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温家最混乱的一个年。
温让用了很久才平复下情绪,他哭得精疲力竭,哭到嗓子撕裂,哭到无法呼吸,也哭得畅快淋漓——他当了整整十七年“温家的罪人”,自责与悲痛就像一群青面獠牙的小鬼儿,没日没夜的跟随着他,它们在他耳朵边桀桀尖叫,每分每秒都在告诉他“你把温良弄丢了,是你,你是罪人,你连哭泣都没有资格,因为一切都是你的错!”这些情绪将他囿死在人性的深渊,没有丁点儿希望,甚至连绝望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日复一日挨着,忍着,被折磨着,茫然无措。
谁都救不了他。因为谁都不是温良。
现在,他的温良终于出现了,他才终于觉得自己有权力发泄情绪了。
温让是在温母的痛哭声中逐渐回神儿的。他的眼泪还在不受控制的往下滚,太阳穴胀得生疼,他歪靠在墙上看着眼前的家人,母亲就跪坐在跟前儿,她望着自己,即使紧紧捂着嘴也抑制不住指缝间流淌的呜咽。温让猛地发现她老了,十七年前那个疯狂哭泣摔打自己的母亲,眼梢与眉间有这许多皱纹么?眼泪从她狞红的眼眶里使劲往外冒,淹得满脸都是,她在喊着什么,声音全都模糊在泪水间,温让努力收拢意识去听,每个字都绞得他心疼:“你怎么才哭啊……我可怜的儿子,这十几年你憋得多苦啊?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啊!我当年为什么要打你,你受了好大的委屈啊……”
温母想伸手摸摸温让额角上的疤,又怕碰疼他一样,悬在半空的手只得收回来狠狠捶上自己的心口。
“妈……”温让鼻根儿又是一酸,赶紧扑上去拦住温母的动作,一直在旁边搀着妻子的温父此时也终于撑不住卸了力气,他沉沉往摇椅上一坐,抹一把湿透的脸颊抖着嗓子问温让:“到底怎么了?你说温良……怎么了?”
温让口干舌燥,他脸上的肌肉还因为刚才哭得过猛而细微痉挛,几番张口才发出嘶哑的声来:“找到了……温良找到了。”
承担了半辈子“一家之主”角色的温父,天塌下来也得硬着骨头为家人扛起来不能落泪的男人,在这一刻老泪纵横:“……他在哪儿呢?”
温让把一切都告诉了二老:与他在酒吧相遇的沈既拾,又在校园里偶遇的沈既拾,搬去老宅与他同住的沈既拾,来家里给温曛过生日的沈既拾,爱吃温母做得黄桃罐头的沈既拾,跟温父下棋的沈既拾,与温家人共跨元旦的沈既拾,陪着自己一起去南城找温良的沈既拾……一家人早就见过,一起吃了饭的,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的沈既拾,就是他们丢了十七年的温良。
裴四怎么找了蒋齐帮忙,自己怎么开始怀疑沈既拾的身份,程期又是怎么帮他和沈既拾做了鉴定,除了他和沈既拾的关系,什么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该怎么承受啊。冷静下来后,之前害怕的一切问题又都涌回了心头。温让一颗心脏被真正剖成了两块儿,一块儿在“真的找到温良了”的温水里泡着,另一块儿则被放置在“沈既拾真的就是温良”的冰窖里冷藏。巨大的撕扯感碾压他的每一处细胞,自己都做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该怎么解决,怎么才能把一切完美的处理干净?
乱伦。
他跟温良……乱伦了。
这两个字成了真正滚肉的刀,温让根本不敢细想,他只要一想到他和沈既拾的关系,一想到对方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一想到当沈既拾知道他就是温良、自己是他的亲哥哥、而他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父母是假的,沈明天是假的,恋人……也是假的,温让就要窒息了,他颤栗,发抖,难受得反胃。
这到底算什么,为什么终于找到温良时,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不可挽回的田地,他幻想过那么多种找回温良时的情景,没有一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自己上辈子究竟造了多大的孽,这辈子需要这样来偿还?
温父温母并不知道温让快要崩溃的内心,他们沉浸在喜痛交织的情绪里,只感觉心都要碎掉,温母不停回想着与沈既拾的那两次见面,眼泪不停地流,一遍遍自责:“我都见到那孩子了,从心窝里喜欢,竟然没看出来就是我的儿子……我这个妈算是个什么妈,我的儿子啊,我的温良,我都见到他了,都见到他了……”
温父只得迅速让自己沉稳下来,问出了问题的关键:“那孩子知道了么?”
“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温让垂下眼皮,睫毛抖动着,大年三十的家里一时间只弥漫着沉闷的空气与压抑的哭声,温让轻轻倒吸一口气,下了决心:“我去找他。”
门外同时响起钥匙与门锁清脆的碰撞声,温曛欢欣雀跃的开门蹦进来,被眼前压抑的景象吓得愣在原地,小心翼翼追着温让的话尾巴问:“……找谁?”
“找你哥哥。”温母看着这个小女儿,眼泪又忍不住汹涌而出,她向呆滞的温曛张开双臂,哽咽着:“你的小哥哥找到了……快过来让妈妈抱抱。”
温曛眨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缓慢地朝温母走过去,偎进母亲怀里:“哦……哦。”
温让与父母商量了一个下午,目前能得出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他去找程期拿到鉴定结果,然后先去N市找沈既拾,尽量委婉温和的告诉他这个情况。温母很想跟着同去,温让安抚她还是不要一家子一下都过去,给沈既拾一点儿缓冲的时间。
温曛在旁边听了半天,明白了来龙去脉,她问温让什么时候去?温让说现在。
“哥你也……没必要这么急吧,反正人都找到了又不会跑,而且还在过年呢,大年三十你不在家……人家也得过年吧?”
