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娅死在了自己培育的改造人手下。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用自己后来杀死的情夫和她亲手害死的那些孩子们的头脑制成芯片,这或许这是一种诡吊的纪念,又或许她设想过若有朝一日曼德拉宇宙变为现实,她便要将这些亡人都召回来,这样她就觉得自己等于洗掉了手上的血,才可以安然无忧地与小艾娃过上归隐田园的日子。
贺予他们没有闲暇多想,他们必须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主控室的程序破坏中去。
“指令已经完成百分之三十,再坚持一会儿。”
改造人屠戮了创造者,就失去了强烈的报复欲,他们陆续变得平静,在硝烟弥漫的废墟中木然游走着。那些地下室里召出来的半成品并不是他们的对手,早已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面。
百分之四十,百分之五十……
时间变成了模糊的概念,闪动在三个人眼前的只有这些仍然在飞速运算的数值。
太阳在这凝肃的气氛中逐渐西倾,光芒和热焰变得越来越黯淡。
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七十……
残阳如血,万木萧瑟,蓄势待发的夜幕中,藏着刀光剑影,只待指令完成,便将破霄而出。
百分之八十……
已经驶近曼德拉岛的海洋战舰上,卫二哥手背在腰后,站在指挥官旁边,在舰船监控室内,神情严肃地看着面前传来的画面。
巨幅作战显示屏上回传着现场的景象,同时也缓缓爬动着血红色的计数格,那示数已经逼近了百分之一百。
而时间距离预定的六点整,也已经相去不远了。
“各部注意。”总指挥拿起黑色呼机,一边向全频道发起指令,一边额头冒汗地盯着画面中的三个人,“今夜进攻,将按计划进行,各部听我指挥,准备就位。再重复一遍——”
鲜红的示数不断上攀,当最后一缕太阳的余晖葬入海潮中时……
“滴——滴——!”
如同千米冲刺撞线的那一刻,总控室全场在短暂的寂静后,传来山呼海啸般的鼓掌声!激速寒光的破坏指令全部输入成功,大屏幕上的完成度停留在了百分之一百!!
“成功了!”
战友们的振臂高呼中,总指挥高声道:“先谴队员立刻出发接应前方三位同伴!其他编队——准备发起进攻!!”
.
激速寒光的装置终于被破坏了。
亿万数值在最后就像完成了一次宇宙大爆炸,数列崩散,星空陨灭,艾娃的幻影悄无声息地在她母亲身前消失,化为点点流荧。
总控室内,忽然死一般寂静。
仿佛是不敢置信,陈慢轻声道:“结束了吗……”
谢清呈:“结束了。”
贺予却没有说话,令人意外的是,他走到了卓娅面前,看了她睁着眸子的尸身良久,忽然低下来,抬手在她死不瞑目的眼前抚过,盖上了她的眼睑。
然后他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这间已经失去了力量的总控室。
他们的最后一个任务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他们只需要等接应来驰援,将他们送回舰艇上等待大战的结果就好了。殚精竭虑了这么久,忽然所有苦难都画上了句号,这多少会令人感到不真实。
贺予走到还弥漫着硝烟气息的室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此时天色已全部擦黑,但远处海岸线已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炮火声和爆炸光焰。他知道总部的登陆已经开始,那是后续接力者的战役,已经和他们无关……
他又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侧过头望向身后。
谢清呈扶了陈慢走出来,陈慢的脚被弹片击中,血流纵横,形容可怖,单靠自己已经根本走不快路了,谢清呈不可能将他丢在那里。
贺予虽知谢清呈与陈慢没有关系了,眼神却还是微微一黯。
他想到了自己在三年前的海难时,最后也伤到了腿,那时候没有任何人搀扶他,他在气流中坠入大海,咸涩的海水一下子涌入他的伤口,哪怕是他这种感官迟钝的人,也一下子疼得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腿脚,他躺在段闻的实验室里,断肢处还有旧躯尚在的幻觉,但他挪动身子,最终只看到了那冰冷的义足——哪怕再仿真,再难被看出来,那也是假的。
他那时候喃喃着唤谢清呈的名字。
而谢清呈在山遥水远的美国,当时贺予身边,只有一个与他眼眸相似的谢离深。
他就过了那么三年。
所以这一刻他还是很嫉妒陈慢,还是觉得陈慢就是自己的威胁,没有办法,他伤怕了,看到棍子就会呜呜直叫,本能地抵御反抗。
他太缺安全感。
贺予把目光转开了,他尽量地调整自己的情绪,转移注意力,对风伯手环说道:“接总部,任务完成。”
“……”
他一怔——
“怎么没反应。”
“接总部,任务已完成。”他又说了一遍。
“……”还是没反应。
他顿觉不对,立刻调动数值,输入了几个代码,发现这里的网络居然中断了。
谢清呈:“发生了什么?”
