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钤揽过少年的腰,将人拉到自己身边,水中浮力的缘故,轻飘飘的。
见小家伙畏畏缩缩的模样,他轻笑,道:“水不深,淹不着你的。”
带小家伙走到汤池另一边,这儿的水更炽烫几分,石壁似有凿孔,水流自其中喷涌。
待到走近,水流冲击肌肤的压力感骤增,力度适中,并不叫人觉得突兀。
石壁边沿还修凿了凹陷的阶梯,可以供人坐浴,喷涌热泉的孔洞位置恰好,可以按摩后腰上的几处穴位。
燕泽玉呼出一口热气,也逐渐放松下来,半靠在石壁仰头望月。
汤池东南方栽种了一片竹林,月影斑驳风声萧萧,几片竹叶枝头落下,顺风飘来,恰被辛钤接住。
骨节分明的手指捻着纤薄竹叶,翻覆之间,竹叶仿佛锐利成刃,在男人指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燕泽玉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了对方翻飞的指尖,月光莹莹。
那竹叶映着月华,明暗之间,锐时似弦上箭翎;柔时又似翩翩蝶翼。
实在美妙绝伦。
似是想到什么,辛钤玩弄竹叶的手略停顿几分。
“我似乎从未听小玉弹过那把伏羲瑶琴。”男人探究的目光落过来,善意的,仅仅只是疑惑,而无别的意思。
但尽管如此,燕泽玉还是有些局促与紧张。
大晏覆灭,战火连天,伏羲琴失而复得后,他无时无刻不期待着与伏羲琴共鸣。
可每当他指悬于琴弦之上,却是浑身僵硬,手指屈伸艰难,更别提弹奏……
他的琴技似乎随着大晏社稷的废墟一同湮灭了,牵线施咒,尽数封存。
沉吟许久,他垂眸躲开了辛钤凝望而来的眼睛,悻悻道:“许久未曾练琴,技法大多生疏,弹来怕是嘲哳难听。”
辛钤之前还特地寻了绝世孤本送他,那琴谱他看了,也尝试着弹奏过……但终究不能连贯……
辛钤听他解释后便也没再多问,只是狭长凤眸敛下,盖住了眼底闪过的多余情绪。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结,龙头泉眼的水流声哗啦,反倒衬得夜晚愈发静谧。
良久,辛钤两指夹着那片纤薄竹叶,凑到少年脸颊轻微剐蹭了一下。
燕泽玉堪堪回神,便闻耳边一阵悠扬的哨声,但似乎又与寻常哨声不大一样。
转头一瞧,辛钤正捏着那片竹叶放置于唇缝之中,吸气呼出,声调高扬,似乎穿透云层,直上云霄。
随着这声音,玄黑天幕中划过一道利落英飒的影子——
通体漆黑唯有爪子雪白的海东青自高空俯瞰而下,黑袍白靴,犹如脚踏祥云,乘风袭来。
这一幕不由得让燕泽玉回忆起第一次见这苍鹰飞驰而下的时候。
辛钤当时应该是想故意吓他,一声哨响,臂展六尺的大黑鸟朝着他面门飞速袭来。
他的确是被吓得不轻,甚至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老鹰扑死的画面……
现在想想,还真是有些好笑。
如今,他已然习惯了海东青朝他急速飞来的画面,不会再胆战心惊。
小黑懂得在适当距离减速停靠,绝不会伤到人,只是看着凶猛狠戾,其实跟他养的那只兔兔没什么区别,在主人面前都是乖顺驯良的模样。
小黑在他们头顶盘旋一阵,似是对这片蒸腾雾气的汤池不太喜欢,毕竟云雾缭绕的环境对依赖视觉的苍鹰来说太碍事。
但辛钤呼唤的哨声并未停止,燕泽玉瞧着小黑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来回盘旋的模样,竟然从中感受到一股纠结。
海东青最后还是落下来了,不情不愿挑了一块尚未被汤池中溢出的泉水沾湿的高地站着。
硕大羽翅抖抖擞擞收回贴在身侧,海东青大大的脑袋略歪了歪,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两位主人,似乎很是疑惑。
“咕咕咕咕?”
