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让所在的学校,种了很多石榴树。
五月份正是石榴树的花期,他的办公桌挨着窗口,每次一抬头都能看到成片娇嫩的石榴花,生机勃勃地冲他招摇着崭新旺盛的生命和美丽。
在温让眼里,这些花都蘸着血。
五号二十五号是永恒的时间折点,那是十七年前他弄丢温良的日子,自那时起,经历的每一个五月二十五,对他来说都是漫长的凌迟死刑。温让支着下巴面对那些无辜的花儿怔愣,他觉得他的四季和时间,跟常人比较起来大概都是本末倒置的,五月是他的严冬,他像苟活的蝼蚁,像嶙峋的猫狗一样,缩着尾巴,踮着脚尖儿熬过每个五月,抱着不受控制的噩梦与痛苦,咀嚼着自己的罪责熬过五月二十五,然后才是属于他的、自欺欺人的“开春了”。
他试着研究过小孩子的记忆一般都从哪个年龄开始扎根,他回想自己的记忆源头,绞死了所有的脑细胞,勉强想起第一件有印象的事也只是上幼儿园的时候,大概五岁左右,有天温父骑着自行车接他回家,他在后座上不老实,将脚后跟儿卡进了车轮里,疼得直不起腿。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后脚根儿上被医生抹了紫药水儿,现在还留着一块疤。
记忆里的画面都是上帝视角,没有时间轴,许多含混零碎的画面都交织冲撞在一起,甚至让他怀疑一些模糊如梦境般的回忆究竟有没有真实发生过。
温让总在想,温良丢的时候那么小,在他四岁的小头颅里,能记住多少事?他如果平安长大了,现在还记得自己么?哪怕记着最后自己凶他的画面也好,不然万一哪天他找到了温良,温良却什么都忘了,不愿意认他,不愿意回家,可怎么办啊。
明明小时候的温良被自己抱在怀里,软糯又粘人,是会奶声奶气喊自己“哥哥”的。
他机械地做着手上的工作,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却让他越发颓丧难过,仿佛温良真的不愿意认他,仿佛温良已经找到了似的。
竟让他有些委屈起来。
打开网页,新刷出的几条寻家启示并没有与温良条件接近的孩子。温让僵硬地点着鼠标想,如果温良不认他……
算了。哪有什么可想的。
温让困倦地将双手握拳顶在眉心,能找到就已经是要磕头拜佛的事了。
今天上午他有两节大课,第二节 课在另一栋教学楼,他赶到的时候,学生们已经熙熙攘攘坐在教室,温让对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从文件夹里取出点名册开始点名。
喊到“李子旭”的时候,底下传来的那声“到”,实在有些耳熟。
温让往声源看过去,沈既拾坐在阶梯教室的后排,镇静地看着他。
这明显是来给朋友替课了。
温让有些想笑,没有拆穿,低头继续读点名册。
学生里坐着炮友,这上课的感觉很微妙,可怎么也比第一次在教室见到沈既拾,那毫无防备地慌张要好的多。他尽量不与沈既拾对视,保持平常上课的节奏讲读课件,余光却能感受到沈既拾在这一个半小时里,一直看着自己。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这课有多感兴趣似的。
温让想起两人前几天尴尬的分别,腰部不由一阵酸痛。
“今天就先到这儿吧,下课了。”
说完这句话,学生们轰轰隆隆起身,嘈杂地离开教室,温让慢慢收拾着课件,等他关上电脑整理妥当,教室里就只剩下他和沈既拾两个人。
沈既拾双手插兜,靠在第一排桌子前看他,模样潇洒俊朗。
温让这才敢与他对视,他挑挑眉,轻声笑说:“你来给人替课,好歹也带本书装个样子吧。”
沈既拾有些不好意思,他能感觉出来温让的精神状态不好,是从骨子里透出的乏。他还在为那天惹哭温让感到愧疚,道歉的话也不好开口,本想过几天再约温让出来见面,让尴尬被时间缓冲一下,谁成想今天替其他专业的同学上个课,竟然正撞到温让。
“一起吃饭?”他想了想,问。
温让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摇头:“不行,要开会。”
“晚上呢?”
