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奚有一种自己正在逐步跑进一张水彩画里的感觉。

他所在的十层及下面几层都是黑白色调，安静异常，而越是靠近许鹰鸣办公室，周围的色彩越鲜艳，声音也越丰富。

当他推开顶楼的楼梯间门的一刹那，无数混乱嘈杂的声音涌入耳朵里。

分明在楼道里还听不到任何动静，可踏进走廊里后竟然还能隐约听清来自一楼大厅的凌乱脚步声，警报声充斥在整座大楼内，顶楼其余几间办公室内的人都蹲在门边，抱着头惊恐地向外看。

清晰的枪响自走廊尽头传来，许知奚能听出来这并非是单向的枪击，而是有来有回的枪战。

事发时办公室里只有许鹰鸣和楚彻两个人，看来楚彻没有忘记自己的警察身份，面对意料之中的谋杀还演了一段尽职尽责保护市长。

许知奚大步流星地跑过去。

防弹玻璃被子弹扫中，发出几声闷响，许知奚冲到门口时，窗外的飞行器已经被警署的飞行设备包围住。

飞行器摇摇欲坠，尾端冒出一缕灰烟，速度极快地下降高度，消失在窗前。

许知奚扒着门框，看到许鹰鸣仰躺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一枪从太阳穴里射入，鲜血汩汩流出，浸湿了他的衣襟。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一幕。

许鹰鸣戴着他的镜框眼镜，镜片上溅满鲜血，男人定期染黑的头发涂了发胶，此时被血液濡湿，湿答答地贴在面颊上。

他的脸部保养得很好，完全看不出年纪，皮肉紧实，有几分英俊的一张脸，此时却因深红色的血迹而显得狼狈可怖。

屋内一片狼藉，桌上的东西撒了一地，一眼望去全是书籍和各种文件。

许鹰鸣的钢笔掉落在桌子上，看起来中弹瞬间正在书写什么东西，手旁的水晶烟灰缸里躺着几堆烟灰和半截燃烧的烟头。

楚彻则站在许鹰鸣的身后，面对着落地窗，手中举着一把枪，似乎在确认飞行器已经不能再对这间屋子构成威胁。

许知奚想去翻落在地上的文件，却见楚彻回过头，凝神盯着他。

“你……”许知奚正要说话，就看到楚彻对着他举起了枪。

这个动作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利落，果决得像是准备无情地解决掉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许知奚僵在原地，大脑里正在运转的齿轮骤然崩断，他不明所以地张了张嘴，下一秒猛地瞪大了双眼。

“砰！”

许知奚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像那枚出膛的子弹一样，破开空气，裹挟着炽热，他脚下失重，一下子坠入虚无。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只来得及看清楚彻那双冰冷无光的眼睛。

许知奚的意识一片混乱，胸腔被挤压带来无尽的窒息感，拼命想要呼吸，却感受不到一丝空气，他仿佛被装在真空袋里，连声音都被过滤成一片失真的杂音。

脚下踩不到地面、抬手碰不到天空，许知奚只能感受到自己用尽全力呼吸的动作，连鼻腔都是滚烫的。

他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虚空里转了几圈，在肺里的最后一缕氧气也消耗殚尽的瞬间，他的手腕碰到了胯骨上发烫的纹身。

仿佛开启什么机关，一种强大的拉扯感攥住他，将他使劲向前拉。

色彩变形、声音扭曲，许知奚被扯着穿过层层桎梏，终于破水而出。

许知奚猛然睁开双眼，充盈的空气争先恐后地袭向他，他的手下意识地用劲扣紧按在自己脸上的吸氧面罩，深呼吸一大口。

缺氧带来的眩晕感仍未褪去，他的眼前是一片晃动的光影。

“……许医生！”

耳鸣终于消退，许知奚很缓慢地眨眨眼睛，微侧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一群人围在他床前，让他升起一种自己刚得了绝症被推出诊室的感觉。

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正紧扣着另一个人的手，楚彻正帮他固定着那只呼吸面罩，他方才在慌乱中抓在楚彻的手上，将手背都挠出了几道痕迹。

许知奚没有松开手，只是定定看着楚彻。

“许医生。”小叶从人堆里挤进来，声音仍有几分慌张，却强压着镇定，“刚刚你的身体数据直线飙到红区，状态很差，我怕A096的脑病毒会传染到你的接口，直接打开了防火墙，你没事吧？”

许知奚不答，只是盯着楚彻看。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只看到楚彻很轻地皱了皱眉，接着便动作迅速地将连接在他身上的数据线全部拔掉。

