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州边界
两军交战有些时日,军营里乱糟糟的,没人知道他要来,宫里没说。军队的人见过林霰的也不多,但看他穿着打扮非富即贵,举手投足气质斐然,想也知道是长陵来的大官。
林霰出示腰牌表明身份,军队例行检查,随即入营通报,不多时,林霰便被请了进去。
柏遂带人巡视去了,但是英飞在。
英飞早想认识一下林霰,没成想对方先来了。
“首辅大人。”英飞为人爽朗豪气,出帐相迎,“闻名不如一见,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近来天气反复无常,林霰刚刚病过一场,身体尚未好全,讲话声还有些沙哑,他笑道:“代行首辅之职罢了,英将军抬举我了。”
当朝新任的首辅大人是个病秧子,这是三军都知道的事。
英飞请他入营,没什么好招待的,为了御寒,军队常备烈酒,连口热水都没有。
英飞现场烧点,也没什么好茶,都是些碎茶沫,怕林霰喝不惯。
林霰说:“将军不用麻烦,我喝什么都行。”
英飞把水递给林霰:“大人怎么突然到这来了?”
“前些日子病了,在府上待的烦闷,想出来散散心。”
“恐怕不止是散心吧。”英飞十六岁入伍,今年是第二十五个年头,曾在霍城手下干过,可以说经验十分丰富。虽然今天才跟林霰头一回见面,但这段时间没少收到对方的信,原以为没上过战场的文官只会纸上谈兵,后来发现是自己狭隘了,甚至一度怀疑林霰是不是也带过兵,“西南军在这儿停了十天了,大人是想来推一把?”
林霰低头吹了吹飘在水上的碎茶叶:“将军屯兵于此,有意不战,是在等吴东断粮,自乱阵脚。”
英飞爽快地答:“不错。”
“如今吴东境内粮食抬价,百姓日夜恐慌,群情激奋,听闻吴东几州知府又联合起来堵在吴东王门口闹事呢。”林霰抿了一口热茶,微微抬眼,“将军在等的好时机已经到了。”
英飞面露不解,笑道:“既然如此,大人此行目的为何?”
林霰抱起在脚边打滚的猫,浑然不在意它的小泥爪子弄脏了自己的衣服:“说了,我来散散心,顺便给大人带个信。”
“什么?”
林霰给七福顺毛,一边说:“晏清王有旨,现在归降者,朝廷既往不咎。”
符尘将一封装着晏清王旨意的盒子呈了上来。
英飞接过,这道旨意来的正是时候。
吴东六州除了赵祁鄯,没人有必要为了个作乱的皇子跟朝廷过不去。之前他们跟着吴东王造反,原以为是有保障,没想到搞的自己辖地民不聊生,再这样下去,只怕是另一个泉州。
可事到如今,他们骑虎难下,吴东六州是一体的,朝廷已经记了赵祁鄯一笔,那就相当于记了六州一笔,这时朝廷来个旨意,说只要你现在悔改,皇室既往不咎。这无疑是给本就对吴东王的做法心生怨愤的知府们一个台阶,此时再不下,难道真要等着大军压境,将他们送回长陵砍头吗?
晏清王赦罪的旨令传到吴东的时候,河长明正在院子里弹琴。
他来吴东才一个月,肉眼可见的瘦了。
那日赵珩来过之后,河长明大病一场,他皮肤细嫩爱留痕迹,脖颈间的指印至今还未完全消除。
河长明那一病,不仅将赵珩吓了一跳,也将谢逸吓个半死。
天知道他前脚刚走,河长明差点就小命不保。
若真是出了什么意外,他谢逸一世英名岂不毁在这个不爱讲话的小美人身上了?
从那天起,谢逸几乎是寸步不离陪在河长明身边。
河长明病的神志不清还在抗拒赵珩,赵珩没办法,担心影响河长明的病情,后来便不怎么来了,倒给谢逸留了机会。
河长明身边不喜欢留人伺候,小院清清冷冷就他一个,谢逸便当起了下人差事,伺候喂药,晚上还负责哄睡,感觉自己像是养了个孩子。
河长明仍是那副冷淡样子,病时离不了人显得黏糊,病稍微好一点就开始烦谢逸。
谢逸脾气还算可以,耐心也够,成天嬉皮笑脸活像个弥勒佛。
河长明弹琴,他就在旁边翘着腿晒太阳,不知看的什么书,时不时笑出点声来。都说什么大俗治大雅,差不多就是这场面。
河长明按住琴弦,推了谢逸一把:“你要在这里待着就别出声。”
谢逸答应的好,没多久又开始笑。
都不知道什么书这么好笑!