贺予:“网络突然断了。”
陈慢道:“这会儿可能因为一下子涌入前线战斗的人太多了,指挥部应接不暇……”
贺予打断了他:“承载量都是计算过的,不可能。”
他说着扫了一眼破坏掉的总控室:“这里的信号源可能是和激速寒光总控室相关的,应该是我们把它破坏了的原因,但也不能肯定。”
顿了顿,贺予拿出手机看了一下信号:“手机也是零格信号。”
这样一来,三个人就等于忽然间和总部失去了联系,不知该去哪里和他们汇合了。而他们三个现在都各自负伤,尤其是陈慢,脚都不怎么能动,贸然行事实在太危险。
三人最终决定还是回总控室先躲起来,总部发现联系不上他们,便有很大的概率会派人来控制室附近寻找,从登陆海滩离这儿的距离来看,应该要不了太多时间。
果不其然,他们等了大约十五分钟左右后,黑漆漆的树丛里忽然出现了一道刺眼的亮光。
“轰隆隆——”
那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亮。
他们看清楚来者了。
那是一辆装甲吉普车。车上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司机,没什么存在感,副驾驶坐着的则是个约摸四十岁的穿着破梦者警服的男人,眉弓深邃,气质慵懒。谢清呈在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心里就咯噔一声,私有某根记忆的弦被拨动。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吉普停到了他们面前,警官示意司机拉刹,自己则步下车来,皮靴踩在地上震出薄薄的尘烟。
男子靠在车门上懒洋洋地点了根万宝路时,谢清呈那种熟悉感就更强了。
“久等了,我是来带你们回去的破梦者。”
然而谁知那警官说完这句后,吐了口烟圈,抬起眼眸,目光在三人脸上各自停了一下,却接着讲了一句谁也没有想到的话:“你们哪两个和我先上车?”
陈慢一怔:“先上车?什么意思?”
“大战开始了,这里信号不好,你们的风伯系统连接不畅通吧。”男人淡道,“激速寒光虽然已经被摧毁,但是半个小时内仍有数据被自动修复的可能,而且因为数据保护系统,能介入的只有之前已经使用过这设备的人。也就是说,你们三个人之中,必须有一个留在这里,处理激速寒光的收尾。”
“!!”
警官无视了他们愕然的表情,继续道:“这是总指挥的命令。”
三人谁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陈慢说:“这件事指挥部为什么没有和我们提前沟通?!”
“临时发现的问题。”男人言简意赅,“你们在输入指令时发现的。那时候不方便和你们说,否则容易乱了你们的节奏。因为这个发现太迟了,所有安排部署都没有办法重来……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决定吧,哪一位留下来?”
远处战火轰隆,头顶飞机疾掠。
谁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留守阵地是冒着死亡的风险。谁都不愿意刚刚结束完组织的任务,就要被队友所抛下……
贺予和陈慢不由自主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目光撞上,两人骤然心如明镜,竟似能把对方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
贺予内心有一处很阴暗的地方,在肆无忌惮地叫嚣着,在期盼着陈慢的死亡。他想如果陈慢死了,谢清呈身边就再没有这样一个人了,从今往后,就什么威胁都不会再有了。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是存在卑劣的地方的,陈慢心里也起了类似的念头。
而这个情景,竟突然勾起了两人的一段回忆,当年——他们俩还都很年轻,谁也没有得到谢清呈的时候,在志隆娱乐地下室的火海里,他们也面临着同样的抉择。
那时是贺予留了下来,回到了谢清呈身边,而后谢清呈第一次主动吻上了贺予……
贺予心里忽悠悠地一动。
他的想法就在这一念之间,慢慢地改变了……
他其实一点也不大方,他就想如果自己得不到谢清呈,那么最好谁也不要再沾染他的玫瑰花,最好让谢清呈一直记着他,到死也忘不了他。
可是或许是体会过了求不得忘不掉的苦楚,再看着谢清呈盲了的眼白了的发,他自以为狠得下来的心,竟又无端变得那样软弱。
他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很可笑——原来到了头,他还是最怕自己让谢清呈失望。
他最怕让谢清呈失望,最怕见谢清呈难过。
他最怕谢清呈心里恨他,最怕谢清呈在他身边,却忘不了另一个人。
贺予缓缓回过头来,目光扫过谢清呈的脸。
原来……
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在面临同样的事情时,还是会做出和当年一样的选择。
什么都没有变……
根本都没变。
电光火石之间,贺予忽地抬起了手,掌中的鲜血腥甜随着料峭夜风忽地散向了谢清呈和陈慢的方向。他以自己最强悍的血蛊之力,一字一顿地下令道:“上车!”
