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重新拿起剑,我一定会杀了你。
言卿低着头,没说话,眼眸静静地看着地上遍布的碎石。它们堆积成路,让他避无可避,只能一步一步踩上去,忍受尖锐剧烈的痛。谢识衣看不到他脚下蜿蜒血迹,也看不到他苍白无措的脸。
言卿麻木地笑了下,之前藏于心中的忐忑、期待、羞涩,这一刻冷静下来。
言卿轻声说:“好啊,我等着那一天。”
走进南斗神宫,他扶着谢识衣,让他先靠在柱子上。
神宫遗址不负当年华丽,前列一尊数十米早已斑驳脱落的石像。
灰墙之下,绫罗纱幔破落堆叠。
唯一的光是挂在墙壁上早就蒙尘暗淡的夜明珠。
光芒清冷,像海上月光照深深处,照在谢识衣身上。他发黑眸也黑、唇色血红,在一众秾艳的色泽里,苍白的脸若霜雪覆盖。
谢识衣突然剧烈地咳嗽了两下。
言卿刚打算站起来,可见他胸腔起伏神色痛苦,又下意识地伸出手:“谢识衣……”他想去为谢识衣擦去唇边的血。
手腕却在空中被谢识衣握住。谢识衣阻止他靠近,用力偏头避开,发丝擦过嘴边,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和厌恶。
言卿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血液凝固,人僵硬在原地。
他知道谢识衣讨厌别人的触碰,可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谢识衣会对他露出这种厌恶的表情。
不过为什么不会呢……
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
言卿觉得有些难堪。或许也不是难堪,是迷茫。
他第一次和他魂魄离体,以真身站在他面前,想过很多让彼此不尴尬的开场白。想都没想到,谢识衣看都没看他一眼。
谢识衣甩开他的手,扶着石柱缓慢站起来。他发冠掉了,墨发尽数散落。白衣被染红,如血色的长河。抬手,平静地擦掉嘴边的血。
“言卿,没必要。”
言卿愣愣地半蹲在地上。
谢识衣视线遥遥落到那尊神像上,没有看他,轻声说:“你现在,要么杀了我,要么走。”
言卿手指颤抖。身上那些伤口好像现在才开始犯疼,可是他做不出在谢识衣面前表现出伤心的样子。
于是只能低着头,慢悠悠笑说:“我走哪儿去啊谢识衣,其实你这话说早了,我现在还是魂体。只要我想,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回到你的身体里,继续和你共生。”言卿无所谓:“而且我一个人,出不去沧妄海。”
谢识衣没说话,像一尊僵持的玉雕。
言卿继续露出微笑来,他全部的力气都用来让自己语气平静自然。于是根本无暇顾及表情,眼眶周围浅浅的红了一圈。
言卿:“真不容易啊谢识衣,你那么讨厌我,却还是被逼无奈和我一起呆了那么久,怪不得要问我多少年。这些年,你是不是每听我说一句话,就坚定一次杀意。”
谢识衣没理他,径直往前走。
言卿抬头,看着他的背影,笑意收敛,突然声音放轻:“谢识衣,你费劲千辛万苦,夺来离魂珠,就是为了杀我吗?”他说不下去了,沉默很久,才继续问。
“你就那么讨厌我?”
谢识衣站定。衣袍被血染深,迤逦在神殿半明半暗的光影里。
他抬眸,望向凄冷的天壁,不知道过去多久,清晰又疲惫说。
“言卿,你依仗我而生,试图夺舍我。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插足我的生活,又自以为是替我做出很多决定。你贪生怕死,刁钻虚伪。”谢识衣垂下眸,兀地轻轻一笑,安静的像是自言自语:“你见了我所有不堪的一面。是啊,你我之间……最开始不就是两看生厌的吗。”
他喃喃:“我怎能不恨你。”他受了重伤,脆弱如纸。真的厌恶到了极致,一点也不想和言卿呆在一块。忍着心头逆血,往前走。
“恨不得你从来就没出现过。”
言卿手指发颤,撑在地上缓慢站起来。
寒光森森冷冷照着漫长的石阶,似渡霜覆雪。谢识衣不曾回头。红色的衣袍随着步履消失在光暗尽头。步声很轻,一步一响,落下血色痕迹,空空洞洞漫过大殿。森然又决绝。
*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从屋顶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是十二步。
从幽绝之室东边走到西边是三十七步。
春水桃花路他没数过,不过那条路那么长,应该也有几百步吧。
在屋顶数步数,是因为要提醒蒙着眼的谢识衣什么时候可以跳下去。在幽绝之室里数步数,是因为想找点事做让谢识衣不要太无聊。
而现在,一个人在这清冷空旷的神宫遗址处。他单纯只是觉得太安静了……他需要找点事做。
“你就不好奇,他在里面做什么吗?”在谢识衣进去的不知道第几天,言卿的脑海里突然多了一道声音。
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分裂出了一个人格,后面发现不是的。这是他坠入沧妄海后,莫名其妙在脑海中多了的东西。像一团黑色的雾,不知道年龄不知道性别不知道善恶,神秘而诡异。
祂在自己身体里每次开口,声音都让言卿恶寒厌恶,这种恶心或许源自于下意识的恐惧。
祂试了很多种方式,最后选择用一个女人的声音轻轻和他对话。
“这里是南斗神宫。南斗帝君为诸神之首,若他在里面获得了传承。出来的时候一定会杀了你。”
言卿坐在废墟上,冷漠问她:“你到底是谁?”