河长明不想弹琴了,夹着琴要回房。
“哎,你去哪。”谢逸赶紧爬起来,结果琴,“不弹了吗,挺好听的。”
河长明懒得理他,回房间把药喝了。
就这一会儿,府上突然吵闹起来。
河长明推开窗户,见下人在院子后面跑来跑去。
他神情有些严肃,眉眼压得极冷。
谢逸探个脑袋过来:“出什么事儿了,西南军打来了?”
看形势有点像,河长明越过谢逸,这些日子头一回走出小院,揪了个人便问:“发生什么事了?”
下人慌慌张张:“西南军到城下了!吴东五州都降了朝廷!再不跑就死定了!”
王府下人迅速收拾好行囊准备逃命,好歹跟了吴东王这么多年,大难临头不护主就算了,只想着自己活命,在天家里头实在罕见。
谢逸明目张胆晃了出来,撞了河长明一下:“走吗?我带你回长陵……”
话尚未说完,河长明转过身:“你先走吧。”
“什么?”谢逸略有吃惊,那日在宫里,河长明跟着叛逃的赵珩离开,谢逸就没想通原因。这些日子还以为他是为了留在这里看着赵珩,好给林霰传信,可似乎河长明有自己的打算,“你还要跟着他?”
河长明往院子里走:“是,所以你快走吧,赵珩很快就要来了。”
“你疯了?”谢逸一把攥住河长明的胳膊,“赵珩此战必输,别告诉我你是要救他!”
“那与你无关。”
河长明甩开谢逸,径直入了院子。
小院一角整齐摆放五六个玻璃缸,玫红色的酒,尚未酿好,但想来滋味应当不错。
一旁的架子上搭着竹筛,里面铺着梅花花瓣,趁这几日阳光好,已经晒干了。
河长明取出一个绣着星月的荷包,用花瓣将它塞满。
谢逸追着他来来去去:“我说真的,赵珩上回发疯就差点将你掐死,你跟着他是嫌命长吗?”
河长明不为所动,荷包被撑的鼓起来,他拉起两头的细绳将口封好,凑近了闻一闻,很香。
谢逸逮住他的手腕:“跟我走。”
“谢逸。”河长明拉了他一下。
河长明没怎么给过谢逸好脸色,这声名字喊得却不如过去冷淡。
谢逸心头一跳。
河长明说:“我有必须留下的理由,这件事楼主拦不了我,你也拦不了,除非你想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谢逸多好的脾气这会儿都要上火:“你威胁我?”
“不是。”河长明捏了捏手里的荷包,垂下眼睛看着谢逸的手,“谢谢你陪了我这些日子,我很感激,这是谢礼。”
盛花瓣的荷包轻若无物,谢逸用力攥着,气笑了:“才这么点东西就想打发我?”
河长明无所谓道:“长明身无长物,你若要就留下,不要就扔掉,都可以。”
“你……”
院外的脚步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
河长明收回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去找楼主吧,替我跟他说一声,长明感谢他多年照顾,往后……”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一下:“没有往后了。”
说完,河长明从谢逸身边走了过去。
谢逸猛地抬起手,眼看就要将河长明敲晕。
河长明手中银光一闪,一根发簪就抵在脖颈间。他冷冷地说:“你走不走?”
谢逸举到身前的手逐渐僵硬。
赵珩带着人来到小院,看见二人正在对峙,大喊道:“长明!”
河长明退后一步,被赵珩带入怀里。他面不改色说:“有刺客。”
赵珩身后的人立刻包围过去。
谢逸脸色铁青,寡不敌众,他狠狠瞪了河长明一眼,越墙而走。
“不必追了!”
赵珩扳正河长明的肩膀:“你受伤了吗?”
河长明摇摇头。
赵珩拿走他手里的发簪,将自己防身的匕首塞到他腰带里:“用这个。”
河长明问:“外面怎么了?”
赵珩形容不算狼狈,也没有大难临头的样子,他摸了摸河长明的头发:“朝廷下旨今日归降大历者不降罪名,吴东五州已经停战,西南军破了东州城门,他们很快就要打到王府。”
“那我们……”
赵珩语气堪称温和:“我已与回讫取得联系,我们去北边重整旗鼓。”
河长明睁大了眼睛:“回讫?”
