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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绛衣(三)

渡厄 杨溯 2591 2024-02-10 19:50:28

出了天都山,也不知道去哪儿好。百里决明在金陵莲花桥给寻微攒了套宅子,倒是能够落脚。但金陵离天都山近,快马一昼夜就能到。百里决明怕裴真那个小兔崽子闻讯赶来,就没敢往金陵去。心里头一直乱糟糟的,想不明白事儿。说来说去还是怨裴真,见天在他跟前搔首弄姿,卖弄姿色,害得他差点马失前蹄,老房子着了火。

被金链子叭儿狗似的拴了整整四天的光景,说什么也得讨回来。可他还没想好怎么收拾那个小兔崽子,加上见着裴真的脸这心里头就闹腾。他不想见裴真,先躲着再说,眼不见心不烦。

正好寻微说想回抱尘山看看,横竖没地儿去,索性回去一趟。天气不好,一路暴雨倾盆,滂沱雨箭落下天穹,昏黑的林子里四处水气氤氲,雨光淋漓。天尽头雷声隆隆碾过,炮仗似的让人心惊。百里决明带着寻微走一程停一程,眼见天擦黑,雨势越发急了,干脆歇在路过的破庙里。

供的也不知道哪路神仙,泥塑雕像,面饼似的白脸擦着两团嫣红。百里决明扫干净砖地,把寻微的铺盖铺排开。掌心生火,烤了个红薯喂饱徒弟,收拾收拾让她睡觉。寻微窝在薄衾里,一张瓷白的脸蛋子笼在被窝里,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师尊尊,我脚冷。”她说。

“好好说话,别撒娇。”百里决明嘟囔,把她脚丫子放怀里捂着。低头看她,雾蒙蒙一双眼,眼角上挑的绯红颇有些勾人的意味。不知怎的,从这个角度看她,总觉得她怪像裴真似的。脸模子像,这缠绵的情态也像。她撒娇的时候总是这样,叫人不忍心拒绝。

“寻微,你爹就你一个孩子?”百里决明问。

“为何这么问?”谢寻微歪着脑袋看他。

借着火堆的光,百里决明仔细打量她,“我总觉得你和裴真怪像的,越看越像。你爹就你娘一个女人么,在外头有孩子没?”

“我怎么知道呢?”谢寻微眨巴着眼,一派天真懵懂,“我一岁他就走了,至今也没回来。就算外头有私孩子,我阿母也不会同我说这些。师尊瞧着裴先生同我相似,要么赶明儿验验血,兴许真是我亲哥哥呢。”

说要见裴真,百里决明又犯怵,心里面直打鼓。他别过脸,模模糊糊应了声:“回头再说吧。”

“说起来,师尊还没同我说清楚,裴先生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绑你?他这般无礼,师尊明明恢复了术法,怎的不等他回来教训他?”

问到痛脚,百里决明心里一下子慌张起来。到底为什么?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按说是该把那小子千刀万剐,怎么到头来落荒而跑的人变成了他?想不明白,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他拉起薄衾,盖在寻微脸上,“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别管,睡你的觉。”

“还是说……”谢寻微从被窝里钻出来,长长唔了声,尾音清浅绵长,说不出的缠绵味道。她含笑,一派暧昧的模样,“师尊舍不得裴先生?”

像被踩着了尾巴,百里决明差点儿蹦起来,忙矢口否认:“说什么玩意儿,我舍不得他什么?若不是念在他又是开方子救你性命,又是跟我进鬼国上刀山下火海的,我早把他脑袋摘下来挂城门楼子上了!”百里决明急了,分辩道,“你不是好奇我为何同他闹翻么?这姓裴的看起来人模狗样,其实是个恋尸的疯子。我那日发现他的地窖,里头全是没穿衣裳的尸体,那叫一个伤眼。所以别看人长得好,不定藏着什么歪门邪道。”

“恋尸?”谢寻微大感惊讶。

“可不是?”百里决明气得牙痒痒,“怪不得成日在我面前献殷勤,原来打的这般主意。你师父我是何等人物,鬼怪里论资排辈,就算遇上鬼母,爷也不认怂。再加上爷们我一身正气,一表人才,同那些无名尸相比简直就是宝贝,他可不就稀罕我么?”他觉得好险,“好好一人儿,怎么是这副鬼德行?幸好没真把你许给他。”

谢寻微被他气得眼前发黑,偏生不能发作。师尊哪里都好,就是脑子太笨。想来是自恃天资卓绝,从来不曾多读书,增长见识。按说他生前医术超群,该是读过书的才是。大约是成了鬼怪,忘了个精光,原本脑子就不机灵,现下更是长了跟没长似的。

成日胡思乱想,为何就不能想点有用的?一门心思为他寻防腐的法子,在他眼里却成了个有怪癖的怪胎。谢寻微幽幽地看他,“师尊,怪不得您单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娶媳妇儿呢。无渡爷爷临走的时候要我多照顾您,我那时还纳闷,您这么老大人,我才十二岁,不是该您照顾我么?”