晚上……
温让盯着沈既拾挺拓的眉眼,他鼻梁高,眼窝比别人也深一些,双眼皮十分惹人怜爱,衬托得那双眼睛像湖水一样荡漾,湖水里面则潜着什么扑朔危险的湖怪,泛着天真又邪气的神采。
可这人的气质总是让人觉得莫名可靠和沉稳。
今天是五月二十五号,温让要回家吃晚饭。但他不想一个人睡觉。
“晚上我要回家陪爸妈吃饭。”温让抬脚往外走,边说:“吃完饭找你。”
沈既拾便冲他笑了,眼睛弯弯的,嘴唇也弯弯的,像是找家长讨糖,得到了满意结果的小孩子。
温让坐在会议室的凳子上了还在想,沈既拾的嘴唇实在生得很好,笑起来就让人很想亲吻。
温让到家时,温曛刚被温母训斥过,眼圈儿红通通的,很憋屈的哭丧着小脸儿也不说话,可怜巴巴地看着温让。
温让摸摸她的脑袋,问:“怎么了?”
温母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还带着压抑的怒气:“天天顶嘴,一句都不能说她,说一句就又叫又跳,一点儿都不听话。”
温曛抿抿嘴,皱起眉毛相当不忿的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忍了又忍,再也无法忍受地尖声冲厨房吼:“我不听话你们倒是别生我啊!小哥哥最听话!你们倒是把他找回来啊!”
温母在厨房里“咣当”摔了盆。
温曛一抹眼泪,推开温让跑回自己房间摔上门,还“咔嚓”上了锁。
温让站在原地闭了闭眼,沉闷的心情在此刻糟糕到无以复加。
他到厨房安抚捂着脸闷声哭泣的母亲,想说点儿什么,喉咙口却像噎了一片名为自责的羽毛,那些安慰的话都坠了铜铁,怎么也不能顺畅地突破障碍,在声道里上上下下,刮得他五脏六腑快要出血,呼吸都热辣疼痛。
有什么资格责备温曛,她什么都不懂。
温让从地上捡起小铁盆,喉结颤了颤,嘴张了张,也只能低低说一句:“妈,你歇着吧,我来做。”
温母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转身就要往外走,温让知道她是要去训斥温曛,现在气氛压抑得像煤气泄漏,每个人都不堪忍受,一点就着。温让登时心里烦躁不堪,他实在不想再听家里绕着温良的话题歇斯底里。
温让拦住母亲,压抑着皱眉说:“等会儿我去说她。”
正在这个时候家门被敲响,温让去开门,温父从老李家刚打完麻将回来,大概赢了钱,神色很快乐,见到温让拍了拍他的肩:“儿子来啦?”
温让表情一向平淡,他没反应出家里的气氛,笑眯眯地边换鞋边说:“你什么时候不忙,安排个日子,跟老李家的姑娘出去吃个饭,玩一玩。”
温让还没接话,他又接着关切说道:“你们年轻人啊,到了这个年龄,就得多交流……”
“爸。”
温让沉沉喊了一声。
“嗯?”
“学校放假再说吧,最近没什么心情。”
“哦……”温父知道五月就像儿子的劫难,他又拍拍温让,示意理解。“你妈呢,做饭呢?”
“做什么做!”温母哭泣过后有浓浓的鼻音,怒意盎然地吼喊:“管管你女儿吧!我是管不住了!”
温曛的房间里跟着传来摔砸东西的声响。
温让攥紧拳头,深深呼吸了几下,他觉得这个时候如果再不离开,他就要崩溃了。
大步摔上家门走出去的时候,温父还在身后喊了声“温让!”
一团乱麻。
生活为什么这么糟糕,为什么这么嘈杂,这么烦躁。
都不能少说两句么。
求你们了。
温让并没有走远,他在小区的花园里坐下,抽了两根烟,摸出手机打电话。
沈既拾显然在等他,“喂,温老师?”沉稳的声线里掺着笑意。
“你在哪?”温让无力地垂丧着脑袋,低声道:“我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