“此事我日后再慢慢跟你说。”赵珩拉起河长明的手,“事不宜迟,我们要尽快离开。”
“等等!”河长明往后看了一眼,“我的琴。”
“不要了。”赵珩说,“到了回讫,我给你做新的。”
·
硝烟战火弥漫全城。
赵珩又一次败走而逃,顶在前面为他争取到时间的,是他年过八十的外公。
赵珩带着河长明上了马,身边跟着十几名精锐。
他们一路狂奔离开,不走官道,一直往山路上钻。
河长明颠的想吐,筋骨都快散架。
天渐渐黑了,他们已经远离吴东,下了山,走入一条偏路。
奔袭了两个时辰,再不休息马都撑不住了,他们停在溪边歇脚。
河长明坐在溪边,赵珩接了水拿给他喝。
他们出来的太匆忙了,什么东西都没带,只随身装了一些干粮。
赵珩取了吃的,是粗粮饼,他让河长明吃一点,河长明摇摇头,说自己不饿。
赵珩便揪下一块喂到河长明嘴边:“吃一口喝一口水,太干了,等我们到了回讫便不会这么受罪了。”
河长明皱着眉头,不喜欢仍是吃了,问道:“去回讫要经过溯望原,那里镇守着靖北军,我们要怎么过去?”
“不走溯望原。”赵珩微眯起眼,“我们从雪域绕过去。”
漠阳关是连接漠北与中原的关口,通常过了漠阳关就是溯望原,再往北去就是回讫,可与溯望原毗邻的雪域却很少有人提及。雪域位于溯望原西侧,那是一片冰封千里的辽阔高原,终年覆着厚厚的积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在下雪。
人们很少提到雪域,因为那里环境太过恶劣,没有活人居住。单从路程上来说,通过雪域到回讫路途更近,可无论是大历人还是回讫人,鲜少有人会从这条路走。
过去有一句话是说,入了雪域九死一生。古往今来,成功穿行雪域活着到达回讫的不足两百人。即便活着到达对面,那人也会因风雪侵袭留下终身隐疾。
现在赵珩要去回讫,为了避开镇守在溯望原的靖北军,他竟起了要从雪域走的心思。
河长明制止道:“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雪域,王爷,不要做以卵击石的事情。”
赵珩却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今日之仇我必要找林霰血偿,大历江山我誓要从赵冉手中夺下,在那之前我绝不能死。”
河长明口中干涩:“可我会,我走不出雪域。”
“我会护着你。”赵珩对自己极有信心,他握住河长明的手,“长明,我不会再伤害你,也不会让你受伤,我们一定能安全到回讫。”
“可是王爷,你手中有什么筹码能让回讫帮我们?”
赵珩微微一顿,还是没有告诉河长明:“等我们活着出了雪域我再告诉你。”
河长明觉得很蹊跷,但赵珩不肯说,他也无从查证。
一行人在溪边稍作休息继续上路,可这一次他们并没有走多远,身后便有追兵赶到。
赵珩阴沉着脸,再次带人入山,好不容易将追兵摆脱,可只要他们一下山,立刻又有追兵追上来。
如此走了两天,赵珩一行人已经弹尽粮绝。
追兵仍然穷追不舍,赵珩分出一半人在山下做饵,剩下的跟他一起在山中穿梭。
河长明体力几近透支,他这个样子别说去雪域,连下山都够呛。
赵珩找了一座山洞,让河长明先在这里休息,跟着去山林中打些野味果腹。
就是在这个时候,赵珩遭遇了一次埋伏。
随行的精锐为了保护他,全部被杀。
赵珩万万没想到西南军动作这么快,他侥幸脱逃,回到山洞便要拉河长明走。
河长明情况很不好,但不想拖后腿,强打精神爬了起来。
赵珩于心不忍,咬咬牙,用干草枯枝将洞口堵上,抱着河长明躲在洞内,时而侧耳听取外面动静,时而留心河长明的状况。
河长明难得有温顺的时候,他靠着赵珩,手指按在他喉结上,一下一下地摸。
赵珩抓住他的手:“怎么了?”
河长明没讲话。
赵珩笑了笑:“我们像不像亡命之徒?”
河长明轻轻应了一声。
“别担心,他们找不到这里。”赵珩亲亲河长明的额头,调侃道,“你爱干净,等离开这里我带你找个镇子洗个澡,换个衣服。”
河长明说:“好。”
洞内阴冷,赵珩抱紧了他,心中有个问题盘桓很久,此刻四下安静,滋生的黑暗让赵珩慌乱,他问道:“长明,后悔跟我出来吗?”
河长明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赵珩停顿片刻,说:“其实那天,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跟我走。”
河长明抬起眼,发现这里黑的什么都看不清。
“你总是清醒冷静,下了床便跟我划清界限。”赵珩自嘲般说,“你的眼睛很漂亮,但是里面没有我,所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跟我走。”
河长明的沉默将山洞里的空寂拉长了。
好在赵珩也并没有想要他的回答,继续说:“但你既然跟了我,我就不会再放你走。”
赵珩用了很大的力气将河长明揉进怀里,他的独占欲很分明,让人觉得如果拥有不了河长明,他便要玉石俱焚。
赵珩也的确是这样说的:“长明,你可不要背叛我。否则,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他的声音带着寒意和极致的疯狂,哪怕河长明看不到赵珩的表情也依然惊得打了个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