“!!”
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几乎不能出声,又像坠入了蛛网的蝶,被束缚着动弹不得,贺予的力量今非昔比,他没有骗他们,如果他愿意,现在的他已经可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乖乖地臣服在他脚下。
陈慢猝不及防,眼神骤然涣散,犹如牵线木偶般毫无意识地走到了吉普车旁。
谢清呈也像是承受了千钧之重,那重量压着他的灵魂,他的意识也在迅速地下沉……下沉……
贺予的精神埃博拉异能太强大了,山岳般镇压着被操控者的本心,让人依照着他的命令行事,现在哪怕连谢清呈都已不是他的对手,再不能轻易挣脱……
那个警官就靠在吉普车上,无甚表情地看着他们之间的抉择。
车门打开了,陈慢行尸走肉式的上了车,因为腿脚重伤,他最后几步走得踉踉跄跄,几乎就在他要摔倒在地时,警官扶了他一下,送他上了车。陈慢僵硬地坐下。
下一个轮到谢清呈了。
谢清呈强撑着自己衰微的身躯,想要抵抗贺予的命令,可那就像荑草抵御海啸卷起的狂风骇浪,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谢清呈的眼眸也失去了焦点,他犹如沉入了深海之中,五感都被封死了,眼前是黑沉沉的永夜。
贺予目送着他走过自己身边,与自己错肩。
然后——在最后一刻。
他内心忽然涌起极大的不甘,那不甘像剧毒蛇液一样迅速蔓延至他全身,促得他忽然喊住了这个人:“谢清呈!”
“……”谢清呈停下了脚步。
贺予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他的侧颜,那侧颜没有表情,可或许是因为鬓间的一丝白发,看上去又像是那么悲伤。
“你不许……”贺予的声音在颤抖,“你不许……”
喉结滚动。
心如火沸。
一番话不上不下,一句命令如鲠在咽。
——你以后不管怎么样,都不许和陈慢在一起,你以后不管怎么样,都不许忘记我!
说啊……
只要说了,目的就达到了,死也能瞑目了。
说啊……说啊……说啊!!!
为什么就说不出口?!
为什么就……
贺予死死盯着谢清呈的侧颜,他忽然想起谢清呈从前浮现自己面前的无数种神情——从初见,到诀别,其实除了小酒馆跳舞那次,谢清呈竟没有任何一刻是彻底放松的。
他认识了他快二十年,这个人……竟只有那一晚,在夜色中真正地展颜,松快地低头笑过。
那个命令,就像凝固的水泥,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喉间流淌出来了。
他看着他,注视着他。
像孩童时,像少年时,像爱上他和未爱他时的每分每秒那样,望着谢清呈的身影……
这三年的隐忍封闭,变态治疗,几乎已经剔除了贺予属于自己的强烈情绪,他也变得冷静、冷漠,处变不惊,可是这一刻,那封锁着他心房的堤坝像是忽然被冲开了,一种炽热的情绪迸发出来,他喉咙生涩,眼眶陡红。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他说出口的命令,就变成了:“你不许记得我。”
“谢清呈……你走吧,如果我出了事,你不许再记得我!”嗓音沙哑,他冲着他的背影喊出了最后的话语,喊出了他最用力的,倾注了他全部力量的血蛊之言,“谢清呈——你不许再记得我!!”