温让没有表情的看着温曛:“我等不了。”
他真的等不了。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飞机票买不到就近的航班,十二小时内的动车票也全部售罄,温让花了两个小时终于抢到一张火车站票,当晚十二点发车,第二天早上六点到N市。
见到程期的时候对方担心的不得了,温让在电话里突然爆发的哭声把他吓到了,想好好安慰安慰这个憔悴的男人,温让却不能给他时间,只说抱歉,这回真的是麻烦你了,等一切都解决掉,我一定好好谢谢你们几位。
一切都准备完毕,晚上临出发前温母又心疼得不行,大年夜,别人家都和和美美暖暖和和的聚在一起,自己的儿子却要在火车上站一夜前往另一个城市,去找另一个儿子。她给温让又下了一碗饺子,热气腾腾的端出来,温让只吃了两个就再塞不下,他连行李都没收拾,只拿了装着证件的简易手包出了门。二老执意要去送他,怎么劝也不听,火车站纷乱无章,排队检票的人绕着广场转了一个圈儿,基本都是背着大编织袋与包裹行李的返乡民工。温让进站之前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对温母笑着说:“对了妈,有空再做点儿黄桃罐头吧,他爱吃。”
温母的眼泪顷刻又下来了,温曛把头扭向一旁,说不出话。
火车上嘈乱拥挤,暖气打得太强,烘托的各种异味在窒闷的空气中此起彼伏。
人多,行李也多,每个犄角旮旯都叠着一层层的物件儿,想行走都困难,温让在抽烟区找了个位置落脚,发车铃一敲响,火车摇晃着开动,驶入前方纯粹的黑夜里。
六个小时而已,温让想,这是他跟温良这么多年来最短的一次距离,很快就到了。
经停站一个个掠过,不停有人上车又下车,窗外的天色被一根接一根的香烟从晦暗燃烧至泛白,当太阳终于黄绒绒的从层层云幕中弹出来,火车也晃晃悠悠缓慢滑进了N市火车站。
一夜的站立让膝盖酸麻,小腿肚儿紧绷到几乎没有知觉。车门一打开,清新的冷空气扑面而来,温让僵直着双腿挤在人群和编织袋中缓慢下了车,他抽烟抽多了,从口腔到肚脐都在翻腾反胃,在站台买了一瓶水慢慢灌进胃里,缓了许久才有力气向出站口走去。
坐上出租车前往沈既拾家小区的时候温让还在反复思索,该怎么办,打电话叫沈既拾下来,还是直接上去敲门?现在还这么早,应该都在睡觉吧,还不至于这么一大早就出门走亲戚。
手机上显示着昨夜沈既拾发来的新年短信,温让一下下用拇指摩挲屏幕,他不敢多回,只说了“谢谢,同乐。”四个字。
自己这几天这么冷淡,他会不会多想?会不会不开心?
温让叹了口气,心情沉重无比。
复杂的问题最终以意料之外的情况得到了微妙的进展。
温让从出租车上下来,还在垂首等着司机找钱,没有任何防备,他听到身后有人迟疑地喊他的名字:“温……让?是温让么?”
温让赶紧回头,身后两米处,是手提早点的沈母。
计划赶不上变化,巧合突如其来,根本不给你任何缓冲的余地,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温让在心里准备了一夜的辞藻与对话,幻想了一路可能遭遇的局面,在与沈母对视上的瞬间都变成苍白的纸,被风一吹,哗啦啦飞走了,什么也不剩。
“我听既拾说你前几天就回家了,怎么这个时间……是要找既拾么?他还在睡,你吃饭了么?来家里一起……”
“阿姨,”温让打断了沈母的话,他吞咽一下喉咙,索性一狠心,直接开了口:“您现在方便抽点儿时间么,我有些事……想问问您。”
沈母那张木讷的脸庞一下变了颜色。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那就直接面对吧。温让想。
沈母领温让去了一家菜馆儿。
菜馆儿的经营者是一对中年夫妻,听口音也不是N市本地人,大概是为了多赚点儿钱,过年也没回去,大年初一就早早起来辛苦经营。
天寒地冻,菜馆儿内也没舍得开暖气,简陋,粗鄙,对于温让与沈母二人来说唯一的优点就是偏僻且安静。
温让简单点了两个菜,沈母捧起餐馆儿内免费供应的茶水吸了一口,一双眼仁儿已经变得麻木不堪:“你要问什么,问吧。”
温让直视了她足有半分钟,才缓缓打开手包,从里面取出装着鉴定结果的牛皮纸袋。
“阿姨……我拿沈既拾的牙刷做了鉴定。”
温让把纸袋推到桌子上,沈母看着桌上的纸袋,不说话,也不打开,就这么怔愣着。
温让接着说:“我们有血缘关系,沈既拾就是我弟弟。”
沈母握着不再是毫无反应,她握着杯子的手哆嗦了一下,杯中晃出一滴水珠落在纸袋上,晕开一朵小小的水渍。
“沈既拾发生了什么事,他是怎么到您家里的,这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告诉我吧”
沈母依然不说话,她只看着纸袋,什么都不说,就像听不到温让说话一样,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温让最怕这样的情况。此刻坐他对面的有可能就是买走温良的罪犯帮凶,而他不能打也不能骂,他连激动的情绪都不敢表现,只能小心的询问,周旋,企图从对方嘴里得到一丝真相的线索。
他们一家人苦苦找了十七年的线索。
“……求求您了。”他哑着嗓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