屏幕上的检测数据立刻全部变成一道横线，发出警报声。

组员们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小叶也噤声，连钱畅都没敢上前说话。

许知奚躺在床上，目光一刻也没有从楚彻的脸上挪开。

楚彻回手按灭了实验记录仪，房间里的几个亮起的摄像头灰暗下去。

实验反馈还没有进行记录，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他们用脚趾头都能看出来，楚彻和许知奚现在的状态都不太对劲。

许知奚放空了大脑，将所有的阴谋、阳谋、虚拟、真实统统抛之脑后，只有奇怪域里那个楚彻向他心脏开枪的画面在眼前不断重演。

他的目光浓重得几乎能够化为实质，楚彻却始终没有回视他，自顾自走到一旁，抬手按动机关，实验室大门滑开。

他一言不发地来到许知奚的面前，直接将他抱起来，扛在肩头转身就走。

许知奚环住他的脖子，把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用熟悉的气味和温度浇灭全部乱七八糟的混乱想法。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一路下到地下车库，楚彻拉开车门，把人放到后排。

许知奚没有松手，半晌才抬起头，他扯住楚彻的领带，声音有些哑：“你开枪了。”

楚彻挨得他很近，他垂下眼睛，不让许知奚看到那其中翻滚的后怕，低头吻了吻他的唇：“在奇怪域里面？”

“对。”许知奚不躲不闪地看他，“你对我开枪了。”

紧接着他用最平静的陈述语气又重复一遍：“你对我开枪了。”

楚彻“嗯”一声。

“这不对。”许知奚说得很慢，“奇怪域里的人，都是按照奇怪域主人对他的认知而建立的，他们的所作所为可以看做是一种行为惯性，也就是说，奇怪域里的你做什么，相当于A096眼里的你会在那样的场合做什么。”

“他觉得你会开枪杀死我。”

许知奚问：“你会吗？”

楚彻像是欲言又止，片刻后，起身绕到驾驶座，迅速系上安全带，一脚油门踩了出去：“我们回家。”

许知奚看着他的后背，直盯得眼睛泛酸，才说：“实验室不管了吗？”

驾驶座的人沉默良久，才说：“回家再说。”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

许知奚感到了不可名状的荒谬和怪异，他看着楚彻握着方向盘的手，又说：“奇怪域里的枪杀案发生在五点三十五分，这多出来的五分钟，是因为我。”

“我跟踪你，你发现了我，并且和我发生了一段对话，然后我们分别，你回到案发现场。”

“奇怪域的世界在那一刻和A096记忆里真正发生的事情产生了差别，它变成了一个被我干预后的世界，不再仅仅属于A096的记忆，于是奇怪域开启了修复，修复之后，我也不再是奇怪域里的‘许知奚’，所以你不认识我了，你对我开了枪。”

楚彻从后视镜中看他一眼。

许知奚感觉自己彻底沉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里，他有千头万绪，却被汹涌的水流卷得四处漂，怎么也揪不住思路的线头。

他知道自己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有什么呼之欲出。

“我在奇怪域里看到了很多东西。”

“许鹰鸣被杀、我被绑架、数据库失窃，其实都是一桩大案里的支线。他们想做的是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

“他们说这里是假的，是虚拟的，许鹰鸣的手里有能够去往真实世界的办法，楚彻。”

许知奚絮絮叨叨地说着，用这样的方式帮自己梳理着思路。

“这里是假的吗？”

楚彻依旧没有回答。

许知奚不再继续问下去，他似有所感，一路沉默，直至车窗外的风景变得越来越熟悉，他们回到核心区公寓群，回到了他们的家里。

楚彻不等车子停下便跳下去，拉开后排车门，像抱桃汁一样将许知奚抱起来。

他好像很急着回家。

或者说是——回到一个安全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

许知奚任由他抱着。

楚彻的发丝扫到他的脸颊，熟悉的洗发水味道萦绕在鼻间，许知奚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他们走入房门、走上楼梯，最终进入到卧室中。

卧室里，墙壁的油画、窗边的蔫花、印着灰色时钟花纹的床单。

他第一次进入A096的奇怪域时，出生地就是这间卧室。

楚彻把他放在床上，手指很轻地摸了摸他的眼睛。

许知奚直视着他，心如擂鼓。

如果他此时还连接着手术床上的那套数据检测机器，一定可以看到他再次飙升的数据。

许知奚头脑昏昏，他看着楚彻，再次问出那个问题：“这里是假的吗？”

“奇怪域里，你是唯一一个能看到我的人，楚彻，这很不对劲。”

“这里也不对劲。”

作者有话说:

有人猜对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