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看他妈之前,陈嘉予心情都很不好,他不喜欢医院,消毒水味道刺鼻,空中弥漫着庄严和无望。但是今天航班早到,他又贿赂有方,所以心情不错,一路哼着歌开车到了医院。可他的好心情在拿出手机的那一刹那就烟消云散了。
微信里,一个好久不联系的头像蹦出来,他其实根本不想去点开,但是看到信息内容,他不得不点开了。
是严雨。
她说:嘉,听说阿姨在三院?
她叫他单字一个字,因为两个人名字都有“雨”这个音,好几年的也是习惯了。
过来一会儿,又发来一条:我爸也在这边检查身体,想顺便探望一下阿姨。
陈嘉予瞬间烦躁。他和严雨半年多没联系了,上次还是他妈妈刚刚确诊的时候,严雨打过来个电话安慰了一下。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严雨也是被她自己的父母捧在手心里的类型,她从来也没动过心思主动关心陈嘉予的父母。如今俩人分手了,她突然要说去三院看他妈,估计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陈嘉予当然不傻,他本来就想不理得了,但是想到严雨这个人真的说风就是雨——也真的应了她爸妈给起的这个名字。他不想让严雨见到他妈,到时候再给人添堵。
他只好快速回了:打电话说吧。
五分钟之内,严雨的电话就进来了。
“怎么了?”陈嘉予招呼也没打,直接问。
严雨的语气很温和,慢声慢气地,她说:“我在三院陪我爸体检,想到你说你妈也在,就问你一下。”
陈嘉予皱了皱眉:“……严叔叔身体还好吗。”严雨虽然公主脾气,但是她爸妈都是很善良的人,尤其她爸爸是退伍的海军,挺喜欢陈嘉予的。
严雨说:“就是体检。老头还问起你了呢。”
陈嘉予不知道怎么答这事,最后还是狠下心来:“严雨。你想说什么,直接跟我说吧。我妈最近情绪不太好,我怕她受不了刺激。而且,咱俩分手都快两年了,老太太记性不好。”
为什么叫受刺激,他话外有话,严雨也不是听不出来。
最后,她说:“好吧,我就是想聊聊当年的事。”
陈嘉予叹口气,又是当年的事,他觉得他已经翻来覆去说过很多遍,两个人也都聊得差不多了:“又怎么了。”
严雨说:“你当时……是不是介意络凯源,我认识他的时候,已经跟你分手两个月了,之后半年我们才在一起的。”
陈嘉予猜了个大概其:“你跟络凯源分手了?”严雨一直不缺人追,陈嘉予发现她好像有点恋爱体质,不谈恋爱就精神空虚。眼下她来联系自己,陈嘉予一下就猜到了为什么。
严雨说:“嗯,对。”
陈嘉予说:“咱俩已经分手了,原因也不是络凯源,我也没怀疑过你俩有什么……咱们就是不合适,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严雨见说不过他,就放软了口气:“嗯,你说的对。我就是……我就是想你了,我也知道不应该给你打电话,但我就是……”她说着都要带哭腔了。她有句话她想说却没敢说——就你对我最好,别人都没你那么好。这是实话,但是说出来,就太难堪了。
陈嘉予挺难受的。他本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眼下见对方哽咽,他也不想再追究什么。毕竟分手的时候,是他提出的好聚好散,以后有需要帮助的话再找他。现在,严雨“需要帮助”了,就来找他了,似乎在对方来看是很合理的事。
最开始,严雨跟他一个公司做空乘,其实按脸来说严雨不是最漂亮的,比他更漂亮的空姐大有人在,但是严雨性格很冰山,长了一张模特脸,同事都说她很高冷,陈嘉予就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的。他追严雨追了半年多,两个人才在一起。