那嘶哑的声音在林中回荡着,悲怆而释然。
我爱你的时候是少年。
我离开你的时候是少年。
我最后送你走的时候,还是那个少年。
我希望你能记得我,因为我爱你。
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记得我,因为我深爱你。
谢清呈慢慢地往前走了一步,耳中回荡着贺予的命令,回荡着贺予的声音……
贺予的声音……
犹如一滴水落在古井中,无波无澜的眼瞳里,有了颤动的涟漪。
血蛊的力量是那么的强大,可是谢清呈的魂灵在这一刻,仿佛听到了贺予在身后泣泪,在身后一遍一遍地唤着他。那个无尽夏花丛里的孩子,那个海战船舱内孤寂哀嚎的少年,那个重逢时已然无喜无悲的青年,都在这一刻,由无数碎片汇聚成了一个身影。
他看到贺予大海深处,慢慢地下沉,向他张开手,无助地唤着他的名字。
他说,谢医生……谢清呈……
你救救我……我好疼……
你救救我……
“贺予!!”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这时陡生,人心的力量竟比世上任何一种药力的强制更悍然,那力量像奔流的火像爆溅的水,劈波斩浪地冲破了血蛊的钳制,竟带着谢清呈的意志踏浪而归!
谢清呈猛地惊醒!
贺予和那个警服男人都愣住了——若非亲眼所见,他们谁也不信,这样一个枯朽到岌岌可危的生命,竟然能有这样大的力量,竟然挣脱了三年后贺予的血蛊之力!!
谢清呈砰地关上车门,眼眸血红,大步奔到贺予身边。
那气势汹汹的样子,竟让贺予一阵如少年时面对谢医生的心慌。
“我和你说过吧……”谢清呈的嗓音带着一丝再明显不过的颤抖,又像是哽咽,“我他妈三年前就和你说过!”
贺予居然都不敢看他了:“什、什么?”
谢清呈一把搙住他的衣襟:“忘你妈呢!忘!!”
若非当着其他人的面,他几乎要和当年一样一个耳光抽过去了——“你再对我用血蛊。”谢清呈红着眼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他妈的,就让你有的好受!”
贺予哽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几乎要从谢清呈眼里看到一些他不敢确认的东西了,他……
他被谢清呈抱住了。
那么重。
那么用力。
谢清呈骂他骂得很凶狠,但贺予感到自己颈侧有温热的泪滴落。
“你别再让我回到三年前好吗贺予……我不想再回海里去。”
“你知道我昨晚是想和你说什么的……”谢清呈的声音到最后都沙哑难辨了,“你知道的。就像我他妈也知道的那样。”
我爱你是真的一定要说出口吗?
缺了那个约,就真的不知道彼此的心了吗……
我爱你于无声处。
爱你于愧疚时,爱你于常人的嘲笑中,爱你于漫长的等待里。
我爱你于遗憾,爱你于忐忑不安,爱你于不敢轻易诉,爱你于泪斑斓。
我爱你于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爱你于绝不会走,爱你于战火纷飞中的拥抱里。
我爱你于一声对不起,于等你好久,于平安就好。
于一句“贺予”。
一句“谢清呈。”
我爱你以后,一举一动都是在爱你,它藏不住,慢慢地你都会明白。
世上有人说了千遍我爱你,那是假的。
世上有人一遍我爱你也不曾说,可那是真的。
不赴约也没关系,你感受到了吗……你感受到了吗……!
贺予被谢清呈紧紧地拥抱着,他大睁着眼睛,他明白谢清呈的意思,他怔愣着,最后颤抖地抬起手,手臂在这个因为想留在自己身边,而靠着血肉之力,挣脱了他最终阶段血蛊的男人。
这个逆着风也要走到自己身边的男人。
“谢哥……”
三年前,他没有能够在海战时把手伸给他。
三年后,他抱住了要孤身赴险的那个人。
少年的身影和青年的身影在这一瞬间重叠了,贺予紧紧反抱着谢清呈,热泪终于顺着脸庞淌落。
他喃喃地说:“你抱抱我……”
“真令人感动。但你们难道是打算两个都留下来吗。”
这时候,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警官终于出声了。
“这样我会没法交差的。还是商量一下,再和我走一个吧。”
他的目光落到贺予身上:“其实也不一定会有很大的危险,半个小时后驰援就到了。这种处理装备程序上的事,我觉得还是年轻人你……”
谢清呈缓了口气,安抚了一下还没有控制住情绪的贺予:“没事的,我在这里。”
他拍了拍贺予的背,松开对方,料理完了私事,他便回过头,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贺予面前,打断了那个警官的话:“我终于想起来你是谁了。”
“……”
“二十年了,我们没人见过你,都以为你和陈黎生一样牺牲了。你是一直都在暗线里做卧底,今天才出来接应我们吗?”
他转过身,仍然泛着些红的眼睛望向了那个警官,一字一字地,报出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