辛钤动作极快地,弹指之间扫去一捧热水。
‘哗啦——’
海东青方才站定的高地刹那间也湿透了。
好在小黑反应敏捷,振翅腾空,这才躲过了变为落汤鸡的下场,但飞溅而起的泉水仍旧沾湿了它翅膀的羽翼,颇为恼怒地咕咕叫了两声。
燕泽玉盯着瞧了半晌,终究没忍住,笑出声来。
“噗嗤——”一声在寂夜中格外清晰,嘲笑似的。
辛钤与小黑一同转头朝他望来,动作出奇一致,燕泽玉嘴角又上扬几分。
一年以前,他根本不会想象到,辛钤这样冷峻如雪、清冽如水的高高在上的男人,会在他面前做出如此孩子气的举动。
心底有些惊奇,但更多的是隐秘的欣喜。
仿佛满身尖刺的玫瑰只为你一人收敛锋芒,荆棘丛生的荒野只为你一人清空出整洁的道路。
……
泡过温泉后浑身毛孔都像是打开了,舒展又惬意。
燕泽玉懒洋洋地斜靠在池边躺椅上,敛眸瞧着正旁若无人似的套衣服的男人。
剪裁得体的玄黑长袍将那身漂亮完美的腱子肉包裹遮挡住,但肌肉上覆盖的水渍并未完全擦干,湿润地与衣衫面料紧贴着。
起伏的肌肉线条因此愈发凸显,力量的美感淋漓尽致。
燕泽玉不甚明显地滚了滚喉结,在男人转身之前飞快移开视线,左右乱瞄,就是不再望向对方。
直到辛钤一步步朝他走来。
池边有许多满溢而出的泉水,辛钤神色淡淡踏水而来,涟漪点点,月华在其身后铺满。
当真配得上一句‘皑皑天上雪,皎皎云中月’。
恍若神祇的男人却在他身边微微俯身。
“穿上鞋,回家了。”
燕泽玉面前的月光被尽数挡去,他陷在男人的阴影中,眯了眯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好困哦,不想动——”是真的不想动,泡完温泉浑身都软乎乎的,困顿找上门来,他几乎下一刻便能入梦与周公对弈。
但燕泽玉也知道,不可能在这儿露天席地就睡,自然还得慢慢走回宫的,不过是借此跟辛钤撒撒娇罢了。
伸了个懒腰,他撑着腰杆刚要坐起来,辛钤却先他一步将旁边的履鞋提了过来。
脚踝被辛钤握住,脚掌被顺势按在了男人屈起的膝盖上。
“干嘛——?”燕泽玉语气有些别扭,尽管这不是辛钤第一次替他穿鞋,但他还是不能像适应海东青似的适应这个举动。
太羞耻了……
小巧圆润的指头在男人视线下局促地蜷了蜷,换来辛钤一声轻佻的哼笑。
“害羞什么?更……的地方都见过了,这点小打小闹也脸红?”
不说还好,辛钤开了口,燕泽玉更招架不住,脸色胀得通红,一个劲想把暴露在男人视野中的脚给收回来。
但奈何辛钤握着他脚踝的手掌铁链一般,根本不给他挣扎的余地。
红绳系着的小铃铛晃荡轻响个不停,叮铃铃、叮铃铃……
“别乱动。”这声音有些严厉,燕泽玉下意识停了动作。
辛钤板着脸为他穿好裹袜和履鞋,起身将人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见一切妥当,直接一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一时不察,差点被骤然失重的感觉吓得心脏停跳,燕泽玉的困顿散去大半,撇撇嘴,伸手搂紧男人的脖子。
戳戳对方硬邦邦的胸膛,他小声嘟囔道:“真生气了?”
