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方皓和周其琛先打车去卢燕家看了她。她现在和赵鑫磊搬进新房了,家里面还在装修,可看得出来气氛挺温馨。经过两三天的调整,卢燕的状态好多了,虽然面容还稍显疲倦,也没化妆打扮,但是神态还挺积极。赵鑫磊念及卢燕工作的突然变故,这几天都没去公司,而是在家陪她。看方皓和周其琛来了,他才动身出门赶去公司。
两个人在她家坐着聊了两个多小时,陪她出门吃了点生煎,下午周其琛去机场接飞机了,方皓又和她一起去看了个电影。
因为得知方皓和陈嘉予的重大进展,卢燕当然乐得不讨论工作的事情,反而跟他聊了半天感情。方皓有点惊讶,因为卢燕跟昨天晚上周其琛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你和陈嘉予,互相处着处着处出了感觉,我真是毫不意外。你完全是他会喜欢的类型,你俩也确实是挺配的。”能从陈嘉予十年的好朋友嘴里听出这话,方皓觉得是受宠若惊。
他只是说:“现在才刚刚开始,感觉我们彼此也并不是百分之百和节奏……就是,还在找节奏的那个过程中吧。”
“正常,”卢燕说,“我和你磊哥也是啊,这个不着急,慢慢来。你要找他多说说话,你和他都是,别有什么事都憋心里。”
“嗯。”方皓应了一声。卢燕不仅是在工作上提携过他,在生活上也开导过他。她的话在方皓耳朵里面分量很重。
卢燕继续说:“之前微博又提出来香港迫降模拟机测试的那件事,说进场时速不必那么快,虽然没有官方说法,估计对他的影响也不小。现在出了我们浦东塔台这事儿,之后你又要吃苦了,你们……互相都照应着点。”她话说到这儿,想到方皓和周其琛搭了一班飞机来看自己,又补充道:“不过,我看你们照应得确实也挺好的。”
这话方皓只听了一半,当即问她:“什么模拟机测试的事?”
“就是上个月……”卢燕转过来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方皓明显是并不知道这件事,看起来他不怎么上微博,也没听见别的人说。她只好说:“哎,抱歉。看来你不知道。”这要放到平常,卢燕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可她最近心绪是在是太乱了,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突然被免职且一辈子干不了管制,这种变故放谁谁不得一蹶不振。
方皓也了解她情况,所以当然不会过度苛责这件事,当时只是故作轻松地说了句:“哦,没事的燕儿姐,我回去问问他。”
可他是从卢燕家里出来之后,在往机场赶的路上,他就翻出了手机。他确实没有微博,之前都是看别人转到微信的一条条单独看的,所以他特意用移动流量下载了一个。然后他搜索了香港迫降和模拟机测试几个关键词,果然找出了那条民航大V在香港迫降纪念日12月11号当天发的,所谓模拟机测试结果。虽然文章是科普类型的,也没有明文说陈嘉予和常滨的不是,但是他很清楚这样一篇文章,还有这样的测试结果肯定会让陈嘉予介意——他一个着陆灯不开的小错都能记挂两三个礼拜的人,真的有这种测试出来这种数据对他意味着什么,方皓自认为足够了解他,他太能想象了。即使是随便某大V发的,数据真实性都难以考证,但足以让人心理负担徒增的了。
那一天,就是他和陈嘉予正式确立关系那天,他以为他们两颗心亲密无间,以为他们几乎是无所不谈,陈嘉予为了他一句“你不说实情更残忍”就跟严雨打了电话说了实话,算是把严雨单方面藕断丝连的那些丝给挥刀斩断了。
可事实呢,他的世界在一边风起云涌,自己却连参与的权利都没有。之前雷雨备降天津那一次,他试图跟陈嘉予聊聊他香港的问题,他甚至说出了“你应该再找个人聊聊”这种话,陈嘉予当时比较抵触,他们就没再聊。这个话题真的太敏感了,之后的几周,方皓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跳舞,最终是在两个人年前暂别之前都没提起来。可是,没提起来的问题不代表不存在。他不知道是该因为见了卢燕一面而阴差阳错得知这事儿心焦,还是应该感谢卢燕把房间里的大象给拎出来了。
之后一周,他没主动给陈嘉予打过电话。方皓是慢节奏慢半拍的人,他觉得自己从上海回来好几天了,还是在消化陈嘉予经历了模拟机数据全网公开却整整三周对他只字未提这个事实,也在消化自己的情绪。
他微信倒是照回,微信也看不出说话的语气,他也不想让对方无端担心。可如果打了电话,方皓这种直性子的人,他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语调。他不想让陈嘉予隔着一个海在日本游玩的时候就这个问题争出个胜负来,他没那么没眼力见儿。陈嘉予也跟他说过了,去日本是他母亲最后一个愿望,这整个旅途就应该是为了他和他的家庭,不应该掺进去别的情绪。所以,有两次陈嘉予微信问他“电话聊聊?”都被方皓以各种理由推托了。
如此种种,陈嘉予那边也不是没察觉。他其实每次都是查好了共享工作日历,找方皓不在值班的时候问他要不要聊聊,但是两次被推托之后,他也隐约感觉到不对。而且,方皓回他信息的时间也变得长了些。原来会几分钟甚至秒回,现在要等一个小时。陈嘉予想不通,所以这次没提前打招呼,直接给方皓打了个电话。
忙线二十秒之后,方皓终于接起来。
陈嘉予和父母在东京的夜市上面走,但他也顾不得了,问他:“你最近……没出什么事吧?”他怕是方皓那边工作上出了什么事情,导致他封闭起来自己,对自己态度转变。
方皓说:“没事,”然后反而是让他说自己那边的事情,“你玩儿的怎么样?今天去哪了?”