祂微微一笑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甘心一辈子都是这样子,当个孤魂野鬼吗?”
言卿没说话。
祂说:“你看,你救了他,他还是要杀你。”
言卿说:“关你什么事。”
祂说完又笑着说:“不过我也能理解,毕竟我之于你,就像你之于他……”
我之于你。
就像你之于他。
言卿骤然心脏抽痛,表情出现裂痕,他牙关颤抖拔高声音:“闭嘴。”
祂微笑:“为什么要我闭嘴。”
“言卿,我们都是一样的可怜人啊。”祂惯会玩弄人心,笑着说:“你现在对我的心情,不就是他对你的心情?”
“我好委屈啊言卿。”祂拖长着声音,真诚又残忍地说:“我只想活下去啊,我也没打算害你,我只想帮你,想让你变强。因为我们是一体的。所以,你为什么要那么排斥我?明明我们可以当好朋友啊。”
言卿瞳孔浮现一点不受控制的血色,红得狰狞:“闭嘴!”
“如果没有我,你们根本到不了神宫遗址。说起来,我还是你的恩人。”
祂轻飘飘地微笑,残忍地落下最后一根稻草,用言卿的声音天真委屈地说。
“言卿,你就那么讨厌我?”
——你就那么讨厌我?
轰得一声,将心脏血淋淋撕开一个口。
逼得他双目赤红去看冰冷的真相。
言卿双手颤抖,呜咽一声,抱住脑袋,崩溃地弯下身来。他坐在废墟上的黑石上,瞳孔是红的,眼白也是红的。里面蕴着泪,却固执得不肯落下。
谢识衣是怎么看他的。现在,他彻彻底底理解了。
原来——厌恶是真的。恶心是真的。
所有他自以为是同甘共苦的日子。对与谢识衣来讲,都是被恶鬼寄生忍辱负重的岁月。
原来,他说的真的想杀了他,从来不是在说笑。
言卿的绝望和难过好像是祂最好的养分。魔神餍足地舔了下唇,在迷雾中走出,没有露出身形,只有一双碧绿色的眼眸,流光剔透,带着化不开的浓稠恶意。
魔神微笑:“言卿,你现在不杀了他,他之后也一定会杀了你的。”
言卿现在听不进去她的话。
他赤红着眼,愣怔地抬头,看着神殿那条长长的走廊,上面的血迹已经凝结干涸,隐入尽头的黑暗里。谢识衣走的每一步他都记得很清楚。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从神宫入口到那扇紧闭的门,一共四十一步。他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每次走着走着就出神,神游天外,忍不住去想谢识衣当时的心情。
过往的记忆太过美好。以至于言卿总在想,他们之间会不会有误会,在想等谢识衣出来后要不要好好说明白。
可现在,什么都清清楚楚了。魔神用最决绝的方法,打醒他的自欺欺人和自作多情。
祂之于他,就是他之于谢识衣。他对祂有多恶心憎恶,谢识衣就对他……
言卿一下子短促地笑出了声。
所以当时,听到他问出的那句“你就那么讨厌我?”
——谢识衣心里得有多荒谬和好笑啊。
神像垂眸,悲悯无言,看着少年蜷缩身躯,在这无尽的长夜寂静的海底,双目猩红,绝望崩溃,眼泪都流不出来。
*
一墙之隔。
“这把剑无主无名,今日传于你,给它取一个名字吧。”
谢识衣换了身红色的衣袍,他皮肤生的白,墨发三千,样貌集煞气与妖异于一身。可气质却冷得很,像是荒原大雪,凝着千山剑气。
南斗帝君早与魔神同归于尽,剩下的不过是来自上古时期,留下给后人的神识。
谢识衣在神殿中历经十方生死,才走到了这一步。
接过长剑,眉眼间也没有一丝欣喜。
南斗帝君说:“你天生琉璃心,是天地间最适合修无情道的人了。”
谢识衣垂眸道:“我知道。”
南斗帝君好奇:“你知道?那你之前怎么不修无情道?我见你经脉毁过一次。若是重来之时修无情道,现在定然不会只有元婴期。”
谢识衣手指抚摸上长剑,任由锋利的刃将指腹划破,看着鲜血直流。剑刃渡着寒光,也照应出他空寂荒芜的眼眸。
谢识衣苍白笑了下说:“嗯,以后会修了。”
南斗帝君说:“好,可想好给这把剑取什么名?”
谢识衣说:“不悔,就叫不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