“什么意思?”百里决明觉得这丫头说的话不对劲儿。

“夸您洁身自好的意思,我要睡了。”谢寻微翻了个身,疲惫地闭起眼,不再说话了。

放眼天下,除了眼瞎的他,大概不会有人看上这个笨蛋师尊了。

也好,手上少沾点儿血,积德。

百里决明疑心她在奚落自己,看她要睡觉,又不好再问。他拉出一面步障,把她围起来,自己到门槛边上蹲着。破庙外头下着雨,夜长而幽深,极目望出去,是一个没有亮光的婆娑世界。余光里再瞥寻微那儿,她起身梳洗,哗啦啦的水声传来,接着一个装着手巾把子的铜脸盆从步障底下挪出,“师尊尊,帮我把水倒了吧。”

“瞧把你给惯的。”走几步路的工夫都不愿意,百里决明很无奈,万分想念以前那个给他端水洗脚的寻微。

“人家卸了妆了,你不可以偷偷跑进来看我哦。”谢寻微的影儿映在步障上,黄油油的光圈着她,像皮影戏里的角儿。

她们这些高门贵女有不上妆不见人的毛病,况且她不说百里决明也知道分寸,孩子是大姑娘了,他得避着点儿。百里决明道:“不看你,放心吧。”

她睡下了,渐渐听见悠长又清浅的呼吸。影子随着呼吸而起伏,很安心,不设防。

百里决明把寻微的洗脸水泼进大雨,蹲在门槛边上发呆。发力于目,极目远眺,外头,隔着珠帘似的檐溜,一个红衣的女人赤足站在雨里。黑而长的发遮住脸,看不清容相,不知道是鬼母的第几重分身。

他没同寻微说,这个女鬼跟了他们一路,没有靠近,也不发难,单影子似的跟着,像烟雾一样飘忽。他们之间永远保持着三丈远的距离,无论雨打风吹,她只是默默跟在远处。雨声劈里啪啦,银光点点溅射,她的衣裳头发都已经湿透。不知为何,百里决明心里涌起潮水一样的悲哀,好像已经痛苦了很多年,心都泡烂了,无可脱,不可解。

寻微的小鸡崽从檀木盒子里艰难地钻出来,扑棱着小翅膀爬上百里决明的脑袋顶,和他一同望着女鬼的方向。

“回去吧。”他轻声说,“恶童不想见你。”

小鸡崽:“叽叽叽。”

无人回应,鬼怪依旧站在那里。

他不搭理她了,低头清点包袱里的银票。点着点着,忽然拉出一根素罗发带,象牙色的,素朴但讲究。约莫是打劫裴真的时候不小心收进包袱的,凑近细细嗅,清清淡淡一截香味儿,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味道,闻着让人平静舒心。

一看就知道是裴真的东西,那家伙总爱这么打扮,端着架子摆谱,让人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人畜无害。只有百里决明知道,他会在寂静的夜里蜷进百里决明的怀抱,薄裳半褪,媚眼如丝。玉一样的肩头烫上金色的烛光,握在手心叫人心醉神迷。

分明是个男人,发带怎么能这么香呢?用的什么澡豆,什么发油?他想起裴真长而直的青丝,放下来的时候可以垂到腰后。裴真往他臂弯里靠,头发就顺着他的手臂铺陈,光滑得像姑苏绸缎,每到那时裴真发梢的香气就好像格外浓郁。

他绕着那发带,闭上眼,恍惚间似有漆黑的长发流水一样淌在他指间。

一霎间,气涌如山。

他又忍不住看寻微那儿,起伏的侧影投在白纱步障上,说不出的昳丽和静谧。越看寻微越像裴真,慢回秋波的神态,一样摄人心魄。兴许是同一个屋檐下待得久了,两个人越长越相似,瞧见寻微的时候,他总忍不住想起裴真。

想着想着忽然回过神来,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盯着自家徒弟的影儿瞎想什么呢?他怎么能把寻微当作裴真?!他是着了魔了,才会看着寻微发起裴真的梦来。

他将发带缠上手腕,打了个漂亮的结,最后用衣袖严严实实遮住。

谢寻微睡熟了,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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