可是在一起以后,他发现好像严雨就变了,她经常一点小事就很苛责,在她眼里陈嘉予必须是完美男友,在外拿得出手,回家孝敬长辈,轮休时打扫卫生,在家时要做饭,下馆子要结账,飞国内线要每天回家,飞国际线要给她买化妆品。陈嘉予最开始觉得,为了她开心多做点也是应该的。他的往届恋人没有一个在分手后指责他哪里做的不够好的。后来他发现,他们的恋爱模式其实一开始就不太对,他一直一直在付出,严雨一直一直在索取。陈嘉予突然意识到,他前半辈子就在“超过期望”这件事上倾注了太多心血,他在意身边父母和伴侣的看法,他要做的比他们想要的更好。这不赖严雨,严雨只是用他自己思维的怪圈,牢牢圈住了他,且接受得心安理得。
大概是香港迫降那件事之前的一个多月,他开始发现不太对。严雨提出来结婚,陈嘉予自他们恋爱以来,第一次拒绝她。
香港之后,严雨红着眼睛又提了一次。陈嘉予第二次拒绝了她。
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他在一篇深度见闻报道里面偶然读到,经历了生死时速且幸运生还的国航416航班上的很多对情侣或恋爱中的旅客,之后很短的时间内都只有两种结局:结婚,承诺永远在一起;或者分手,生命太短暂,意识到彼此不合适,要寻找真爱。
他意识到,他和严雨是后者。
方皓和顾淳约在他家旁边吃了顿饭,最后地方还是顾淳挑的,方皓说他选择困难症。
顾淳坚持要请他,而方皓坚持AA。其实他也知道你请我是有后话的,下顿就是我请你呗。
顾淳是好心,跟他说:“那天我查了查你们行业,据说挣得不是特别多,工作还特别辛苦。”
放别人说可能就唐突了,但是顾淳很礼貌,方皓笑笑,并不介意:“嗯。一顿饭还是吃得起的。” 而且他居然挺上心,还去了解了空管是做什么的,方皓没想到。
顾淳争不过他,就让他分单了。
吃晚饭以后到了方皓家,顾淳左右看了看,然后说:“你们家挺好看的,真有人情味儿啊。”
方皓的公寓在大兴机场旁边,所以地方比较大,他这一年多也给公寓添砖加瓦的,挂了一副地图——他很喜欢地图,虽然平时工作每时每刻都在和雷达地图打交道,但是他还是看不腻。他这几个月还冲洗了一些他的黑白照片,有一个柜子放和父母、弟弟的合照,还另外有一个柜子放他收集的飞行器模型。整个家具风格是比较复古的感觉,用现在的话说是中世纪现代风,很多家具是在二手市场淘的,屋子里漫着挺温馨的气息。
顾淳看到飞行器模型,有各种各样的民航客机,觉得有点意思:“你收集这个呀。”
方浩说:“嗯,大学时候开始的。后来工作的原因,很方便收集,就越攒越多了。”
顾淳觉得新鲜,拿起一架DC-9,然后又拿起一架EMR-15:“这是客机吗?我在机场从来没见过这种小飞机。”
方皓说:“国内客流量大,基本上都是737起飞了,美国有挺多地区航线飞这种小飞机的,我还坐过一个7人客机呢,”他又指了指旁边:“你经常出差吧?这里面你应该坐过挺多的,737,747,777,787,还有空客A320,A330……”
顾淳看他专注的样子,有点被吸引住了。方皓看着飞机模型,而他看着方皓的侧脸。他按说五官不算特别惊艳,一双剑眉,单眼皮,眼尾向上,鼻子小小,嘴唇挺薄,每个地方单独看都很普通,放到一起又特别合适,很耐看舒服的长相。
他们在客厅看了半部电影,是个欧洲文艺片,绵长温柔的,带着年轻人的情欲。电影没看完,他们把下半场带回了方皓的卧室。
那天晚上,顾淳看方皓没有要留他的意思,他就告辞回家了。坐到车上的时候十一点整,顾淳叹了口气。他一直知道分寸。
方皓在窗口看着他开走,也叹了口气。他看出来了顾淳对自己有意思,但是他还并没有心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