陈嘉予说了两句自己这边的旅行,然后还是没放过他,他放慢了步子让陈正和曹慧在前面先走,然后低声对电话里面说:“到底怎么了,方皓,我怎么感觉你最近情绪不太对。”
方皓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以陈嘉予的心思敏感,只要一打电话,他就逃不过。
“没什么大事,你别担心我这边,就是……最近压力大。但是郭姐回来了,比起浦东,也还是好的。”他又转移话题到工作上面。不过,这也是他情绪和压力的主要来源,这样解释也不算错。
他不知道陈嘉予对这个解释有没有买账,但是听到对方低沉着声音说:“我理解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我……等我回去。”
方皓心想,这他倒是说对了,确实得等他回来,他们两个可有的聊。
后来这通电话他怎么挂的,方皓都忘记了。他太不擅长撒谎了,甚至他觉得陈嘉予早就看破了,只是碍于隔着大洋和时差和距离,不戳穿而已。
陈嘉予挂了电话,正赶上陈正拿手机给曹慧在东京的灯火辉煌底下合照。
“嘉予,给我和你妈也拍一张。”陈正招呼他过来。
拍完两人合照后,陈嘉予说:“找个人,给我们三个拍一张吧。”然后找到了一位好心的路人,他几步跨过去站在陈正和曹慧中间。快门按下,还带了闪光灯,把时光定格在这一刻。陈正身高一米八,曹慧也有一米七几,但陈嘉予个子最高,他当年再长高一厘米就考不上飞行员了——飞行员的录取身高上限是185。如今,夹在父母中间,陈嘉予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有时候,一厘米就决定了一辈子,如果不是飞行员,他会是在哪里,做什么,交什么样的朋友,爱什么样的人?
他发现,自己竟然活了二三十年,却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一种遗憾,也是一种圆满,陈嘉予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觉得心里的难受稍微缓解了一些。人生只有一条路,一个可能,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被选择了。可是,在这条路上认识了他现在的一众朋友,也认识了方皓——现在是他的男朋友,他的恋人,他的另一半。这个想法像绿色的藤蔓一样,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逐渐爬满他的心脏。
临回酒店前,他带曹慧去购物了,陈正在旁边也不说话,就给曹慧拎着购物袋子。曹慧挺开心的,买了几件东西说要给朋友带回去,就要折返的时候,陈嘉予走到一楼看到珠宝钟表店一字排开,就跟曹慧和陈正说:“稍等一下,我也买个东西。”
从走进店到刷卡结账,他统共花了不到五分钟,拿着小袋子出来的那一刻,曹慧拉过他悄悄说:“嘉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陈嘉予眯着眼睛笑了笑,然后转过头说:“不算吧,但是……”
曹慧问他:“心里有人了?”她特意躲开了陈正,因为知道陈正对陈嘉予的对象肯定会有自己的意见。
陈嘉予见只是她问,就坦言说:“嗯。”
那个粉饰太平的电话之后,方皓觉得他和陈嘉予之间的气氛好像暂时得以缓解了,他也得以全身心应付工作。这两周以来,他唯一一个感觉就是木然,木然地按规章对空域的飞机一条条发送指令,木然地分析过去写过的事故报告,木然地按照自己的百公里训练计划在每天规定的距离和项目后面打钩。上面颁布了改革方案,加班费是涨了10块钱,可是心里压力大是钱换不来的。这一周里面,他经历了两个夜班,四次大流量,一个航空器应答机故障的特情,加班费可能是赚着了两百块钱,但因为紧张和压力,去卫生间吐过两次。他觉得一天接一天重复这样的生活,压力像高墙之内筑起来的渐高的水位,指不定哪一天就要溃堤了。
这种压力也绝非他独一份。连一向乐天派且工作能力很强的楚怡柔,都因为压力大而偷偷哭了两次。第二次的时候她下班在塔台的楼底下,正赶上方皓也下了晚班,站在她旁边,一边拍着她肩膀,一边安慰她给她递纸巾。直到塔台附近的停车场里面开进来一辆奔驰,郑晓旭从驾驶座里面下来,然后大步走过来,拥抱了楚怡柔。方皓跟郑晓旭打了招呼,然后退开了半步,给他们留出了距离。
郑晓旭也只是抱了她一下,然后就很贴心地问方皓:“今天开没开车来,我们顺路送你回家吧?最近你们压力太大了。”
方皓虽然没开车来,但还是拒绝了:“谢谢晓旭,我有点东西要回办公室看一下,你们先走吧。” 他并不是非要回办公室,可他知道楚怡柔情绪不高,不想打扰两个人的独处时光。
郑晓旭看着他,又问了一句:“最近都没看着嘉哥,咱们几个年前一起吃个饭吧。”
方皓笑了笑,只是说:“嘉哥去日本了,可能赶不上。”
郑晓旭愣了一秒。楚怡柔反应过来了,悄悄拉了他的手一下。
等奔驰开走了,两个人在后视镜看方皓瘦瘦高高的身影折返走回塔台,楚怡柔这才张口,在车里面说他:“你呀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