辛钤沉默不语,棱角分明的下颚线略显紧绷。
瞧见对方神色,燕泽玉心中泛起嘀咕,片刻后又戳戳男人心口,默默道:“你、你怎么不说话?”
被戳了两次,辛钤终是停下脚步,似有些许无奈,“小祖宗现在不困了?”
傻笑一声,燕泽玉勾住男人脖颈往下压,仰头蜻蜓点水地亲上男人下巴。
“你抱我之前也不说一声,被吓醒了。”
不知不觉,辛钤已经抱着他走到后山外的宽敞宫道上,男人闻言神色一顿,挑眉将怀里的小家伙给放了下去。
燕泽玉站定后抬眸,望着男人迟缓地眨眨眼,大概意思是疑惑为什么又不抱回去了。
原本自己走回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儿,他也不至于娇贵至此。
但享受过来自太子殿下的舒适服务后,再要他自己走回去,就有些落差了。
辛钤不疾不徐地勾了勾唇,视线在少年微微抿紧的唇瓣略过,又划过对方半垂着的似有失落的眸子。
并未急着哄人,反倒是刻意等了半盏茶的时间,辛钤才曲指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子,戏谑道:
“上来,背你回去。”
燕泽玉愣了半晌,还是选择趴上那宽厚的背膀。
辛钤微微侧头觑了他一眼,“抱稳。”说罢,便托住大腿,往上颠了颠。
说实话,他儿时爬上过许多人的背膀。
无论是父皇,还是大哥,或者叶涟哥哥,都背过他。
但长大以后,很少再有这样的体验。
辛钤的后背很宽阔,托住他的手臂遒劲有力,他双手搭在男人肩膀,环住男人的脖颈。
顺着这个角度看过去,透过男人并未严谨扣好的胸前衣襟,若隐若现的鼓鼓胸肌……
除此之外,还有随着走路摩擦而隐约将要掉出来的红绳系着的骨哨。
即便坦诚相待时看过多次,他仍旧对这枚骨哨颇有些敬畏。
是的,敬畏。
这是辛钤那道贯穿胸膛的伤疤的由来,是辛钤亲自提刀剜骨九死一生的劫难,是辛钤身体的一部分……
他对这枚骨哨的情感很复杂,说不上来饱含着什么,但唯一能肯定的是,敬畏绝对占据大部分。
所以在瞧见骨哨即将从衣襟领口掉出来的时候,他收起所有旖旎心思,近乎虔诚地将那枚骨哨往衣领内拢了拢。
辛钤陡然顿住脚步,片刻停顿让燕泽玉回神,讪讪地缩了缩手。
“那个……它快要掉出来……我才……”他结结巴巴解释道。
“无事。”辛钤微微偏头看他,眼底情绪翻涌得很复杂。
没待燕泽玉看清那双狭长眸子中的情绪到底为何,男人已经重新回过头了。
思忖半晌,燕泽玉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有些犯困。
辛钤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晃悠悠的,燕泽玉眼皮越发沉重。
终究是没抵挡住睡意侵扰,燕泽玉埋头在对方肩膀上蹭蹭,嘟囔了句‘别摔了我’之后便趴着后阖上了眼。
平缓绵长的呼吸声自身后传来,少年轻柔但炽热的鼻息洒落在辛钤肩颈边。
略有些痒。
无奈地笑了笑,辛钤垂眸看着那被少年拢入衣领中的骨哨,眉宇间浮上一抹愁绪。
他想起昨日白天与叶涟商讨的内容,眼底晦暗的雾气逐渐散开,余下一片清明。
一步步走着,身后是熟睡的少年。
他叹了口气,轻道:“放心,摔不了你。”
作者有话说:
呜,是谁生日还在赶长佩榜单任务 终于写完啦:D 宝贝们晚安
求个生日祝福不过分吧 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