摄像机和录音笔,在他们逃出前,它已经录下了足够多的证据,而防水包让它们在此刻还幸运得可以正常运作。
在翻找录音笔中的存储文件时,任喻意外发现了一个并非自己录制的音频,录制时间是两天前的夜里,他们在八莫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任喻摁下播放键。
先是一段嘈杂刺耳的声音,摩擦声混合按键音。
“啊抱歉。”一个被刻意压低过的声音突然出现,好像在为自己的误操作而感到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太会用这个,现在好了。”
到这里能分辨出来了,是阿灼清清朗朗的声音。或许是他在把设备包还给他们之前,在包里找到了这个录音笔,并尝试着进行录制。
任喻的胸腔瞬间涌起巨大的酸楚,他听到他伴着背景音里一点微弱的虫鸣,继续说道:
“假如你们能听到我录下的这段话,就说明你们成功了,一想到大家都可以回家,我真的很开心。虽然当初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但其实我非常想念景洪,有时候梦到阿妈骂我怎么又脏兮兮地回家,都会觉得很幸福。不过……我可能回不去家了。”
然后是阿灼极轻的又很无奈的笑声,夹杂着长期压抑嗓音带来的浑浊的气音。
“如果我真的不在了,请帮我把这段录音交给阿闵吧。”他短暂停顿,而后郑重地清了清嗓。
“阿闵,我想说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从小到大你一直喊我阿灼哥,我也想做个好哥哥,但犯了很多错误,比如你从家里偷跑出来,和我说要跟我一起走,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你很高兴,你太雀跃以至于我放纵了、默许了,又比如我竟会愚蠢地带你来到缅北,比如有太多时刻我无能为力。也因此我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来让你的一切重新回到正轨。
“不过我想了很久,我确认这些错误里并不包括,接受并回应你的喜欢。事实上,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正确的事。”
“你也不用为我担心,阿妈说,犯了错不要紧,只要人有悔意弥补,每多努力一点,就会多被佛祖原谅一点,死后在地狱里也不会受太多苦。”
“更何况,我已经见过真正的地狱,未来全是天堂。”
“好好生活吧,像我们说好的那样。”
“再见啦,阿闵。”
音频到这里戛然而止。它被证据袋封装起来,等待有一天交到阿闵的手中,告诉他有人曾为了他的自由所做的努力,告诉他这世间哪怕最隐晦的爱意也能从石缝里开出花来,告诉他曾拥有过也将一直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并将带着它生活下去。
在芒市休整的第三天,任喻拉着方应理去夜市吃夜宵,露天小店里人很多,烟火气足,像蒸桑拿,热得人一身汗。
“12号的水煎包好了!”
吆喝声口音太重,只能依稀听出个数字12,任喻正要起来,方应理先站起身:“我去取。”
过一会他端着一个笼屉回来,像架移动的蒸汽机,热气腾起来把他的眉眼都淹没了。
任喻本就敲碗以待,等笼屉一落下,便迫不及待夹起一个放进嘴里,烫得直吸气,先入口是上面点缀的小葱和芝麻的香气,然后牙齿感受到水煎包焦酥的底,咬破以后,肉汤的汁水爆开,让每一寸舌苔都能感受到那种鲜甜。
好像只有美食能够让人暂时忘却一些沉重的东西。
酸木瓜煮鱼,泡鲁达,稀豆粉米线。美食让人前进。
墙上挂着的老旧电视机正在卖力地播报晚间新闻。画面里是中国警方协同缅甸警方对八莫市一处正要转移的电信诈骗据点实施抓捕的报道,新闻里说,涉案的中国人均有望尽快回家。
更早一点的时候,邓微之给任喻发来了消息,提到因为季风周刊的加急报道和卢银的供词,廖修明涉嫌经济犯罪已被逮捕,原来他的商业帝国并非表面上这么风光,资金短缺问题使他铤而走险,而等待他的将会是法律的审判,与此同时,欢颜地产也需要承担法律责任,履行相应的经济赔偿。
面对这些消息,任喻没有过分地喜悦和轻松,他表现得很平静,或者说,这三天来他一直都表现地很忙碌,刻意不让自己闲下来,非常热衷于带着方应理四处闲逛——
前天刚休息好,就带他去孔雀园,追着一只不开屏的白孔雀满园跑;第二天去热带雨林,还下雨,淋个通透才回来,推开浴室门刚准备洗澡又和一条草腹链蛇四目相对,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跟旅舍老板一起将蛇叉出去;晚上又跟旅舍老板娘搓麻将,幸好用花生米做的注,不然不知要亏多少。
这人玩得疯,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方应理知道,静水流深,他的内心正在经历一个惊涛骇浪的过程。
其实无论是做新闻还是做司法,每一个案子都像一出戏,他们就像演员,通读剧本,酝酿感情,他们努力代入,奋不顾身地入戏,等一切结束,那种透支感和空虚感会占据身体,他们都亟需出戏,而这个过程只能依靠自己。
“行李什么时候能到?”方应理问。他觉得他再不跟任喻说点什么的话,这个人能干饭干到背过气去。
任喻后来有给那个华裔房东发消息,让他帮忙把遗留在那边的行李寄回,快递发是发了,但毕竟要过边检,没这么快。好在重要的东西都随身在设备包里,现在不至于一穷二白。
“也就这两天吧。”任喻吃净了第一层笼屉,撤下来,露出第二层的冰糖百合蒸木瓜做饭后甜点,换勺子的时候他终于停顿了一下,“我也着急,再不来,要没内裤换了。”
“来的夜市街上好像有什么服装店。”就那种门脸很小的,外贸服装批发之类的,方应理站起身,“你继续吃,我去逛一圈。”
等任喻吃完,方应理恰好回来,手上提个袋子,很有刚从小批发市场逛回来的感觉。任喻觉得有趣,笑盈盈托着腮看他。这个人肩宽腰窄,很有些贵气,这时候跟他隐在市井里,烟熏火燎的,穿一件最普通的白短袖,拎一个廉价红色塑料袋,有点儿温驯的人夫味道。
“买好了?”
“嗯。论斤卖,随便约了一把。”
笑死了。正儿八经的方应理说起玩笑话简直好笑加倍,任喻眼睛弯起来,看方应理正要往下坐,把筷子一丢,问他:“走吧,大金塔,去不去?”
“这么晚?”
“嗯。”任喻笑起来,“就这么晚。”
作者有话说:
擦擦眼泪,后面都是涩涩甜甜
*约不是错别字,它真的念yao,一声,秤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